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番外之落音篇（上）
凡塵人間三月天——
她記不清這是自己在人間度過的第多少個春日了，只隱約還能憶起，初來千山萬水酒樓的時候，樓子底下的那株桃花樹尚是半人高的模樣，似乎只在一眨眼的功夫，那株矮桃樹便已長成了參天高物，亭亭如蓋了。
早時這千山萬水酒樓的掌柜，還是位美艷的凡間婦人，後來……後來不知怎麼地，凡間婦人同一十三天佛界的文韻佛師學習修鍊之法，許是機緣巧合，也許是得了文韻佛師的親自渡化，那凡間美婦竟修成了半仙之軀，雖與諸天得道神佛以及她這種天生便是神胎的神仙相比，還只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但在人間活個三五百年，擁有長生不老之力。還是可行的。
最初的時候，美婦掌柜害怕自己這張永不變老的容顏會在人間給自己帶來些許不必要的麻煩，便索性施法令自己暫同凡人一般，會隨着時光的流逝，慢慢變老，變醜。可數十年以後，她又發現，自己雖是容貌變老了，可眼見着初年的熟客一個一個先自己而去下了黃泉投胎，自己若是再不死，也會令人心生懷疑。
故而，在掌柜九十歲那年，掌柜她親手給自己操辦了一場挺排場的喪禮——
再後來，千山萬水酒樓便又換了一位年輕貌美的掌柜，掌柜一出現，便是身着紅衣，面遮紅紗。坊間都說，這新掌柜眉目之間與上一任掌柜年輕時尤為相似，甚至還有人猜測，說新掌柜八成便是上一任掌柜年輕時的私生女，但細算算年齡，又覺得不太對，畢竟上一任掌柜仙逝的那年，便已然九十高齡了，如何扯，都不能給她扯出個十八九歲的私生女出來。
因此，新掌柜的身世，便成了京都十大未解之謎之一了。
且這種場面每隔個幾十年，都要重新上演一次，這對於暫同掌柜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她來說，很是傷腦筋。
兩個月前，掌柜又給自己辦了個葬禮，這次的葬禮，出奇的隆重。只因千山萬水酒樓已存於京都幾百餘年，早已稱得上是座揚名千里的百年老店了，前有前朝皇帝的屢屢褒獎封賞，后又有當今新帝的倚重支持，想當年改朝換代時整個京都的商家鋪子都被亂兵給砸的稀碎了，但卻唯有千山萬水酒樓完好無損，屹立不倒，憑的是什麼，無非便是新掌權者清楚，毀了千山萬水酒樓，便是毀了整個京都的商業。新掌權者登基，還需這千山萬水酒樓來拉動本國的商賈行業水平，有千山萬水酒樓在，至少，國庫不會虛空……
新掌權者登基，不但未動千山萬水酒樓分毫，還多次下賞賜，封賞酒樓掌柜以及一撥夥計，於是便出現了如今千山萬水酒樓掌柜辦喪事。驚動了大半個朝廷，連位居百官之首的丞相大人都親自前來弔唁的場面，此般給掌柜臉面，可將酒樓的掌柜宥娘給歡喜的差些從棺材裏跳出來。
這一次的喪禮，吹吹打打耗了整整三日，吵得她差些沒提劍去把靈堂給拆了。
喪禮過後，她對着宥娘那張再次恢復年輕美艷的容顏頭疼且無奈道：“你就沒想過，直接抹去凡人的記憶，其實比辦喪事還簡單數百倍？你這一次辦喪事，比頭一回多花了三十兩黃金。”
那時候宥娘還在摟着一小盒子金塊暗自歡喜，拿起一塊金子送到嘴邊哈了口氣，再往自己身上擦一擦，兩眼發亮的振振有詞道：“小事小事，賺得總比花的多，你看這一回，皇家送來了三百兩黃金做撫恤費。相比咱們花的五十兩黃金，簡直是賺大發了！”
她不由黑了臉：“原來你辦喪禮，是為了賺銀子。”
宥娘隨手又把金塊子丟進了小盒子裏。得意洋洋道：“我是商人嘛，我的責任，就是賺錢，賺很多很多錢，賺花不完的錢！”說到此處，宥娘又躡手躡腳的摟着金子往她身邊湊近了些，“對了，我正好想詢問一下你的意見，聽說，天上已經給夫人和帝君定下了婚期，如今驪山一脈正在着手操辦着玉清宮的帝君帝后大婚事宜，想來是婚期已近了，你說，夫人成婚，我是送一隻小金娃娃好呢，還是送一套夜明珠雕刻而成的十二童子好呢？”
她面無表情的低頭拿過帕子繼續拭劍，“祖上她不喜歡這些俗氣的物件，你若是真想送。便送一些稀奇的人間小玩意便是了，祖上有孕，也不曉得何時孩子會降生，司命星君預測的時辰便在九十年後，你不如多收集一些凡間孩童愛玩的小玩意，屆時送上去，正好小殿下能玩的着。”
宥娘聞言一本正經的摸摸下巴，“好主意！聽老闆說，夫人的婚期在孩兒臨盆之後，先生孩子后成親，神仙之子不同凡胎，生長的極慢。即便是一兩千歲，也還是剛學會走的小娃娃，屆時夫人成婚，我便送凡間的小玩意，如此，甚是實用！嗯！就這樣決定了，還是落音姑娘的腦子管用！”宥娘得了答案后很是歡喜的尋了個地方把金塊子放了起來，東西安頓好以後，宥娘又對她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劍表示有些不滿：“哎呦落音姑娘啊，你怎麼還是喜歡有事無事便擺弄你手裏頭的那把劍啊！你瞧瞧，現在夫人都要成婚了，玉官也和那位小神君快要修成正果了，而你呢，都回到千山萬水酒樓五十多年了，這凡間如此多俊美男子，你卻一個也瞧不上，前些時日那岐山的神君前來拜訪，打着的雖是路過此處借宿的由頭。可實則，我都瞧的清楚明白着呢，人家就是衝著你來的，人家都不嫌棄你已經是上古龍族的皇子妃，是個寡居神女的身份，你又有什麼可嫌棄人家的呢。人家這三天兩頭就往千山萬水酒樓跑。給你帶糕點，帶皮影人，帶三生花，對你可是真正的掏心掏肺，可你為何，就是不肯接受人家呢……落音姑娘。人生還長，你不能就這樣把自己的人生給荒廢了，你也是時候，該尋個良人，讓自己有個家了。”
良人，她的良人，早便已死在三萬多年前的那場陰謀里了……鳳凰痴情，一生一世，只對一人動心，動了心，他生則心生，他死，則心死。
入夜，她記得過幾日便是義兄漻忻的忌日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她的心情，都是格外的沉重。拎一壺酒，爬上屋頂，坐在冰冷的瓦片上，昂頭沐一身清華月光。冷風灌入喉，濁酒飲進腹，這些，都彷彿在無形中，成了緬懷他的一種習慣……
一口口涼酒順喉而下。她身着一襲墨衣，一手提着酒壺，一手還握着舊年常伴他左右，朝夕不離身的上古法器寒影笛……自他走後，便再無人於她耳邊吹奏一曲東風吟了，寒影周身的神澤，似也褪卻了不少，也對，神器有靈，失了主人亦會感到心痛傷懷……三萬年了，她根本不知道過往的三萬多年裏，她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如何與寒影相伴，艱難熬過來的，她更不曉得，後面這漫長神途，她要如何負重前行，一步步走下去……
月華尚好，濁酒尚好，她昂頭再看皎皎明月，回憶的大門再次開啟，這一回，她似見到往昔種種，便在眼前——
年少的初遇，他白裳墨發，芝蘭玉樹，仙姿卓約的佇立於一泓溫柔的月光下，負袖緩然轉身，看見了她，燦若星辰大海的明眸里，淺淺漾開一道漣漪……
“鳳族女子應如此，拿得起繡花針，亦可提得起這鶴靈劍。你，便是赤鳳上君府的公主吧。本神，見過你。”
月光之下，男人的眉眼愈顯俊美如天人，玉冠高束，青絲如綢，劍眉上挑，桃花眼不顯妖冶，反而更添清冷絕塵之氣質。月白色的長袍綉上了銀色龍紋，男子沐風挺立，唇角掛着淡淡的弧度，就那般遙遙看着她，看的她心神蕩漾，看的她，面紅耳赤……
她頭一次感受到，何為小鹿亂撞，何為一見君子，卻勝人間萬千歡喜。女兒家的羞澀埋藏於心底，她佯作鎮定，傲然抬頭，一字一句，清晰鏗鏘的回復道：“本公主，正是赤凰上君的女兒……敢問尊神是？”
男子淺淺抿唇一笑，似那九天高懸的明月一般，皎皎清澈，華貴出塵。壓低了暗含磁性的嗓音，男子緩緩道：“青龍族，漻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