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喬(二)

元喬(二)

浴火纏繞之際,我感受到了宮城內的險惡甚至超過了朝堂紛爭、戰場上的刀劍。

渾身無力之際,我想到先帝、想到祖母、甚至這些年每每給我送禮想要修復‘兄妹情分’的豫王,若真被自己的‘侄女’欺負,我約莫成了元氏的笑話。

渾渾噩噩之際,腦袋裏發暈,渾身燥熱下感到一股冰冷的感覺游.走全身,就像大火之後被澆了一盆涼水,舒緩全身。

皇帝將我禁於福寧殿內,言語極為放肆,口口聲聲糊弄我,揚言並非先帝子嗣。

每每聞言,我並非生氣,而是覺得好笑,她若不是阿兄之女,我做了這麼多豈非成了笑話。

好在她不敢對我當真做出大逆不道的事,那夜不過是個嚇唬人的幌子罷了。

我與她,還是清清白白的。

然她所言,在我得到自由后,命心腹去秘密徹查。皇帝那裏依舊是有弱點的,廢帝遺詔成為我的護身符。

阿兄給我廢帝遺詔,也不知曉他的心思,可騎虎難下,不由得我回頭。

陳年秘辛哪裏好查,待查清就花了三年的事,小皇帝早有羽翼,想要廢她帝位、又要將人好生帶出宮城,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

思來想去,她不過十八歲罷了,當年劉氏籌謀之際,不過是一襁褓中的嬰孩,只要劉氏作證將她摘乾淨,再立一毫無根基的新帝,我便做一回轄制新君的佞臣,必然會將她平安帶出來。

宮城內禁軍分三司,以殿前司和侍衛司為主,當初劉氏敗了,我將殿前司讓於她,現在成了最大的難題。

坐在皇位上的人都不會甘心放棄,元莞數次都想親政,必然不會束手就擒。

我定廢帝之地定在大興殿,動手那日大雨磅礴,不知為何,我心生悔意,可大宋江山怎可讓一外姓人來做,且劉氏以此為把柄要挾她,這是一生的威脅。

思來想去,我終究踏入大興殿。

人算不如天算,皇帝病了,染了風寒,想起她身上曾出現過的傷痕,猜測是否又是劉氏所為。

我極為厭惡劉氏,卻不得不與她站在同一線上,得到孤鶩的通稟后,我匆忙去了福寧殿,在太醫口中得知確切的答話,皇帝是染了風寒。

龍榻上的小皇帝無精打采,面色蒼白,不似作假,她見我依舊在笑。

多年不變的笑意,讓我回到多年前。

最令我震驚的是皇帝將好不容易得來的理政大權竟又交到我的手中,她竟相信一個即將將她拉下帝位的人,我不知到底是她愚蠢、還是我狠毒。

回府後,我枯坐半夜,將即將發生的事左右衡量。

魑魅魍魎在黑夜中涌動,織就一張細密的網,將我緊緊包裹在中間,細細麻麻的痛意讓我難以呼吸。

那夜裏我回過二十五年的經歷,先帝的囑咐、祖母的託付,元莞的意外闖入,我對先帝、對祖母問心無愧,唯獨元莞,高閣那夜,生死的瞬間,她成了我今生唯一不敢面對的人。

元莞若對我沒有感情,今日怎會還信我,怎會對我的心動一無所知。

想來,不是她愚蠢,而是我狠毒如斯。

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着是否取消廢帝的事,可每夜夢回都看到先帝,臨終的囑咐,我驚醒過來,望着空蕩蕩的屋舍,一時不知該如何善了。

還未曾做出選擇,元莞恢復早朝了,元淮在這時失蹤了,我陷入惶恐中,她必然知曉此事,擄走元淮。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勢在必行,我若退縮,侍衛司里的數萬禁軍、參與此事的朝臣必成了元莞記恨的對象,我能死,卻不能牽累他們。

大興殿內勢必有一場惡戰,我擔憂今日的朝會是否會血流成河。

可元莞幾乎沒有動怒,輕而易舉地接受廢帝的事,不動一兵一卒、沒有血流成河。

她一走,我看着空蕩蕩的大興殿,冰冷、莊嚴、毫無人性,那一刻我掩面而泣。

元淮失蹤,毫無音信,元莞將我逼入絕境,逼我自立。

我終究做了竊國之人。

蘇聞、魏律成了擁戴之人,江山易主,不死一人。

我將元莞圈禁在福寧殿內,吩咐各宮門,不准她踏入宮城一步,看似是囚禁,可我知曉她若想走,殿前司的禁軍必會幫助她。

我日夜等着禁軍稟報她失蹤的消息,每每見到禁軍各統領之際,我都會忍不住緊張。

元莞不走,大概還有許多事要做,比如劉氏未死,比如我還活着。

廢帝之後,我曾夢到元莞手刃我這個仇人,夢醒之際,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惶恐,走到福寧殿外,詢問殿內人可還在。

禁軍每每都回答:“未曾踏出殿一步。”

我不禁在想,元莞在等什麼?

這座宮城於她而言,還有什麼可留戀,苦思不得之際,魏國長公主來討要元莞。

我想拒絕,元莞出了宮城哪裏還有命在,單憑魏國長公主府根本無法護住她。

可我不敢拒絕,元莞是自由的,並非是我的囚犯,該有自己的選擇。

幸而她自己拒絕了,我心忽而鬆了下來,她對於這裏還是有留戀的,或許我還可以試圖挽救。

我知她喜歡傀儡娃娃,忙碌政事之際,我做了一對送給她。

明知希望渺茫,我依舊想彌補,奈何元莞心早就冷了。

傀儡娃娃被踐踏、梨花酒被砸,都是她的發泄,人生氣了都想尋找什麼發泄。

她是在生氣,並非是心如死灰。慶幸之餘,我又令人去盯着宮城各門,乃至臨安城的城門,她若想走,我不會挽留,可至少知曉她是何時走的,何時對這座宮城失望。

外間謠言紛紛,道我欺負孩子,欺負晚輩,編造荒唐的理由廢去侄女帝位。謠言何來,我並不在意,更不在乎名聲,或許只有這樣,我才能在虛榮中找出些許罪惡感。

元莞無疑是優秀的,在雪盲的那刻,我想起她的聰慧、她的勤奮,若不是血脈緣故,她必然比我更適合這個帝位。

孤鶩去請她,我並未阻止,心中七上八下,她可會來?

可心腹擔憂她是否趁機對我不利,他卻不知我已然不會去猜去想,元莞若想複位,我也不會阻止。

廢帝是我對先帝、對元氏祖先的交代,元莞奪回帝位,是我無能。

我將所有的底牌都暴露在元莞面前,就像當初她信我那般,毫無保留,除去些許嘲諷的話外,元莞沒有做一件對她複位有幫助的事。

她的不屑,讓我更加愧疚。

不知為何,我不止一次希望她站起來奪回她的帝位,到時我必不會阻攔。

可笑,這些都是我的臆想,她對我、對帝位失去原先的炙熱,看我就像是一陌生人,沒有感情、沒有當初那樣歡喜的神色。

雪盲時,她盡心照顧我,政事上亦未出問題,也未曾讓其他人發現,就連兩府宰執都沒有察覺不妥。

我與她之間的契合,在日夜相處中更加深。

歡喜是在心中生根發芽,我感受到了元莞當初的感覺,也震驚她對自己的影響竟這麼大了。

然廢帝是我與她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她對我依舊是隨意諷刺,我卻不氣。

她就是一孩子,被人奪去了珍寶,惱羞盛怒,只能嘴上痛快。

她愈發生氣,對我也是無可奈何,以她的能力,想要私下與我做對,也是不難,單憑對她忠心的朝臣,做上幾件毀我聲名的事情來,是簡單不過的事。

我自私地去想,元莞或許並非是表面上那麼厭惡的。

雪盲症並非是不治之症,不出一月,我就可看見面前的事物,視線一如往昔。

我開始貪戀與元莞的相處,頻頻想起那些年元莞總是尋些理由見我,大概見一見,就覺得很舒服。

我做了一件人生中最荒唐的事,命令太醫不準告訴元莞我已痊癒的事情。

隱瞞病癒的事太過離經叛道,我無法想像元莞知曉真相后又會是怎樣的嘲諷,事後如何,我已經顧不得了。

元莞聰慧,在平常的細節中察覺出端倪,趁我沐浴之際,溜進浴室,我羞憤難當,若竹不敢將她趕出去,一番對話后,反被她趕了出去。

我再次嘗到了騎虎難下的滋味,身上的衣裳如何能脫去,若趕她出去,必會泄露痊癒的事情。

短暫的考慮后,我破罐子破摔般地脫衣沐浴,也不知她是否看見了,踏入水中的那刻,我迅速藏了進去,將背影留給她。

縱然如此,我依舊難以抬首,幸好她不敢進來,不然我滿面通紅等給她發現了。

躲入水中時,我生出奇怪的想法,同太過聰明的人周旋也不是一件易事。

攝政時,我盼望着元莞聰慧些,可現下我倒希望她再笨些,這樣我就可護她餘生。

她依舊有些乖順,沒有趁機做什麼,退到屏風后,我迅速出水穿好衣裳,遲疑着是否轉出屏風之際,她喚來若竹。

若竹不知我二人之事,照常服侍我穿上外衣,看着她踏出浴室的那刻,我的視線追了過去。

元莞對我,是否還會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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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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