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暮天欲頹 風雨齊驟 3章:太學府的布衣(下)
推開那扇可有可無的木門,在一陣刺耳的吱啦聲中蘇胤踏出門外。
這個時節長安城的日光就足夠曬人了,蘇胤眯起眼睛神情一陣恍惚。
太學府位於長安城郊,離着長安城那高可如雲的堅固城牆還隔着七八里地,而太學府則就坐落在長安城北山之下。與繁鬧的長安城不同,匯聚天下數千學子的太學府內倒是一方清凈的小天地,每日傳出最多的只有書聲琅琅。
也會時不時有些令人皺眉的雜音,例如現在。
蘇胤和江朔北向前張望,看到幾個身穿華服玉冠的學子正圍着一個坐在地上的人,旁邊散落着一圈書籍,為首的華服公子哥手中正拿着一本厚厚的書卷砸那人腦袋,惹來一陣鬨笑。
蘇胤緊咬雙唇,坐在地上的那名學子他認識。
黃延之,與蘇胤一樣出自寒門,得幸進入太學府習學。為人木訥寡言,在滿府才俊的太學府內相當不起眼,和蘇胤一樣交不起太學府那一排恢弘富麗的習舍住宿費,只能住進這太學府最裏面的簡陋茅屋,算是蘇胤的鄰居,這偌大的太學府內黃延之也只能和蘇胤說上兩句話了。
“小子,我爹五十大壽讓你說幾句吉利話,哥幾個在這曬了這麼久,合著你半天嘴裏就蹦出這麼幾句老掉牙的,這是看不起我爹?”
砰!
又是一擊落下,狼狽坐在地上的黃延之被砸到簪發散亂,也不敢抬頭,生怕自己露出半點不滿的情緒讓這幫與他有着雲泥之別的紈絝公子瞅見,免不了又是一頓折辱。
此時的他心裏已經顧不上其他想法,只求這幫每日無所事事,只知道在太學府里為非作歹的二世祖趕緊嫌他不還手沒意思,去找別的樂子。
黃廷之生性怯懦,自認能夠進入太學府已是無上殊榮,每日能夠坐在大寧最有學問的大儒席下聽讀聖賢之道,就算是祖墳冒青煙。
第一日踏入太學府之時,他也是躊躇滿志,幻想過有一幫能坐而論道的結交君子,甚至還妄想過受到哪一位世家千金的青眼相垂,花前月下。
可當他踏入太學府後,望見身邊一片錦衣羅裙象牙墜,在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到發白的布袍,一切的幻想也就隨之煙消雲散了。
生性怯懦的他日漸話少,每日除了上課,就只敢窩在自己的小破茅屋裏寒窗苦讀,即使偶爾出去散散心,也會盡量選在人跡罕見的太學府後山附近,甚至連太學府內的大儒都沒幾個記住他的名字。
即使這樣,也沒能逃過李平幽這幾個紈絝子弟的魔爪。
不敢面對,逃避不掉,便只能墮身於煉獄之中。
黃延之這三年來,唯一能說得上話的,也就僅有與他相同背景的蘇胤了,對於他而言,蘇胤的茅屋便是太學府這修羅煉獄唯一的凈土。
蘇胤是個很奇怪的人,起碼在黃延之看來是這樣的。
錦雞遇鳳凰,總會相形見絀,落在梧桐枝中,那更得是無地自容,可偏偏蘇胤這一隻錦雞,在滿是朝堂顯貴子嗣的太學府內,活得讓黃延之羨慕,眼紅到妒忌的那種羨慕。
黃廷之初識蘇胤,是在進入太學府的第三日,一駕繪着荊楚雲夢澤大湖圖樣的華蓋恰好與蘇胤撞面,太學府內雖明文禁止不可騎乘,可這幫有着父輩林蔭庇護的士家子弟沒人當回事。
路就這麼寬,當時蘇胤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只是合起手中的書籍,負手而立,臉上不見慌亂反倒帶着一股子胸有成竹的笑容,就那麼駐足在華蓋前,仰頭看向穩坐華蓋的公子哥。
當時備受打擊的黃廷之不由也停下腳步。在太學府內衣着、佩玉,冠髻都是彰顯身份的證明。
一身灰白布袍,扎着一個木簪,別說什麼價值百金的玉石腰墜,連個像樣簪子都沒有的蘇胤,黃廷之一眼就相準是個和他同樣境地的學子。
出了太學府的門,敢這樣攔在華蓋前的寒門士子,早就讓底下的惡奴痛錘一頓,不打到滿地找牙都不算完的那種。
偏偏這是在太學府,是大寧皇朝最為書聲琅琅的學府,滿朝文武半出其中,即使是皇親國戚也不敢在此放肆,敢違令在太學府內坐個馬車轎子,就已經是這幫士家公子頂天的行徑了。
華蓋里的公子哥臉面很是掛不住,看着一臉似是挑釁笑容的蘇胤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換做太學府外,他早就一揮手讓豢養的家僕上去好好教訓一下這窮酸書生什麼叫做好狗不擋道,但這是在太學府內,除了一個替他研磨背書的書童外,連衣食起居都得自己準備。
“讓開!”
黃延之離得近,聽的仔仔細細,華蓋里的公子是把滾字生生咽下去后,才面若冰霜冷冷的換了個委婉的詞。
蘇胤仍是不動,嘴角勾勒的幅度反而愈發的上揚。
蘇胤不緊不慢的開口道:“太學府內禁止騎乘,這位學弟,為兄念你剛入太學府不知規矩,現在趕緊下來,不然等等被幾位儒師看到了,二十下手心可是怎麼都逃不掉的。”
黃廷之徹底的呆住了,他不敢想像一個寒門士子敢以這樣的口吻和一個身份懸殊的士家子弟說話。
蘇胤只不過早來兩日,就敢以學長自居,擺明是要佔這公子哥的便宜。換做是黃延之自己,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開口。
更讓黃延之目瞪口呆的是,前一刻還旁若無人的公子哥聽完蘇胤略帶輕佻口氣的話后,竟然真的跳下華蓋,嘴裏不停的念叨着“要不是爹說不能惹是生非……”
在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黃廷之很清楚的看到了公子哥腦門迸發出的青筋和緊攥起的拳頭。
旁觀的他一身冷汗,扭頭看向蘇胤,仍舊笑如春風,朝着他擠眉弄眼,像是一個大勝而歸的將軍。
那一刻,黃廷之就對這個本該‘同病相憐’的青年萌生了好奇。
乓!
又是一書落下,比剛才還要更重些,黃廷之剛剛蹲起抱着雙頭的姿勢瞬間瓦解。
他重心前傾,撲倒在地上,耳鳴致使連近在咫尺的謾罵嬉笑都模糊不清。
黃廷之獃滯的抬起頭,朦朧間,他看到了身前又多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眼熟的不得了。
第一面相見時,便沖他含笑着擠眉弄眼,只是當時黃延之避之不及,唯恐讓那位跳下華蓋的公子哥認為他們是一夥。
青年仍是那個青年,不過不見了如沐春風的笑容,眼神比起寒冬臘月里長安城飄起的冰花還要刺骨。
蘇胤真的怒了,他看到黃廷之額頭順着髮絲留下了一溜鮮血,而神志不清的黃廷之卻渾然不覺,獃獃的看向自己。
“你他娘的!這幫不學無術的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