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天籟歌聲
文彬即便再能忍耐,此時也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口不擇言的道:“大哥還是趕快兒領着你這位金貴太太走吧!你這位金貴太太是金鑲玉打磨出來的,哪裏配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一起吃飯呢!不過,你這位金貴太太倒不是特別的專情,甚至有些濫情!我想,她應該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就懶得和她一起回顧往事了!”
文泉和雁翎聽到這句話,心頭起火。倆人自然明白文彬話里的意思。他回到海灘的第一天,就約着雁翎去了外灘附近的那座大黑鐵橋上,對雁翎半同情半戲弄了一場。這會兒,他又提起了這個話頭,簡直是要讓文泉和雁翎難堪!
蝶纖不明白文彬的意思。可是,她眼瞅着文泉和雁翎的臉色都變得很難堪,知道文彬剛才說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她的臉上浮出了微笑,眼眸里撲閃着明晃晃的嘲諷。
雁翎開口道:“弟弟是不是喝醉了?怎麼竟說一些不三不四的糊塗話?幸虧我們是你的哥嫂,要是換成別人,肯定會讓你掌嘴的!我們勸你還是不要灌喪黃湯了,免得你給曹家丟人現眼!當著這位女戲子的面,我實在說不出來什麼好聽的!”說完,便拉着文泉的手,懊惱的走到了門口。
文彬已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恨不得衝上前,拉住雁翎理論一番。蝶纖急忙勸住了文彬,讓他不要生氣。文泉早都拉着雁翎出門了。經過這一番吵鬧,雁翎和他也沒有心思吃中午飯了。倆人隨着熙攘的人群一個勁兒的走着。走路彷彿成了倆人最好的宣洩方式。
在那家街頭的西餐館子裏,文彬和蝶纖也沒有性質繼續說著肉麻的情話了。倆人很快的就結賬出門了。雖然是晌午,可外面卻刮著不大不小的涼風。文彬站在門口,被涼風吹着頭髮,覺得有些頭暈,實在招架不住了。剛才,他憤然的喝完了瓶子裏的紅酒。這會兒,被涼風一吹,酒水化作冷汗,從他的額頭上一撥一撥的沁了出來。蝶纖緊緊的攙扶着他,嗔怪他為什麼要猛喝。
文彬說,他想睡一會兒。蝶纖沒有辦法,只好攙扶着他去了旁邊的一家小旅館裏。那家小旅館位於一座奶白色的三層洋樓里。門口豎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面用大金字寫着:春閨客棧。蝶纖攙扶着文彬的胳膊,扶着他走進了春閨客棧。
燙着一頭梅花似的頭髮的老闆娘正叼着香煙,和一個歪嘴的年輕小夥計打情罵俏着。在上海灘的小旅社裏,老闆娘和小夥計之前的曖昧是很常見的俗事。這會兒,她看到蝶纖攙扶着文彬進來了,急忙從斑駁的木櫃枱里走了出來,揮着手裏的蘇綉帕子,笑盈盈的道:“二位肯定是來歇息的!我們這裏有上好的客房,裏面佈置的很文藝,專門適合年輕情人們的休憩!你們隨我來吧!”說著,便賤嗖嗖的推開了那小夥計,引着倆人朝樓上走去了。
木樓梯發出了吱呀的聲響。樓道里點着一隻昏黃的壁燈。迎着那昏黃慘淡的光,蝶纖很費力氣的攙扶着醉醺醺的文彬來到了樓上。好幾次,她都踩到了老闆娘的拖鞋,害的老闆娘差點兒跌倒。等來到樓上的時候,老闆娘推開了一扇日式推拉門,裏面顯出了明亮整潔的房間。中央的地上是榻榻米,陽光正懶洋洋的在潔白的床面上打着滾。老闆娘笑道:“怎麼樣?這裏不錯吧?嗯?”說著,便從大紅薄棉襖的口袋裏摸出西瓜子,一粒一粒的磕着。
蝶纖攙扶着醉醺醺的文彬進去了,把他扶倒在榻榻米上。她剛要關上那扇繪有荷塘月色寫意
山水的推拉門,卻被老闆娘伸腳擋住了。她吐出了嘴裏的瓜子皮,對蝶纖一伸手,攤開了那隻肥胖的手掌。蝶纖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從那隻精緻的小提包里摸出鈔票,送到了老闆娘的胖嘟嘟的手裏。
老闆娘盈盈的笑道:“你們歇着吧!需要茶水點心什麼,就搖鈴叫我!”說著,便從鼻子裏噴出一股子冷氣,對蝶纖兀傲的瞟了幾眼。在她的想法裏,蝶纖肯定是文彬的駢頭。
蝶纖的心裏憋着一股子氣,拉上了那面推拉門,擋住了老闆娘的那張寫滿鄙夷神色的胖臉。
她轉過身,雙手叉腰,眼瞅着醉醺醺的文彬,不由得嘆息一聲,道:“你何必糟蹋自己呢!那對男女不過是說了幾句瘋話,你就當真了!我都不覺得生氣!”
文彬正趴伏在榻榻米上,聽到蝶纖的抱怨,緩緩的轉過身,哭道:“我容不得那女人說你是戲子!”
蝶纖聽到這句話,心裏五味陳雜。她沒有說話,頹然的坐在了榻榻米上,守在文彬的身側。
這會兒,文泉和雁翎都已經走累了。倆人的走路體罰結束,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並肩看着滾滾東逝的黃浦江水。江面上漂泊着好幾艘白色的船。那些船此起彼伏的發出了轟鳴聲,讓人聽起來是那麼的悲壯,蒼涼……像是故意吹給文泉和雁翎聽的。
文泉和雁翎都沉默着,誰也沒有先開口。這會兒,倆人的心裏都洋溢着慚愧。因為,剛才在那家西餐廳里,畢竟是文泉先開口貶損文彬的。那時候,文彬本來對倆人笑臉相迎,準備客氣的邀請哥嫂一起吃午飯。可他的那股子好意偏偏被文泉弄砸了。雁翎在旁邊非但沒有勸說,反而也跟着把文彬和蝶纖貶損了一頓。
所以,文彬剛才的六親不認實在是被逼出來的。文泉和雁翎都琢磨着剛才的情境,覺得實在沒有意思。倆人雖然勝利了,可勝利之後的空虛卻讓倆人覺得更難過。
周圍的路人們匆匆而過。有老叟拉着懵懂的小孩子緩步走過。那小孩子的手裏捏着一隻風車。風車正滴溜溜的轉個不停,發出了吱呀的聲響。有穿着時髦的交際花款款的走過,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彌散進了寒涼的空氣里,讓那股子茉莉花香彷彿被凍住了。還有拉着洋車的壯碩車夫跑了過去。車夫的頭上戴着黑色的禮帽,腿上卻穿着肥大的黑色燈籠褲,褲腿用布條扎着,顯出了下面的一雙碩大的腳。
雁翎眼瞅着過路的行人,看着那一道道人的風景,心思惘惘的。不知不覺里,她覺得眼角涼颼颼的。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她驀然驚覺,她竟然流淚了。從這裏遠遠的望過去,可以看見那座黑鐵橋。雁翎自然已經看到了那座鋼筋鐵橋,自然也回想起了那天和文彬約會時候的情境。
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她真覺得自己當初是那麼的傻,竟然和從未謀面的小叔子推心置腹。到頭來,讓他過足了癮,她反而惹了一身騷。如今,雁翎的腸子都悔青了,覺得那件事情是她一輩子的污點。而文彬正好可以捏住她的把柄,肯定會捏一輩子的。好在,那件事情已經讓文泉知道了。他說過,他能理解她那時候的荒誕,並且因為慈悲而寬恕了她。
這會兒,文泉也看到了遠處的那座鋼筋鐵橋,他想起了文彬剛才說過的話,猜到雁翎的心裏肯定非常的難過,不由得勸道:“文彬實在很過分!我一看見和他和女戲子在一起,我的心裏就來氣!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今晚回去,我肯定要告訴媽,媽肯定會挖苦文彬的!”
雁翎嘆息道:“我真的沒有想着要報仇!實在沒有必要!他本來就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
文泉道:“難得你能這麼想!你要是不生氣,我也就不跟着生氣了。”
雁翎勉強笑道:“我今天總算是見到那個女戲子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的身上有一股子妖氣!難怪文彬能被她迷住呢!她簡直是妖精投胎轉世變成的小美人!”
文泉聽到雁翎的打趣,跟着笑道:“我但願變成孫猴子,掄起金箍棒,把那妖精變的小美人打出原型。你猜她的原型會是什麼呢?狐狸?香樟子?野花野草?還是蜘蛛?”
雁翎聽文泉說的十分的有趣,捂着嘴笑道:“我但願她是胭脂水粉變的!否則,她這輩子也不會幻化成戲檯子上的青衣!”
文泉道:“說實話,我真沒覺得那女孩子哪裏長得好看?偏偏文彬把她喜歡的不得了!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雁翎道:“我們還是不說她了!她不過便是一個可憐人罷了!我要是她,肯定不會委曲求全的做曹家的姨太太的!她就那麼的沒有骨氣,連名分都不爭,心甘情願的被人當成臭狗屎!”
文泉道:“管她呢!反正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眼不見心不煩!”頓了頓,道:“我覺得這會兒餓了,我們還是找地方吃飯吧!剛才都怪文彬,本來,我打算吃一頓西餐,可偏偏被他攪合了!”
雁翎道:“你一說,我也覺得餓了。在這裏灌了涼風,越發的覺得胃裏空空蕩蕩的!”
文泉攔住了一輛過路的洋車,對雁翎道:“我知道有一家很像樣的館子。我們就去那裏吃法國菜吧!”
雁翎興緻勃勃的站起身,緊了緊脖子上圍着的一條米黃色的棉絨圍巾,攙扶着文泉的胳膊,坐在了洋車上。文泉也跟着上了洋車,坐在了雁翎的身邊。他摟着雁翎的肩膀,跟車夫說清楚了那家像樣館子的地址。
車夫要倆人坐穩,他邁開腳步,朝前走去了。他偏偏拉着洋車來到了那座鐵架子橋跟前。文泉和雁翎都害怕看見那座黑漆漆的鐵架子橋。如今,倆人坐在洋車上,實在不能說什麼。因為,車夫畢竟是路精,知道怎麼走省時省力。那輛洋車緩緩的上了鐵橋。雁翎還很清楚的記得那天在哪裏和文彬說過話。
如今,她覺得心裏五味陳雜,只好緊趕着閉上了眼睛,看也不看橋上的情境。文泉早就看見了那棵白山茶花樹。那棵樹上的白山茶開的還很旺盛,簡直沒有露出絲毫凋零的痕迹。他急忙回過頭,緊咬着牙關。可是,他越是在心裏迴避什麼,心裏越是浮現着什麼。在西餐館子裏,文彬說的話一個勁兒的在他的心裏閃爍着,就像是在水面上浮動着的軟木塞。任憑狂風驟雨,也不可能打壓下它,只好任由它在那裏沉浮着。
好不容易下了那座黑漆漆的大橋,雁翎聽到馬路旁傳來了整齊的唱詩聲。她睜開眼睛,打量着路邊的情境。原來,那輛洋車正好路過法國領事館。黑漆鏤空刻花欄杆里,有一片碧盈盈的草地。草地的盡頭有一座小巧精緻的洋樓。洋樓巍峨的漢白玉廊柱底下,幾個身穿華貴晚禮服的、金髮碧眼的女孩子正排成一行,在嬤嬤的指揮下,齊聲唱着聖歌。
雁翎眼瞅着不遠處的情境,被那幾個女孩子天籟般的唱詩聲感動着。她覺得,那聖潔的吟唱聲簡直已經洗盡了她心裏的污濁。
文泉自然也眼瞅着遠處正唱着詩的女孩子。他想起雁翎會彈鋼琴,便討好的說道:“我們去的那家大飯店裏正好有鋼琴。你要是有雅興,不妨給我彈奏幾曲吧!我一直盼着能聽到你親手彈的鋼琴聲呢!”
雁翎回過神,笑道:“好呀!我也好長時間都沒有彈鋼琴了。到時候,我撿幾隻簡單的曲子彈一彈吧!要是彈難度大的曲子,肯定會被人笑話的!”
文泉急忙說道:“你為什麼這麼的不自信呢?我偏偏要你彈難度大的曲子!你就滿足我的心愿吧!”
雁翎看到文泉顯出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好吧!我聽你的!就撿一首難度大的曲子彈吧!”
文泉很高興的點了點頭。雁翎一直在心裏熟悉着琴譜。她是個很要強的女人,既然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彈奏鋼琴,她肯定要準備踏實,免得到時候出醜,讓那裏的客人們笑話。
文泉猜到雁翎肯定正在心裏溫習着琴譜,便沒有再說什麼。一路上,倆人都沒有再說話。洋車夫飛快的跑着。洋車的車軲轆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韻,分明是一首輕快怡然的街頭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