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途而廢
唐玄宗一生聰明絕頂智商驚人,唯一失算的就是安祿山造反,它是唐玄宗晚年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結果。唐玄宗幾十年下來一直沒有玩脫的用人原則是因,安祿山自己在楊國忠的威脅下劍走偏鋒發動了在唐玄宗看來沒有勝算的叛亂便是果。唐玄宗對安祿山本人的判斷存在誤差,過分高估了安祿山的理智。而安祿山對唐朝的局勢判斷存在誤差,過分高估了自己起兵造反的勝算,君臣之間互相利用又缺乏默契,就釀成了安史之亂的巨大悲劇。
在我看來,恰恰是因為安祿山是出身卑微的胡人,缺乏漢人世家的人脈基礎,所以才會得到首席宰相李林甫的重用。在李林甫得勢的時期,安祿山被這口蜜腹劍的權相完完全全的控制着,不僅身邊的親信遭到李林甫的滲透,就連心中所想之事李林甫也能揣摩個十之七八,這讓安祿山如履薄冰。何況背後還有個更加狡猾更加深不可測的唐玄宗,他才是一切的主導者,心機深沉如李林甫,終其一生也是被他牽引着走,可見此時的安祿山立足未穩又顧慮極多,是沒有膽子胡思亂想的。但是李林甫死後,朝堂人才青黃不接,於是只懂斂財的廢柴楊國忠接班。他無法有效的控制安祿山,只能簡單粗暴的打壓和排擠,而唐玄宗又企圖讓兩人互相牽制,安祿山的氣焰這才開始囂張起來。但楊國忠哪怕是當唐玄宗牽制安祿山的棋子也是不夠格的,他為了能讓安祿山作實造反的罪名,不惜主動給安祿山的叛變創造種種條件,這種完全不把國家利益放在眼裏的政治流氓使得唐玄宗的帝王之術運作困難,以致最後玩脫了...
唐玄宗的帝王之術,也是他治國的殺手鐧就是他那超凡的用人手腕。他對放權和控制這兩個概念的操縱非常人所能及。從開元年間的各大賢相,到天寶年間的各個節度使,他總是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有能力的人為自己和帝國服務,又能很好的控制他們,讓他們不敢不忠於自己。到了執政後期,唐玄宗雖然精力愈發衰減,但他的帝王之術卻已是爐火純青。而他晚年恰恰是命太長又太聰明,活成了人精,四十多年太平天子機關算盡最後卻因為和沒有自知之明的臣子之間喪失了默契,最終導致局面頃刻間便失去控制,落得兩敗俱傷。唐玄宗一直以來都奉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而貫徹這項原則也是以君臣之間的默契作為前提的,這種默契本質上是唐玄宗一手安排的各方勢力之間互相制衡的產物。太子和宰相,文臣和邊將,權貴世家和科舉寒門,他們之間互相牽制,達到了一種動態的平衡,而唐玄宗就像是幕後的操縱者,迫使各方勢力為了不陷入弱勢,不得不向唐玄宗本人盡忠,這就是唐玄宗和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但安祿山卻反其道而行之,甘於被利用本是這個雜胡小兒在唐玄宗一朝立命的根本,可是安祿山卻想走另一條至少在他看來走得通的荊棘之路。
天寶年間,儘管唐玄宗已經逐漸安於現狀,懈怠下來,但是從東宮到宰相到文臣再到武將都是被各種互相牽制和眼線滲透,被這老皇帝把持的服服帖帖的,再加上李林甫能力了得,雖然權傾朝野,嫉賢妒能,但卻能很好的處理日益複雜的政務,又能有力的壓制東宮勢力,所以一切仍然都在皇帝的控制之中。這樣看來唐玄宗保住晚節本是沒有問題的。奈何李林甫打壓異己太厲害,導致死後接班的領導班子實在不夠看,安祿山又是一個自始至終都喂不飽的亡命之徒,和無才無德的楊國忠兩人各種秀窒息操作最後硬是打破了唐玄宗的如意算盤。唐玄宗之所以倚重安祿山,既有政治考量,也有軍事需要。對內,是想利用安祿山去拉仇恨,讓他各種背鍋。對外,則利用安祿山穩定北方戰線,進一步的,想繼續開疆擴土。而為了防止安祿山心存異志,唐玄宗至少有四層保險:
唐玄宗給安祿山兼任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職務使他坐擁共計18萬4000人的兵力,在大唐天寶年間60餘萬的總兵力中這恰恰是一個閾值,既能最大限度發揮邊將的戰鬥力,又剛好不足以發動一場有勝算推翻鼎盛王朝的叛變。
接下來,寵幸安祿山給他各種高官厚祿乃至讓他成為楊玉環的乾兒子,讓他獲得比封疆大吏還要誇張的超然待遇便是又加上了一層人心上的籌碼,寄希望於餵飽這頭餓狼,這是作為感情牌的第二層保險。
而作為安祿山的同事,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和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都是安祿山的死對頭,這樣的人事安排也是唐玄宗有意而為之。如果安祿山真的圖謀不軌,這兩人不但絕對不可能和安祿山同流合污,相反必然積極投身反叛。且其他邊將也少有看安祿山順眼的,這令安祿山猶如鋒芒在背。這就是地緣勢力上的第三層保險。
最後,在政治勢力內部,以楊國忠為首的政府班子對安祿山的厭惡是公開的,這就讓安祿山倍感孤立,只給拚命討好唐玄宗以抗衡楊國忠為首的權貴勢力,以至於自己能不能出將入相也完全沒有話語權了。這就是第四層保險。
但歸根結底,不足以和整個帝國抗衡的兵力,才是唐玄宗願意信任安祿山和放權給他的根本原因。唐玄宗本以為安祿山被楊國忠脅迫,理該死忠自己以換取自己對他一如既往的支持和信任,同理楊國忠也是如此,這一招幾十年來從未失效。在唐玄宗看來,安祿山叛變是必然沒有勝算的,一定是自尋死路的昏招,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只有無條件的忠於自己,為自己賣命,這樣才有出路。然而他料不到安祿山自我感覺實在太好,在身邊這些投機謀臣長期的鼓吹下竟然真的就自以為優勢很大,豪賭了一把。要說他非給叛變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安祿山為了能討好唐玄宗,把包括太子在內的絕大多數權貴得罪了個遍,如此這般一旦這個七十多歲高齡的太平天子被取代,自己唯一的靠山失去后結局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安祿山打算在皇權交替之際叛唐。但是楊國忠的步步緊逼和計劃的逐漸敗露迫使安祿山不得不儘快付諸行動。這時候即便是唐玄宗本人也已經預感到難以繼續駕馭安祿山了。怎奈何志得意滿的唐玄宗終究還是不能輕易相信這種令人窒息的操作真的會立刻發生在自己執政的最後階段。在他眼中,就算安祿山要叛,目前這個階段他也是沒有勝算的,所以自己還有時間來應對,來補救,此時當務之急是不能進一步刺激到安祿山。但這也不過是緩兵之計,實際上事到如今,安祿山自己是看很清楚的,就算唐玄宗本人目前還不會出手對付他,面對蠢蠢欲動的朝廷,他也已經是箭在弦上,真的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這就是他僅有的機會了。諷刺的是,安祿山發動叛變才一年身體就因糖尿病晚期而迅速崩潰,因此就算他打算繼續養精蓄銳,並且和朝廷相安無事,其實也是沒法把野心延續到唐玄宗一朝結束的。但他若是不出兵,將來便出不了兵了,那也算是懸崖勒馬。這樣看來,可以說是天不佑大唐。
所以悲劇的導火索就在於唐玄宗對安祿山的理智存在判定誤差,老皇帝確信安祿山造反是沒有勝算的,因此作為被寵幸的邊將,安祿山理當看得清局勢,不會做出愚蠢的舉動。唐玄宗認為安祿山會審時度勢,對他的顧慮也就越來越小,給予安祿山的信任則逐漸變得無可附加。可是事實是安祿山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自知。在安祿山眼中,自己反唐是有一定勝算的,而且作為曾經一無所有的亡命之徒,他在找不到其它出路的情況下,也不在乎為自己賭一把。安祿山認為大唐帝國兵力佈置外重內輕,且自己掌握大唐兩大精銳之一,只要趁着中原兵力空虛之際以閃電戰攻陷首都,自己就能趕在其他節度使勤王以前瓦解大唐帝國。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其實都清楚安祿山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別的不說,即便是攻佔長安,也是在一連串對安祿山有利的偶然變數中才得以實現的,而且這幾乎就是安祿山的極限了,然而就算首都陷落那也遠達不到摧毀大唐帝國的程度。反過來說唐玄宗對局勢的判斷確實是相對正確的,安祿山的底牌實在有限,事實證明安祿山起兵僅半年後便陷入到了包括郭子儀和李光弼在內的多個節度使勤王軍以及顏真卿領導的大量民間反抗軍的合力圍剿之中,並且後備力量的差距也在此消彼長之中越拉越大,叛軍形勢很是危急,如果不是潼關一役作了大死的話,安祿山很快就將退守范陽大本營,走向窮途末路。也正是因為唐玄宗可以預見到這一點,所以他斷定安祿山不敢在沒勝算的情況下狗急跳牆自尋死路。但是他對安祿山本人的判斷卻又是錯誤的,安祿山並沒有遵循唐玄宗的如意算盤,他真的就狗急跳牆了。這就是為什麼說唐玄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隨着安史之亂的全面爆發,責任也就理所當然的掛到了之前死活不肯相信安祿山會起兵的唐玄宗頭上,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可謂是晚節不保。臉都快被拍腫了的唐玄宗一時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氣急敗壞之下終於從裝糊塗變成了真糊塗,一下子喪失了對邊將的所有信任。然而矛盾之處就在於你再怎麼不信任邊將,終究還不是給靠他們來消滅安祿山嘛。所以唐玄宗又不得不到處調兵遣將,爭取儘快剿滅叛軍,因為唐玄宗也承受不起自己的政治失誤所帶來的責任,要知道他身邊有無數人等着他犯錯然後名聲掃地最後下台。
唐玄宗首先臨時設置了兩道所謂的防線,第一道防線由出師於王忠嗣的衛尉卿張介然負責。設防地點位於開封附近作為交通要道的陳留。然而就如同我前面提到的,唐朝此時的兵力佈置外重內輕,由於事發突然,張介然根本沒有軍隊可供使用,他只能臨時徵用陳留的市井子弟來應急。然而漢人的傳統疆域已經在大唐的光輝下享受了一百多年的太平日子,老百姓祖孫三代都沒經歷過戰亂,只知道殺雞宰羊。所以其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面對安祿山精銳的十五萬大軍,陳留防線一觸即潰。
第一道防線卵用沒有,第二道防線又怎樣呢?第二道防線在位於黃河附近的滎陽,這裏地勢複雜且也是交通要道,負責指揮的是滎陽的郡太守崔無詖。然而他也無兵可用,同樣只能靠老百姓組成臨時軍隊,戰鬥力可以參考陳留,甚至還要慘。面對安祿山凶神惡煞的十五萬鐵騎,臨時由百姓組成的守軍乃是“乘城自墜如雨”,不少人直接嚇得從城樓上掉了下去的這段典故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這防線同樣是卵用沒有。
前兩道防線形同虛設,其實是個人心裏都會有數,安祿山率領的是長期在北方作戰的精銳之師,而途經的都是完全不設防的普通居民區,沒有重兵把守的話單靠地形和百姓就想阻擋安祿山那完全是痴心妄想。所以唐玄宗設置這兩道防線,其真實意圖是為真正有所期待的第三道防線爭取時間。而第三道防線的負責人就是聲名顯赫的封常清,防禦地點不在別處,就在東都洛陽。封常清此前向唐玄宗保證自己要在十天內取下安祿山首級,然後便自信滿滿的前往東都洛陽徵兵,其實和前兩個防線一樣,當時安祿山起兵沒多久,封常清同樣是沒有軍隊在中原,只能靠組建一支“人民子弟兵”來應急。但不得不說唐朝在老百姓心中佔據着前所未有的地位,城中無數壯丁應徵入伍,僅僅數天時間,封常清就招募到了近十萬的人民子弟兵,並且洛陽城裏也有條不紊的開始構築各種防禦工事。
然而封常清很快意識到自己向唐玄宗誇下海口了,因為前線潰敗的速度實在太快,自己根本來不及訓練這支由市井子弟拼湊的臨時軍,很快戰火就燒到了洛陽城,而封常清手下多是烏合之眾。可封常清畢竟是帝國名將,在他的指揮下,就算是沒有任何戰鬥素質的普通百姓,也擊退了率先抵達的叛軍先鋒部隊。但是待安祿山的主力抵達后,戰況便急轉直下。封常清這邊由於戰鬥力差距實在太過懸殊,所以是且戰且退,邊退邊戰。從城外打到外城門,再從外城打到內城,最後打到了宮中。這樣殊死搏鬥了一周后,東都陷落大半,封常清不得不徹底放棄洛陽率領殘餘部隊逃往陝州。
就在陝州,封常清遇到了率大軍前來增援的老上司,同時也是曾在中亞耀武揚威最後不小心陰溝里翻了船的高仙芝。兩人根據目前的形勢,一致作出決定,放棄其它城池,直接撤退到作為首都最後也是最強防線的潼關。一切以保住長安為最高優先級。這是非常正確的判斷,封常清手下雖然是沒有戰鬥經驗的人民子弟兵,但是此時高仙芝率領的卻是由第一波趕來的勤王部隊和唐玄宗自己拉出的中央軍組成的正規軍,和封常清合併后共計約二十萬兵力。而潼關地勢險要的程度,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這二十萬大軍把守,即便軍隊素質上和安祿山的精銳仍然存在一定的差距,但是憑藉著潼關的地形優勢,加上兩員大將坐鎮指揮,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防線。安祿山在接下來的半年裏面對着近在眼前的首都長安,卻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然而唐玄宗卻沉不住氣了,首先是自己的如意算盤似乎又一次落空了,安祿山起兵前,唐玄宗還仗着自己坐擁盛世,覺得安祿山起兵乃是逆天而行,百姓一定會積極反抗。然而北方官僚早就被安祿山給滲透了,以至於安祿山一到,還沒等老百姓反應過來地方官員直接就開門投降了,叛軍一路上並沒有受到什麼抵抗就攻佔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直到安祿山脫離了自己的管轄範圍后,有效的抵抗才開始陸續出現。唐玄宗對此失望至極,埋怨道:“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一義士邪?”其實也不是說唐玄宗長期以來對老百姓的期待落空了,只是面對安祿山的虎狼之師,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無法正面與之抗衡,但是等到叛軍繼續出發后,百姓對叛軍的反抗也就陸續開始出現了。所以說來自人民的力量也許會遲到,但是並不會缺席。不久後人民反抗勢力便會在安祿山的佔領區內遍地開花,漸成燎原之勢。他們的盟主就是大名鼎鼎的顏真卿,當然這些都是安祿山起兵半年以後的后話了。
此時此刻唐玄宗收到的只有壞消息。原本佈置防線去拖延時間,又派出封常清和高仙芝,大張旗鼓的去迎戰,為的是保住東都洛陽,可現在兩人直接放棄洛陽撤退到首都門口去死守潼關了,這個時候想要再去衝擊洛陽在短時間內基本上是沒指望了。唐玄宗是無法承受丟掉東都的責任的,更無法接受這兩員大將的“消極應戰”。況且洛陽失守,意味着失去了來自大運河的物資供應,這無論對上百萬人的長安或是幾千萬人的中原都是難以估量的重大損失。因此當下他急需尋找替罪羊來承擔失去洛陽乃至戰火燒到家門口的巨大責任。就在這時,負責監軍的宦官邊令誠因為被高仙芝和封常清得罪而跑去跟唐玄宗彙報,誣告兩人盜用軍糧動搖軍心。唐玄宗如意算盤早就碎了一地了,正愁着沒有人來背鍋,於是立刻以此為罪名將高仙芝和封常清斬首,把責任都推給了他們。唐玄宗已經被自己的情感所蒙蔽,生怕權威下降政權不穩,因此幾乎失去了理智,老皇帝此時此刻的昏聵...大家用心去感受。(望天長嘆)
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位忠貞不二的名將竟落得這般下場,着實令人痛心。但是說的難聽些,當時他們簡直就是氣瘋了的唐玄宗的出氣筒和背鍋俠,撞在了槍口上,在這非常時期打不了勝仗還想把持救命用的軍隊?在唐玄宗這種極其強烈的負面情緒(尤其是對邊將前所未有的不信任)支配下他們根本沒有活路。但唐玄宗的操作秀到這裏還沒完吶,而後他更是氣急攻心,在楊國忠的慫恿下又逼迫老將哥舒翰主動出關作戰。這同樣也是一波令人窒息的微操,因為潼關被高仙芝和封常清封鎖數月至今,原本對大唐非常有利,甚至可以說是勝券在握的戰局就在這時發生了反覆。此時唐玄宗一方面看誰都覺得這傢伙說不定也是個瘋子,因而充滿了猜忌之心;另一方面他又想靠奪回東都洛陽來擺脫自己的政治失誤所犯下的歷史罵名,然後重新從叛軍手上取回大運河的控制權,緩解中原被半封鎖後日益緊張的物資供應壓力,減小叛亂造成的損失。唐玄宗很快就為自己的意氣用事付出了代價。首先是這二十萬勤王大軍中了埋伏全軍覆沒。緊接着潼關失守,主帥哥舒翰被俘,最後就連首都長安也跟着淪陷了。郭子儀的朔方軍等各大平叛部隊半年來在北方所取得的戰果以及叛軍佔領區內的民間反抗勢力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因此而前功盡棄。於是乎原本已經開始從內部動搖的叛亂也就徹底失控了。這些雖然是安祿山叛唐前無法掌控的偶然變數,但是毫無疑問對自己是非常有利的。他不僅藉此扭轉了頹勢,還迅速擴大了勝利成果,對面的唐玄宗則因此名譽掃地。
事到如今,古稀之年的老皇帝再也無法承擔最高統帥的責任。這個執政四十多年的盛世君主如今只給被迫拋棄首都數以百萬計的百姓落荒而逃。此時成了孤家寡人的唐玄宗彷彿大夢初醒,終於冷靜下來重新變得清醒。楊國忠在撤出長安前曾請示唐玄宗批准焚毀國庫所有金銀珠寶,但是唐玄宗卻以叛軍不能獲利於國庫必定取償於百姓為由,否決了楊國忠的建議,並且還將國庫封存好以便叛軍接收。表面上看是唐玄宗裝模作樣婦人之仁,然而由安祿山領導的叛軍將領們可不是什麼知足的良犬,而是就像安祿山本人一樣是喂不飽的惡狼,得到國庫就會放過百姓這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唐玄宗把金銀珠寶交給叛軍,實際上有寄希望於金銀珠寶這類難以分贓均勻的東西能激化叛軍將領彼此間,以及下屬上級之間的矛盾的打算。並且絕大多數投身叛變的兵士,尤其是安祿山雇傭的少數部落士兵,多是為了求得一筆橫財。他們得到了國庫的寶物后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便失去了戰鬥的動力,果然顧不上去攔截唐玄宗了。這不僅為唐玄宗出逃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也為帝國重振旗鼓以便二次反擊求得一絲喘息之機。可見唐玄宗在負面情緒的支配下把一手好牌打爛以至於自食其果后,走到這一步終於是恢復了神智,但為時已晚,他終究還是難逃眾叛親離的下場,以至於連楊貴妃的性命也保不住了。當太子也趁亂稱帝后,唐玄宗唯一能將功補過的也就只有乾乾脆脆的讓位於太子,毫無保留的移交一切權力,以避免內耗了。
關於讓位一詞,我打算寫的清楚一點,太子李亨是趁着唐玄宗權威下降和一發不可收拾的叛亂而趁機稱帝的,但這和發動兵變直截了當的搶班奪權還不太一樣,此時實際上是有兩個皇帝並存,而究竟是擁護老皇帝的合法性還是轉而投靠新皇帝,這毫無疑問會引發唐帝國內部的勢力分化,況且自己此時幾乎已經身敗名裂,而不少武將為了成為擁立功臣便大力支持太子主動登上皇位,在這種大背景下,唐玄宗雖然頗為無奈,但還是立刻作出了順勢讓位給兒子,迅速將一切職務和權力以及傳國玉璽等重要物件轉移至唐肅宗手中的決定。這種直截了當不拖泥帶水的交接很好的完成了權力的臨時更替,避免了陷入空前混亂的帝國內部進一步發生分裂的可能。而唐玄宗自己也因此爭取到了相對較好的輿論環境,為日後的太上皇生活添置了有限的一點砝碼。但是不管怎麼說,李亨當了二十多年的苦逼太子,期間沒少受武惠妃李林甫等寵妃權臣的欺負,唐玄宗對他又是各種敲打,如今唐玄宗自己成了沒有任何實權的太上皇後下場究竟如何其實是很難說的,後來我們也都知道唐玄宗的太上皇生活並不舒坦,尤其是被迫搬進太極宮后,左膀右臂都被清理出去的唐玄宗完全是形似監禁了。但是即便遇見得到未來悲慘的境遇,唐玄宗還是可以非常乾脆的配合自己的兒子交出權力以避免內耗,相比自己父親唐睿宗當初傳位后還繼續把持着三品以上官員任免權等各種重要特權,算是一個相對英明果斷的決定吧。這大概也就是這個五十年(44年皇帝加上6年太上皇)太平天子能為大唐做得最後一件好事了。
在安史之亂平定前一年,唐肅宗強迫唐玄宗搬入冷清破舊的太極宮,並將他身邊的親信如高力士等人全部撤走,至此唐玄宗徹徹底底的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被囚禁於深宮,失去了全部的依靠,太上皇在萬念俱灰之下其身體素質也就跟着迅速惡化。人在大限將至前通常都會回首往事並總結自己的一生,於是唐玄宗便留下了一篇《傀儡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從當初那個曾引起武則天極大注意的臨淄王開始,到後來被迫成為空有其名的太上皇為止,唐玄宗在他漫長的政治生涯中也曾操縱過無數能人,他們看似大權獨攬,其實最後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唐玄宗的傀儡而已,伴着唐玄宗所編的“霓裳羽衣曲”跳着順從唐玄宗心思的舞,待他們的價值被耗盡后,皇帝便果斷將其拋棄,毫無掙扎的餘地。這位技藝嫻熟的“傀儡師”就這樣牽引了無數人的命運,把他們像玩偶一般隨心所欲的玩弄着。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晚年的唐玄宗為了不淪為像他父親一樣的太上皇,費盡心機去穩固權力,可惜最後機關算盡,依舊是難逃此劫。安祿山把這出傀儡戲打了個人仰馬翻,徹底毀滅了唐玄宗制定了幾十年的“遊戲規則”,同時也葬送了他引以為傲的太平盛世。如今唐玄宗自己也迎來了謝幕的時刻。死到臨頭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就像是那木頭雕刻成的牽線人偶,皮膚粗糙如同雞皮,頭髮斑白如同鶴羽。雖然看起來惟妙惟肖在台前風生水起好不威風。然而伴隨着政治生涯的落幕,他曾經無比自豪的一切連同他本人都失去了意義。到頭來原來自己也和其他傀儡一樣,無論在台前有多光彩多顯赫,都無法逃脫被命運所捉弄,最終封入陰暗角落中的凄慘結局。所以自己和那些曾經玩弄過的權臣們相比較,又有什麼區別呢?這個時代下最強大的帝國中最尊貴的一員那最璀璨的一生,終究也不過是大夢一場啊。
《江山雪》中有這樣一句念白:“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如果此時的唐玄宗能看到,不知又會作何感想。不過唐玄宗恐怕是不暇自哀了,不久后他和唐肅宗相繼駕崩,安史之亂最後是被唐玄宗的孫子,也就是唐代宗李豫所平定。然而歷史總是可以啟迪後世的,千年以來我們都在反思安史之亂的慘痛教訓。在我看來,安史之亂的爆發本身充滿了偶然因素,但依然不可否認有待完備的節度使體系很大程度上為叛亂鋪平了道路,也為藩鎮割據埋下了隱患,並且還有更多複雜、深層的原因,它們環環相扣,難以控制。所以就算唐玄宗自己真的能保住晚節,他的後代要想在軍事上繼續有所作為,能不能繼續維持着唐玄宗這樣高超的政治手腕去控制邊將是說不準的。更何況唐玄宗的如意算盤面對不按常理出牌的安祿山,同樣也是無濟於事,所以他的後代們的小算盤又能如何呢?歷史畢竟是由人創造的,而人並不是絕對理智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說就算沒有安祿山,也難保不會出其他瘋子的原因。一旦中央無法維持繁榮的盛世,帝國的運轉出現困難,就會有人蠢蠢欲動。因此不建立可靠、完備的制度而依賴於人治和權術,終會有機關算盡的一天,會有感情用事以至為此付出代價的一刻。這也是祖先們留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