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賒 賒香即賒緣
昭覺寺作為一座古剎，昔日香火鼎盛，許多百姓都會慕名而來祈福還願，甚至一度相傳：這世間菩薩只有昭覺寺里的最靈。
時過境遷，如今的昭覺寺哪裏還能看見曾經的光景，就連那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也已經太久沒有修繕過了。
正對着大殿的香爐里乾乾淨淨，不要說一炷完整的香，即便是香灰也似生出靈性逃之夭夭。
大雄寶殿內，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閉着眼睛坐在蒲團上，安靜地掐着一串佛珠。
一陣香風刮過，大殿內的燭火傾斜片刻，竟然比剛才燒的更旺了。
老和尚緩緩睜開眼，只見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弔兒郎當地盤坐在香案之上。
若單論相貌，老和尚明顯要比老者大上不少。可老者眼中那一抹對世間冷暖的不屑一顧，讓老和尚眼中猛然生出精光。
“敢問尊駕可是賒……”
老和尚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看到老者咧嘴一笑，右手比出一個禁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該繼續說下去。
察覺到自己明顯失態，老和尚起身宣了一聲佛號，臉上露出少有的恭敬：“是貧僧僭越，以佛門之身亂了香門之規！還望他老人家勿怪……”
聽老和尚這麼一說，老者臉上的笑容反而漸漸消失，一抹不易察覺的憂傷稍縱即逝。老者深知，對方所指正是自己的師傅，也是當年路過昭覺寺的賒香人。
老者飄身而起，面向殿外落在老和尚身側：“師傅他……已經不在了！按照香門門規，他老人家賒出去的香債，由我這當弟子的收回。”
“這……怎麼會！賒香人雖未入仙道，卻也絕不會如我等肉體凡胎生老病死！更何況，香不絕，則人不……”
老和尚情緒有些失控，甚至已經完全不在乎破了佛門戒律。
可就在他要一口氣把話說完的時候，一股似有似無的奇香從他行將朽木的身體裏慢慢剝離，如絲線一般被老者牽在手裏。
看似簡單的舉動，猶如抽走了老和尚大半生機，使得他再難支撐身體，身子一斜靠在香案上。
僅僅一個恍惚，生平經歷猶如過眼雲煙浮現在老和尚眼前。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剃度出家，法號“無問”。眼見昭覺寺幾度興衰，直至遇見一位自稱“賒香人”的枯瘦乞丐……
他一心向佛，卻不甘心佛門一次又一次斷絕香火。於是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態，生平生唯一一次向乞丐“化緣”。而身為賒香人的乞丐，僅僅是從腋下搓出一縷異香遞給了他……
回過神來，無問和尚深吸一口氣，抬起枯槁的雙手看了看，老淚縱橫。他還記得乞丐當年那句“緣盡之時，余香自有人收”。
或許眼下，正是那緣盡之時。
無問和尚盯着老者背影，嘴唇動了幾次之後才傳出懇求的聲音：“昭覺寺幾十年香火，無問自知無以為報！事到如今也只能厚着臉皮，請尊駕再賒一縷香！”
無問和尚的聲音雖然輕，但能聽出話里的真誠。甚至他用袈裟擦拭淚水的時候，視線也不曾離開過眼前老者。
大雄寶殿內，突然安靜的風聲全無。
突然。
老者右手一抬，將那一縷奇香從無問和尚身上完全扯斷，純白色的氣息像火焰一般充斥整個大雄寶殿。
“哼！佛祖見香矮三分，你這禿驢又是個什麼東西！香門門規，一緣只賒一次香……不是我香門欠你的，是你欠我香門的！”
老者說完雙目通紅，大殿內的氣息也逐漸變成灰白，又變成青翠的綠色。無數虛幻的芳草之影在殿內飛旋。
這時。
小和尚終於滿臉堆笑的跑到大殿前，一眼就看見了奄奄一息的無問和尚，以及凶神惡煞的老者。
“放開主持師傅！我們昭覺寺只念佛不求人……”小和尚戰戰兢兢，可是見到如此場面卻也沒有怯懦。
老者並未理睬小和尚，反倒是妱兒雙手背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渾身上下散發著假小子的痞氣，不時逗弄着肩上的葉子。
“呦～沒看出來，小小年紀挺有骨氣。要不要跟着姐姐，哦不，跟着哥哥我，保證你吃香喝辣有酒有肉……”
“不要！你們都是壞人！你們合起伙來欺負主持師傅！”
小和尚說著，就往大雄寶殿內衝去。
妱兒一臉壞笑的盯着自己師傅，擺出一副只插嘴不插手的樣子。
正當老者以為小和尚會被擋在殿外時，小和尚身上浮現一層金光，頂着大殿內的香風一步一步走到無問和尚跟前。
這一幕看呆了妱兒，也讓老者多看了小和尚兩眼。
無問和尚艱難地拿起手，放在小和尚光滑的頭頂，寵溺地看着他：“靈慧不得無禮！世上記得賒香人的不多，不欠香債的同樣不多……佛祖尚有千年香債，你自更不必說。”
老者聞言眉毛一挑，轉身第一次正視名為靈慧的小和尚。
世間不論任何人，只要有香債在身，賒香人都會一眼看穿。可是在靈慧身上，老者看不到丁點香債，也看不出半點香緣。
遲疑片刻后，老者轉身看向仍在殿外觀望的愛徒妱兒，大袖一揮將其拉進殿來。
“師傅您幹什麼呀？我錯了還不行嘛！至於生這麼大氣么！”妱兒一邊站穩身形，一邊低聲嘟噥。
只是她沒有注意到，老者的雙眼在她和靈慧之間不停徘徊，愈發精彩。
那眼神，就像給自己找到了良婿一般。
如此往複幾次之後，老者才又一次看向無問和尚。
“你方才所言，是要為他求一香緣吧。”
“尊駕慧眼如炬，貧僧不敢隱瞞，正是我這徒孫靈慧。若尊駕能賒香於他，再好不過。”
“賒香即賒緣，我與他尚無機緣，豈能因你曾為香主，我就賒一縷香給他？若如此，豈不世間早就亂了！”
“如今這世道，還不夠亂么？”
“……”
老者一時無言，雙目落在妱兒身上，陷入兩難。
回想起昔日人丁興旺的香門，如今只剩自己師徒三人，老者心中着實沒有底。
“一緣賒一香，一香賒一人！我香門雖已不復往日，但門規不能破。今夜我收回你身上的余香，自然不會再賒給你這徒孫。不過，若有其他賒香人與他有緣，我自然不會阻攔。”
老者說著，目光落在妱兒那張並不耐看的臉上，轉而投向殿內的金身大佛，頓時所有香氣都消散一空。
無問和尚已然油盡燈枯，低頭看着靈慧欣慰一笑。緊接着，無問身上的袈裟化作片片紅光，袈裟下的肉身碎如光塵，慢慢消失……
當無問和尚完全坐化后，一枚金色的舍利子飄到老者面前，落在他手心。
“他老人家的香債，無問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