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人轉世
二老人轉世
我於前清光緒十年甲申十二月誕生,實在已是公元一八八五年的一月里了。照舊例的干支說來,當然仍是甲申,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確是多難的一年,法國正在侵略印度支那,中國戰敗,柬蒲寨就不保了。不過在那時候,相隔又是幾千里,哪裏會有什麼影響,所以我很是幸運的,在那時天下太平的空氣中出世了。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什麼事先的奇瑞,也沒有見惡的朕兆。但是有一種傳說,後來便傳訛,說是一個老和尚轉生的,自然這都是迷信罷了。事實是有一個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裏出去夜遊,到得半夜裏回來,走進內堂的門時,彷彿看見一個白須老人站在那裏,但轉瞬卻是不見了。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錯覺,可是他卻信為實有,傳揚出去,而我適值恰於這後半夜出生,因為那時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轉世這一回事,也就信用了他,後來並且以訛傳訛的說成是老和尚了。當時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一九三一年曾經為人寫一單條云:
“一月三十日晨,夢中得一詩云,偃息禪堂中,沐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閑故無礙。族人或雲余前身為一老僧,其信然耶。三月七日下午書此,時杜逢辰君養病北海之濱,便持贈之,聊以慰其寂寞。”本來是想等裱裝好了送去,后乃因循未果,杜君旋亦病重謝世了。兩三年之後,我做那首打油詩,普通被稱為“五十自壽”的七律,其首聯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即是用的這個故典,我自信是個“神滅論者”,如今乃用老人轉世的故典,其打油的程度為何如,正是可想而知了。
因為我是老頭子轉世的人,雖然即此可以免於被稱作“頭世人”,——謂系初次做人,故不大懂得人世的情理,至於前世是什麼東西,雖然未加說明,也總是不大高明的了,——但總之是有點頑梗,其不能討人們的喜歡,大抵是當然的了。我不想舉出事實,也實在沒有事實,可以證明這事,現在只想一講我在四五歲的年頭上遇着的一個大災難,即是出天花,這不但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而且即使性命保全了,卻變了麻子,一個麻臉的老和尚,這是多麼的討厭的東西呀!說到這裏,應當趕緊的聲明一句,幸而二者都不,這是對於我的祖母母親的照顧應該感謝的。
痘為小兒的一大病,凡人都要經過這一難關。但是只要人工的種過痘,無論土法或洋法這便是牛痘,就可保無危險,可怕的痘神給種的“天然痘”,它的死亡率不知百分之幾,倖免的也要臉上加上密圈。我所出的便是這種“天花”。據說在那偏僻地方,也有打官話的醫官有時出張,施種牛痘,但是在那兩三年內大約醫官不曾光臨,所以也就淡然處之,直待痘兒哥哥或痘兒姐姐來給種上了。那時是我先出天花,不久還把只有周歲左右的妹子也給感染了。妹子名叫端姑,如果也是在北京的祖父給取的名字,那麼一定也是得家信的這一天裏,有一位姓端的旗籍大員適值來訪,所以借用的,不過或者是女孩,不用此例,也未可知。據說這個妹子長得十分可喜,有一回我看她腳上的大拇趾,太是可愛了,便不禁咬了它一口,她大聲哭了起來,大人急忙走來,才知道是我的頑劣行為。當天花初起時,我的癥狀十分險惡,妹子的卻很順當,大家正很放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間房裏睡,有一天兩人都在睡覺,忽然聽見呀的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誰在叫,據推測這是天花鬼的叫聲,它從我這邊出來,鑽到妹子那裏去了,那麼在我也沒有叫喚之必要,所以只好存疑了。)大人驚起看時,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卻顯是好轉了。急忙的去請天花專門的王醫師來看,已經來不及挽回,結果妹子終於死去,後來葬在龜山的山後,父親自己寫了“周端姑之墓”五個字,鑿一小石碑立於墳前,直到一九一九年魯迅回去搬家,才把這墳和四弟的墳都遷葬於逍遙溇的。
魯迅在種牛痘的時候,也只有兩三歲光景,但他對於當時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連醫官的墨晶大眼鏡和他的官話,都還不曾忘記,我出天花是四五歲了,比他那時要大兩三歲,可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只是聽大人們追述,這才知道一點,據說因為病人發熱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關係,把房間窗門都用紅紙糊封,而且還把眼睛也糊了紅紙。這當時不曉得是否玩笑話,但聽去又像在講真話,所以我那眼睛實在有沒有被封過,封了又是什麼用意,現在已經無法質詢,因此無從知道了。在天花結痂的時候,據說很是要緊,因為很癢不免要去搔爬,而這一搔爬可就壞了大事,臉上麻點的有無或多少,就在這裏決定了。我是幸虧祖母看得很好,將兩隻手緊緊的捆住了,不讓它動一動,當時雖然很窘,大約哭得很兇吧,然而也因此得免於臉上雕花,這與我的出天花而幸得不死,都是很可慶幸的。
我在十歲以前,生過的病很多,已經都記不得,而且中醫的說法都很奇怪,所以更說不清是食裹火或火裹痰了。不過其中頂利害的是因為沒有奶吃,所以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是沒有什麼奶的,為的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可是好像是害了饞癆病似的,看見什麼東西又都要吃。為的對症服藥,大人便什麼都不給吃,只准吃飯和腌鴨蛋,——這是法定的養病的唯一的副食物。這在饞癆病的小孩一定是很苦痛的,但是我也完全不記得了,這是很可感謝的。只記得本家的老輩有時提起說:
“二阿官那時的吃飯是很可憐相的,每回一茶盅的飯,一小牙(四分之一)的腌鴨子,到我們的窗口來吃。”她對我提示這話,我總是要加以感謝的,雖然在她同情的口氣後面,可能隱藏着有什麼惡意,因為她是挑撥離間的好手,此人非別,即魯迅在《朝花夕拾》裏所寫的“衍太太”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