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寧鳴而死 上
一住月余。
伍拾玖知道水龍幫在這一帶活動頻繁,耳目眾多,就托肖望北打聽肥爺他們的下落。閑暇時間,肖望北怕他鬱悶,陪着逛遍了應天府大小街巷,吃遍各處酒樓。
北宋時期以糯米發酵的低度米酒為主,也有黃酒、果酒、藥酒。到了宋仁宗年間,每年光是酒水的稅收,就佔了全國三分之一。應天府最有名的酒,是桂香和北庫。想喝到正宗好酒,便須到運河碼頭附近的會仙樓。
這天左右無事,伍拾玖自己出門閑逛,前些天喝了一次桂香,唇齒留香一直難忘。他依稀記得路線,自己隨看隨行,來到了會仙樓。
一進酒樓,酒保、茶博士、燙酒的婆子、幫着取送錢物的閑漢、抱着琵琶的歌女往來穿梭。包房內有酒客大聲喧嘩行令,大堂上小二忙不迭地端酒上菜,好不熱鬧。
伍拾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了,要了些茶水點心,又打了幾角桂香酒,自斟自飲起來。一邊飲酒,一邊留意大堂上的食客。一瞥眼,見一個中年書生獨自坐在窗前,桌上備着筆墨紙硯,旁邊放着幾張寫滿字的宣紙。他喝一口酒,寫幾個字,又覺得不好,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紙簍中,寫寫停停,總不滿意。
伍拾玖認出,正是那晚趕夜路的中年書生,只是這次小書童卻不在身邊。伍拾玖見他凝神寫字的樣子,想起了小時候伏案批改作業的吳老師。那時父母下班晚,放學后吳老師就帶他回家吃飯,寫作業。後來小學畢業,他就再也沒見過。
人生每個階段都會有難忘的經歷和難忘的人,他們深埋在記憶中,總會在某個時刻,因為遇到某個相似的人或場景,不經意間打開記憶的盒子,跳出一些久遠卻熟稔的片段,讓人置身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此時此刻,陽光灑進窗戶,彷彿將那書生的輪廓鍍上金色的光芒,伍拾玖瞧着瞧着,不由得痴了。
這時,四個年輕的食客說笑着走了進來,坐在隔壁桌上,吵着要歌女、熱湯的婆子來伺候,將伍拾玖從記憶中拽了出來。
就聽一人道:“文進兄是呂相門生,這次開科取士,主考官再怎麼說也得看在呂相的面子上,給文進兄一個功名吧?”
那被稱為“文進兄”的,名叫李文進,正準備進京趕考,此刻面露得意之色,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了,笑道:“當今天下,劉太后把弄朝堂,全憑呂相左右周旋,才有這太平盛世。他老人家勢單力孤,我們這些末學後輩,自該為呂相分憂才是。”
另一人道:“文進兄高中皇榜自不必說,將來謀個一官半職,可別忘了在座的各位鄉鄰發小。”
李文進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有呂相在,便有我李文進的好處。有我李文進的好處,還能虧了各位好友嗎?哈哈哈……”
這時茶點小吃已上齊,婆子燙了幾壺桂香上來,又有歌女在旁撥弄琴弦,幾個人吵吵嚷嚷高聲喧嘩起來。
忽然有人大聲道:“當今內外官署一萬七千多人,宗室之外,旁支、異姓、門客都能封蔭做官,冗兵、冗官、冗費空耗國家根本,還有人削尖了腦袋想辦法吃空餉、佔山頭、結交朋黨,真是國之不幸,民之不幸,天下之不幸。”
李文進等人一愣,覺得這番話格外刺耳,轉頭一瞧,說話的正是旁邊桌上的中年書生,不由得心中有氣。
“照這位先生的意思,科考不做官,卻又做什麼?當今宰相呂夷簡大人為國殫精竭慮,我等門生弟子坐視不理,不去分憂解難,這天下就好治理了?”
中年書生頭也不回,繼續大聲道:“開科取士,有能者居之。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宰相公卿,都本着為國選才,為民選官的本意,自然是好事,自然有好官。有些人靠着攀附權貴,一心只想着功名利祿,實則尸位素餐碌碌無為,就算當了官,也是庸官、冗官,搞不好,還會成為百姓唾罵的狗官!”
幾個人“嚯”地站了起來,指着那書生道:“你口中不乾不淨地罵誰?”
“誰將來做了庸官、冗官、狗官,我便罵誰!”
李文進氣得渾身哆嗦,指着那書生道:“好好好,你叫什麼名字,我倒想知道,你這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是何方高人。”
那書生站起身,沖幾個人淺淺一揖,朗聲道:“在下范希文,在應天府書院謀個教席的差事,滿口仁義道德談不上,但執教為國,不敢誤人子弟,一點小小的憂國憂民之心還是有的。”
范希文三個字一出口,酒樓大堂上倒是有一半的人“哦”了一聲,伍拾玖心頭一震,心想,好巧,竟然在這裏遇到歷史名人范仲淹。
中年書生正是北宋大家范仲淹(字希文),晏殊在應天府任職時,力邀他主持應天府書院,天下學校,由此而興,應天府書院因此出了很多人才。此時的范仲淹早已名滿天下,就連皇帝趙禎都鍾愛他的文章和才華。
李文進等人一聽范仲淹自報名號,頓時矮了半截,只覺得說話都沒了底氣,在這位國學大儒面前,自己那點墨水,還是別拿出來丟人現眼。於是匆匆結了酒錢,悻悻然去了。
這時門口有人一溜小跑進來,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的信。”
伍拾玖一瞧,正是那個小書童,手裏舉着一封信,氣喘吁吁跑到范仲淹桌旁,端起一碗茶水一飲而盡。
“慢點慢點,你看你冒冒失失,什麼信不能等我回去再看?”
“是先生好友梅堯臣的信,你忘了嗎?上次他寫了一封信來,叫《啄木》,你沒回他,這不又寫了一封來?晏知府說,梅先生大小也是個縣令,又是你們的好友……咦?這蜜餞好吃么?”小書童說著,拿起小盤裏的點心塞進嘴裏,滿足地點點頭道:“會仙樓的點心真好吃,先生你可真會挑地方做文章,這裏鬧哄哄的,你寫得下去嗎?”
范仲淹看着他口中塞滿點心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心中不靜,就是坐在無人的曠野之中,也是一樣心煩意亂。”
“我不信先生在這種地方還能心如止水,不然,怎麼寫壞了這許多張紙?你瞧這滿地的紙團……”小書童說著一個個去揀,范仲淹拿他沒辦法,搖了搖頭,坐下打開了那封信。
讀了頭幾句,他面上還有一絲微笑,越讀下去,臉色越凝重。
“這個梅堯臣……我正在回他的書信,寫到一半便寫不下去,心中總是顧念着老友情分,可他明哲保身也就罷了,還勸我也像他一樣。你看這句:鳳不時而鳴,烏啞啞兮,招唾罵於邑閭。又說:胡不若鳳之時鳴,人不怪兮不驚。哼,他是譏諷我明明不是鳳凰,卻偏偏呱呱地像個烏鴉一般吵嚷,招人唾罵……”
范仲淹越說越是氣懣,待讀到信的結尾處,忍無可忍,一拍桌案站起身道:“我便是寧可大聲告訴世人,哪怕被誤解而死,也不願沉默偷生……大丈夫立於天地,正該如此!”
接着拿起毛筆,蘸飽墨汁,在寫了一半的文章後面寫下八個字,寫完后長長出了口氣,彷彿一舒胸中煩悶。
小書童湊過去,一字一頓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先生又出名句了,這八個字可算是先生的寫照了,只是……”
“只是什麼?”
“就這麼回復梅先生,是不是有點唐突了?他也是為了你好,讓你少說話,不要得罪人。”
范仲淹一笑:“若他梅堯臣是諍友,這點胸懷總該有的。”
事實上,范仲淹後來數次被貶,都與這八個字有關。只因他生性耿直,寧折不彎,得罪不少權貴,包括收到回信的梅堯臣,也因這篇《靈烏賦》記恨餘生。但也正基於此,才使得他在油膩的官場中出淤泥不染,成就了勇往直前的人生底色,正所謂,前不愧於古人,后可師於來者。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八個字讓伍拾玖肅然起敬。小時候上語文課讀文言文,他最頭疼的便是這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沒想到有一天,身臨其境感受名人金句,竟是如此豪氣干雲,醍醐灌頂。
“好一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都說希文先生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人說著,從二樓雅座走出,踱步來到范仲淹桌前,深施一禮:“在下宇文九骨,仰慕先生已久,不想今日在此得見,幸何如之。”
伍拾玖見到宇文九骨,這些天來心中的猜疑、壓抑、焦急一股腦兒涌了上來,恨不能立刻抓住他好好問問,把雙夕夕帶去了哪裏?又為何成了宇文夕?見他徑直走向范仲淹,心中隱隱覺得此人定不懷好意,站起身搶上一步道:“宇文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范仲淹回了禮,剛要答話,卻見有人快步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是那晚替自己說情的年輕人,心中先存了幾分好感。
宇文九骨原本在酒樓吃飯喝酒,聽到下面有人慷慨陳詞,居然是當代鴻儒范仲淹,心中已有拉攏結交的念頭,誰知剛一現身,卻被伍拾玖打斷,心中十分不悅。
“是你小子,怎麼?撿了一條性命,一時還沒死透,又要來自找沒趣不成?”
伍拾玖道:“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把雙姑娘怎麼樣了?”
宇文九骨兩眼一翻,冷笑道:“糾正一下,她現在叫做宇文夕,我的女兒,我讓她做什麼,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干?”
就聽二樓雅座一個人嘎嘎怪笑:“宇文賢弟,你快告訴他,你的掌上千金已是我的王妃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