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好好活下去
時間有限,這個地方環境實在惡劣。李知偶確定了陳生的狀態之後。立刻就要離開。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又為了自己戴上防毒面罩,然後衝著背後的人偶勾勾手指示意她跟上,很坦然的打算要這樣直接離開。
黑髮青年卻悶悶的在他背後開口:“你好像掉了東西。”
“掉了什麼?”李知偶環視了一下周圍,摸索確認了一下背包的物品。
“那裏···還有一個人。你帶過來了兩個人,卻只打算帶走一個。”
李知偶有些語塞,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她啊···她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她可不是我帶來的。”
說罷,他生怕陳生阻攔他,也不等陳生反應,拿着燈就健步如飛的逃跑了。
“····”
青年沉默良久。
李知偶帶走了這個世界唯一的光亮。這麼死寂的、似乎什麼都消失了的黑暗。任何聲音都在這裏顯得無比清晰。
兩個人淡淡的呼吸聲。還有···一個人的啜泣聲。
“是李知偶把你騙過來的吧?他之前也因為擔心我往這裏扔過不少人···別害怕,我立刻把你送出去。”
原來陳生根本就不知道站在黑暗中人是誰,只以為是李知偶強行要扔給他的人偶。
聽到他柔和的聲音,黑暗中的啜泣更重。
他於是無奈道:“好了,別哭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聽角落裏的人的抽泣沒有停下來的樣子,他口中吐出真言,周邊的黑暗於是有如實質,凝成了一張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存在的網。這張網如同一陣輕柔的風,網住了花枝子,將她整個人裹住,往外面推。
她倉促回頭,卻只看到一片黑暗,而那個青年的身影···任由她怎麼去尋,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黑暗從來不可怕。消失在黑暗裏才可怕。永生見不到他,才可怕。
她之前的人生其實就是一路在逃,從現實躲進夢中,又從夢中逃入現實。
這一回,花枝子逃無可逃,她不能再逃,也不想再逃了。
她拚命掙扎回頭,大聲開口:“阿生!是我!我回來了!”
她確信,自己開口的那一瞬間,沉浸在黑暗中的青年瞬間認出了她。
因為那張網的力道立刻變得重若千鈞。周邊的黑暗變得如此沉重,幾乎每一絲都要掐進她的肉里。
她渾身都因此溢出血來。
這張網如此倉促,而又如此急切的把她往外推去。
陳生再也沒有說任何話。
但這張網上卻分明遍佈着他的恨意,神的恨意是如此的沉重,壓在人類脆弱的□□之上,幾乎要直接將她直接生剮。
花枝子緊緊咬着牙。
這個世界上不只有一位神!
她脖頸上的項鏈發出一陣柔和的光暈,她亦張開雙唇,念出真言。
但這一次,她的真言不含任何強迫,也不是用來要求任何人。
“讓我···去你的身邊吧···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和你說。”
柔和的光暈亦化為實質,與黑霧絞纏在一起,而她也拚命想要向黑暗中的那個人靠近。
陳生的反撲無比劇烈,地面上生出無數道裂痕,裂痕中又長出了好多鋼鐵觸手。每一截觸手都是為了扯住她,攔住她,甚至殺死她。
花枝子卻別無選擇,依舊往前跑。她踩着這些冰冷的觸手,好幾次,觸手涌動將她抓入地底,而她卻每每能找到這些滑膩的觸手的裂縫,又踩着破碎的泥土爬了起來。
她渾身都是傷痕,腳腕扭傷,好多傷口深可見骨,五指的指甲全部折斷,血液從縫隙溢了出來。但她依然像感受不到痛一樣。發著抖,一瘸一拐的,一定要站到他的身前。
她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多勇氣,一步不停向某個人走近。
一步,一步,再一步。最後一步,她竭盡全力,跳了起來,以肉身撞開他身邊的那些鋼鐵枷鎖,將他清瘦的身體擁入懷中。
她終於,再次以肉身,站到了那個人面前。
第一件事情。是擁抱。
陳生的憤怒來的如此理所當然。
他咬緊牙關,唇畔甚至溢出血絲,他再念真言,無數鋼鐵手臂從旁邊的虛空中長出,扯着花枝子的身體,幾乎要以撕碎她的方式將她扯開。
花枝子身邊的白霧卻保護着她,將她包圍起來,一時竟讓陳生的力量無法欺近。
陳生怒火澎湃,渾身發著抖,他捏緊拳頭,手指根根掐入掌中。鮮血滴落下來。
花枝子看見了這一幕。
她退後一步。不再靠近他。
“阿生···我來···不是為了折辱你的,也不是為了傷害你的。”
她低下頭顱,面對着陳生,跪坐在地。
以眼淚,用微笑。還有那麼多,說不出來,卻在心裏滿溢的傷心和痛楚。
她脖頸上月亮給予的梔子花項鏈猛地發出一陣灼人的光,這陣光把一切黑暗都照透。在她身邊的白霧化作白光,包裹住兩個人,照亮了此間的一切。
這也是花枝子第一次,如此清晰明白的看清楚黑髮青年的身形。
僅僅這一次看見,就讓她張大眼睛,無法自抑的痛哭出聲。
面前的這個男人,上半身還是完好無缺的,他的臉龐雖然蒼白,卻依然是完美柔和的,即使滿面的怒火也無損於他身上自帶的那份柔如流水的清澈與明麗。這是她如此熟悉的身形。
可是,可是。
與這驚心動魄的美麗徹底相對的,是男人的下半身。他的下半身從膝蓋處已經化為白骨。漆黑的鋼鐵與那片陰森森的白骨徹底絞纏,融為一體,化成他的血肉。讓他足以站起。
半邊身體明麗如初,半邊身體與死亡絞纏。尚且青春的□□已經被死亡所踐踏,這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殘酷,僅僅一眼,就讓她痛不欲生。
那陣腐爛的氣息到底從哪裏來,花枝子已經知道了。他為什麼要把自己藏入黑暗裏。花枝子也知道了。
她無言以對。只能面向他,跪在了他的身前:“阿生···我是來把欠你的還給你的。”
她仰起臉:“你還記得我欠你什麼嗎?”
“是生命···是自由···是尊嚴。”
這一次。她也不再哭了,只是又抬起頭,伸手扯下自己的項鏈,然後將這條潔白的花朵項鏈塞入他的掌中。
花枝子一直是個小人物。如此自私怯弱。
茫茫人海,她沒有什麼特殊的。如果真的有什麼特殊的話,她只是比別人還要自私,還要怯弱而已。
和其他所有小人物一樣,她一無所有。最寶貴的就是這一條命。
她翻山越嶺,匍匐歸來。其實只是期待着一件事。
期待將她的人生交予他的掌中,希望通過以身殉道獲得救贖。
“阿生···毀滅我吧,然後盡情的恨我吧。”她閉上眼睛。
去恨她吧。她默默想。眉目居然有一絲的釋然和輕鬆。
得到鑰匙的人在夢境世界本應獲得永恆。他們似乎無所不能,不會飢餓,不需睡眠。
但偏偏得到鑰匙的人本質還是人。比起永恆的□□,他們都有一顆極容易被毀壞的心。
善良與軟弱如影隨形,而軟弱是永生道路上最重的枷鎖。
他之所以這麼痛苦,不僅是因為他被毀壞的身體,更是因為他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又放過了自己本該憎恨的人,只能去憎恨他自己。
愛已不能支撐他活下去···那麼,換個角度,恨可不可以呢?
毀滅了她可不可以呢?
她以自己的人生作為禮物,是否能取得他真正的諒解,是否可以讓他的生命重新燃起火焰,照進光明?
陳生靜靜的看着在他面前跪下的少女。
她的眼淚和鮮血混在一起,滴入附近的遍佈他所操縱的鋼鐵觸手的地面。
她的眼淚和血液一樣,是暖甚至是燙的。他能夠設身處地的感受到那股暖,也能再次感受到那種無言的痛。
他最終艱難開口:“你可知道···上一次放過你,到底讓我有多後悔?疼痛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讓我永遠睡不安寢。”
“腐爛和身體和腐爛的內心···無法入睡,無法死去的每一天。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度過的?你可知道···疼痛和憤怒已經讓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挑戰我的耐心?還要過來戲弄我?過來嘲諷我?”
不想看花枝子這張巧言令色的臉,陳生退開了好多步,躲入光芒照不到的黑暗裏。
他咬牙切齒:“你仗着我的軟弱,仗着我的不忍,還要欺我到何等境地!你是不是打定主意我不會動手?!你真的以為···這次我還會放過你?!”
他話語多麼的鋒利。如果不是他藏在黑暗裏的身形依然痛到發抖,花枝子真的會被他騙過。
這就是她利用過的人。這是她傷害過的人。這是她忽略過的人。這是她作為替代品,作為玩具的人。
之前的她只看到他美麗的□□,卻看不到他清澈的靈魂。
如今,藉著黑暗,她反倒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一個即使傷到如此境地、痛到如此境地,卻還是無法對傷害他的兇手痛下殺手的人。一個溫柔到像水,明亮到如月的閃閃發光的青年。
明明這麼美好的,卻又生生被毀去的青年。
她站了起來。堅持的,執着的,再次向他走近。
這一次,沒有了項鏈護身,她已經成為了普通人。面對觸手的阻攔,她每一份傷和痛都是實實在在的。血液如湧泉,從她身上滴落。
可是她沒有猶豫,甚至不曾覺得痛。
再次站到他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然後把鋒利的刀刃遞入他的手中。
“像我毀了你一樣毀了我。然後好好活下去。”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