二
水榭設宴,朝臣十之八九都跟着醉了,就連莘國大長公主元喬都不例外,醉后染了風寒留在宮裏。
小皇帝前幾月剛及笄親政,與大長公主二人不對付,言辭之間顯而易見,舉止之上,更是如此。小皇帝將人留在宮裏,着實讓人看不清楚她腦袋裏的想法。
大長公主一黨隱隱不安,人在府里養傷還好,眾人有事可見到,如今被留在宮裏,是‘留’還是‘囚禁’,都不好說。
自認昨夜醉得荒唐,竟低估小皇帝的心性,上朝起就紛紛不安,今日小皇帝唇角掛着抹笑意,與往常不同,嚇得大長公主一黨紛紛不安,下朝後就使人去宮裏打探情況。
小皇帝不理會朝臣,下朝後回到福寧殿,跨入宮門時,想起一事,昨日大長公主歇在她的寢殿裏,此時回去,多半是要被罵的。
想了想,轉身就走,去垂拱殿外見朝臣,待大長公主的怒氣消散后,她再回來。
走出福寧殿,她又猶豫不決,昨夜想得通透,要見見她這位姑母是不是顯露屈辱之色,現在跑了,就見不到了。
歷來心性果斷的小皇帝,在寢殿外徘徊一陣,進還是不進,着實難住她了。
從她坐上皇位的那刻,大長公主就一直欺壓她,甚事做不得主罷了,就連她身旁的人都要干預。
前幾年她才十二歲,大長公主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位皇夫入宮,道是培養感情。她心裏極為反感,去求了她,未曾想,反被她羞辱一頓,反抗不得,憋屈地將那位討人厭又整日哭喪着臉的皇夫迎進宮。
福寧殿外的梧桐樹長得很好,枝葉繁茂,生機勃勃,恰如小皇帝般,正是朝陽之齡。
小皇帝還是走了,被朝臣請走的。
殿裏的元喬初醒,分不清是身體疼,還是頭疼,一動就感覺遍身不適,方睜開眼,就猛地一驚,腦海里閃過昨夜的夢境,顫得抓住身下被單。
昨夜、昨夜、小皇帝膽大包天,在她酒里下要葯了。養了這麼久的小狼,迫不及待地對她亮出爪牙,當真是放肆。
錦帳低垂、被衾凌亂,無不彰顯夢境是真,她闔眸,從未有過的恥辱湧向心口。
先帝去時,曾一再叮囑她,元莞之身,乃是不詳,但后朝只她一人,宗族子弟不堪,若有朝一日,元莞當真與宋朝不利,她可廢之。
現在,她恨不得就將小皇帝廢了,以泄心疼之恨。
帳內出現急促的呼吸聲,小皇帝的貼身宮人落霞幾步近前,聲音清脆:“殿下醒了嗎?可要奴伺候您梳洗?”
她不知昨夜之事,平靜的聲音像是打了元喬一記耳光,羞辱感讓她直不起身子,更見不得人,唯有這方逼仄的床榻空間,才能讓她苟延殘喘。
元喬又非軟弱的女子,小皇帝意在侮辱她,哪怕昨夜說的是真的,她並非先帝子嗣,也不能輕饒了她。
短暫幾息,她就恢復過來,出聲詢問落霞:“皇帝去了何處?”
“陛下去了垂拱殿。”
“讓她來見我。”
帳內聲音平靜如水,與舊日般自帶氣勢,落霞害怕小皇帝又吃虧,不願去請,就道:“陛下與臣僚在商議,不若殿下想梳洗,用過早膳,再請陛下回來。”
落霞之意,元喬明白,往日裏只有她壓迫小皇帝,哪裏會想到小皇帝一夜之間將所有的屈辱都加倍還給了她。
她闔眸深吸一口氣,“也可,你先去傳話。”
“是。”落霞不敢違背她,輕步退下,忙去垂拱殿傳話。
今日元喬不在,小皇帝着實威風了一回,正覺得意,忽而想起一句話: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
這句話極是諷刺,她怒目等着下面的朝臣,翻開奏疏,上面已有元喬批閱過的痕迹,她心生惱怒,便將這份任職的奏疏砸了回去,訓道:“朕已親政,為何不問朕的意思。”
吏部尚書砸得頭暈,苦惱小皇帝又在雞蛋裏挑骨頭,撿回奏疏,回道:“大長公主道問過您的意思。”
“問過?”元莞冷冷一笑,站起身俯視他:“你是在質問朕?”
“臣不敢。”吏部尚書跪地,小皇帝氣勢奪人,他不敢抬首再辯駁。
見他跪地,元莞才散了幾分火氣,夏日裏惹得很,她又道:“駁回去,重新再議。”
“是。”吏部尚書托着奏疏,迅速退出垂拱殿。
小皇帝一人在殿內枯坐,得見落霞在外,召人進來:“她醒了?”
落霞跪地行禮,低聲道:“回陛下,殿下醒了是醒了,只是要見您。”
小皇帝皺眉,走近她:“她情緒如何?”
落霞搖首:“與尋常無異,隔着錦帳,也瞧不清楚。”
“與尋常無異?”小皇帝不覺以為自己聽錯了,不該是震怒嗎?或者提刀來殺她,倒像是她的性情。她斂下心思后,擺手道:“就道朕沒有時間,晚些去見她。另外不准她踏出福寧殿一步,更不許放旁人進去,特別是太后。”
落霞匆忙回去了。
彼時,依舊有朝臣來問事,她都一一應付了,依舊望之儼然的威儀。只一事,她想起太后的吩咐,趁着大長公主在宮裏時,換下她的人。
她思忖須臾,覺得不妥,眼下,她受制於元喬,若答應太后,待元喬失勢。她則會受制於太后,換湯不換藥,於她並無益處。
再者,她非太后親女,太后心思詭異,她不會信賴。
要脫離眼前困境,不能將元喬的人欺負得太狠,留一線為好。
小皇帝在垂拱殿內蹉跎時光,元喬沐浴用過午膳,頸下點滴的紅痕,讓她惱羞成怒,等不來小皇帝人,她自己親自去尋。
走至殿門口,落霞將她攔住,恭謹道:“陛下吩咐,殿下染了風寒,不能出殿。”
福寧殿是皇帝寢宮,內侍宮女都是她的心腹,元喬身陷囹圄,明白自己這是被小皇帝‘囚禁’了,恨得身子顫了顫。
她又非莽撞之人,小皇帝年少習性,關得住她一日,總關不住一世。想得通徹后,吩咐落霞:“午後她若不來,孤定不饒她。”
落霞顫了顫,大長公主寄人籬下,被人看管着,竟還這麼不饒人。她小心應下,冒着烈日,去垂拱殿傳話。
小皇帝本是怕她,但經過昨日後,也知曉這位姑母不過是強撐出來的氣勢,不必怕。腦海里想起昨夜她隱忍求歡之色,唇角彎了彎,道:“你好生伺候她,要什麼給什麼,朕午後就去見她,莫要怕她。”
最後一句,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小皇帝午後真的回了福寧殿,她雙手負在身後,一入廊下,便有人高呼陛下回宮,氣勢甚足。
元喬靠着矮床上,闔眸沉思眼下的境地,聽到傳喚聲后,立即睜眼,小皇帝邁着步子進來了。
小皇帝年過十五,眉眼間也長開了,只她不進後宮,皇夫就成了擺設。元喬起初只當她不喜歡自己為她選的皇夫,昨夜才知她竟好女色。
皇帝好女色,也並非大事,但喜歡上自己的姑母,就是天理不容之事。
她本惱恨,又想起小皇帝昨夜說她非先帝子嗣,就平靜下來,凝望着她:“皇帝處理完政事了?”
“嗯,姑母身子好了嗎?”小皇帝踱步而近,元喬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進她的心裏。她側開身子,走至一旁坐下。
元喬看了一眼滿殿的內侍宮人,尤其是領頭的落霞。落霞對大長公主畏懼過甚,覷了一眼小皇帝,見她微微頷首,才領着宮人退下。
烏泱泱的宮人一走,元喬就冷了下來,就像看死敵般看着小皇帝:“你果真放肆。”
元莞挺直胸脯,回望着她:“不及姑母半分。”
元喬氣得心揪了起來,罵道:“恬不知恥。”
“自古哪個皇帝知羞恥,都是姑母教朕的,再者您若說朕恬不知恥,您昨夜攀扯我、貼着我、親我又是知羞恥?”小皇帝不甘示弱,唇角抿出諷刺的笑。
“你、你、先帝教出你般無社稷、無羞恥的後嗣來。”元喬再是鎮定,聽到這些放浪形骸的話,也羞得滿面通紅。
見她怒罵,元莞不氣,反覺得一陣滿足,湊到她眼下:“姑母莫要忘了,我也是您教的,我不知羞恥,也是從您身上得來的。”
元喬位尊,先帝寵愛她,群臣敬重她,就連小皇帝以往也是恭謹有加。這麼多年哪裏受過這樣的恥辱,氣得羽睫輕顫,抬手就要打她。
她身體不適,本就氣虛,氣憤下力氣不足,也無甚力道。小皇帝輕輕握住她的手腕,笑意純真,“姑母莫要動怒,不如先想想您的人見不到您,如同一盤散沙,又該如何是好。你不該求我,放你出宮嗎?”
元喬當即冷靜下來,收回自己手臂,也不去想昨夜之事,元莞是不是先帝後嗣,她回去就可查清楚。
小皇帝後悔了,早知就不該勸她,躊躇時,元喬開口:“你意欲如何?”
意欲如何?小皇帝自己也不明白,昨夜的事發生得太過突然,她並不想怎樣,不過就是不忍姑母受辱罷了。
她猶豫地望着元喬,半晌不語。
元喬見她不吱聲,有些不耐,都已犯下彌天大錯,在她眼前又裝什麼,“你究竟想怎樣?”
“我……”小皇帝支吾,思緒更是漫無邊際地遊動着,分不清方向,她將自己政敵囚禁起來,還能做什麼事?
她一頭霧水,讓元喬不解,只當她又在籌謀陰險之計,側身不去理會。
元莞見不得她不理之色,猛地站起身,道:“囚禁你,自然是為了、為了……”
話未說全,氣勢就敗了下來。她年少,又被元喬壓制多時,畏懼早已在心裏生根發芽,被元喬一望,就氣勢全無。
偏偏少年心性,不肯服輸,故作惡毒道:“自然做昨夜之事。”
元喬聞言,雙眸漾着怒氣,但她素來自持,瞬息就平靜地平視着她:“你敢,我手中還有先帝賜予的廢帝詔書,你敢亂來。”
廢帝詔書?小皇帝未曾聽聞過,元喬常恐嚇她,貪於玩樂就會引來旱澇災禍之類的話聽過太多,她不信!
思忖間鼻尖多了些香氣,與昨夜頗像,鼻翼動了動,她將隔在兩人兩人中間的几案拂落,哐當一聲嚇得元喬心口一顫。
她眼前陰影閃過,小皇帝欺身靠近她,姣好的面容帶着蠻狠,眼中冷意乍現,嘲笑她:“你連自己的幕僚都見不到,還指望廢朕?再者,放肆的事,朕已經做了,大長公主再動一動,朕就親上你了。”
嚇唬人的辦法,朕也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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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句俗語:翻身農奴把歌唱,指的就是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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