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裏面是一片刀鋒一樣的亂石,旁邊是一片無垠的大海,海浪拍着岩壁,呼吸間全是海水的腥咸。
她緩緩走到海岸邊的燈塔旁,燈塔內部有一個小小的空間,裏面擺滿了各種雜物,看起來骯髒不堪。
她叫人送過來的食物半分未動。
鼻尖總嗅到一股腥味,她轉了一圈,發現沙發的角落裏有一條魚血淋淋的屍體。
她沒有多看,只嘆了一口氣,敲響浴室的門:“月亮。你在嗎?我回來了。”
門內無人應答,但她知道裏面有人。
“你不出來,那我就走了。”
她淡淡的說。
門內依然無人應答,她於是轉身就走。
但就當她走出燈塔的那一瞬間,背後的門慢慢打開,裏面一片黑暗,像怪物的深淵巨口。
有人在浴室里喘息。
花枝子沒有害怕,只是回頭緩緩走到了浴室里,蹲了下來。
門又不知道被誰“啪”的一聲關上了。
黑暗把一切物品的輪廓全部浸沒。
但是黑暗並沒有持續多久。
很快,某樣東西發起光來,那光芒是溫柔的純凈的,剛開始只是指甲蓋一樣的星星點點,很快就蔓延一片,光芒拼出一條尾巴的形狀。
花枝子知道,當月亮發光的時候,代表他的心情還好。
於是她小心翼翼開口:“月亮,你最近過的好嗎?”
“你說呢?”是純凈如水的少年的聲音,有點沙啞,又有點嫵媚:“你三個月沒來了。”
少年微微嘆了一口氣:“花枝子。先是一天,再就是兩三天,現在一去就是幾個月。”
他又諷刺的嗤笑一聲:“你說呢,我過的好嗎?”
花枝子身上汗毛豎:“我···我一進來就過來看你了!”
“呵。”少年又笑了一聲:“真是···笑話!”
他冰涼的氣息吐在花枝子脖頸里。
花枝子被嚇的抖抖索索的:“月亮,你情緒不穩定,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幾乎是在她發話的瞬間,浴室里的那層浮動的光完全熄滅了。
黑暗之中,只有少年清晰而又沙啞的聲音:“下次,下次,下次!!!”
他緩緩重複着這句話。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說到最後,幾乎是就在花枝子耳邊嘶叫。
“你還要我等多久?!你到底要我等多久?!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花枝子被他嚇得縮成一團,她於是開口想用真言之力:“月亮···開燈。”
浴室的燈“啪”的一聲被打開了。
原本藏在黑暗之中的少年在無孔不入的燈光中縮緊了身體。
他縮着尾巴,躲在浴缸里。
那是一個過分瘦削的少年,他瘦的肋骨都突出來了,長長的金色頭髮在耀眼的白織燈下都顯得暗淡無光。
之所以說他縮着尾巴,是因為這個少年沒有腿。
原本是他的腿的地方,長着一條巨大的,月亮一樣皎潔的銀色尾巴。
花枝子嘆了口氣,又用了真言:“月亮,你冷靜下來。”
她的真言之力想必月亮根本不能反駁,他止住顫抖,但他依然努力抬起頭來,用自己的目光瞪視着花枝子。
這個目光,花枝子看明白了。
是恨。
什麼樣的恨啊,連作為這個世界的“法則”的真言之力都無法抑止。
一次又一次總會出現在月亮的眼睛裏面。
月亮在恨什麼呢?
花枝子卻不太明白。
她抬手摸了摸月亮的腦袋,少年卻甩了頭,並不理會她。
猶豫半天,她終於開口了:“月亮,你恨我嗎?”
少年猛地抬頭,那雙眼睛居然隱含淚水:“恨?我有資格恨你嗎?”
花枝子從少年的眼神中讀懂了什麼,但她卻還是不明白:“月亮,你為什麼恨我?是我陪你不夠多嗎?”
“可是···”她環顧四周。
破舊不堪的浴室。峭壁上的燈塔。無垠的海面。
四處沒有任何破綻,連呼吸間海水的腥鹹味都與真實的世界別無二致。
她去海洋館一次又一次,看了美人魚主題的電影電視劇一次又一次。
整個世界都是她為他用心搭建。
全無破綻。
既然全無破綻,那月亮為什麼要恨她呢?她實在不明白。
“可是···我已經儘力了呀。月亮,你到底想要什麼?”
花枝子看着月亮憤怒的眼睛,越來越迷茫:“你說你想要海洋···這裏有一大片的海,海里有各種各樣的魚,還有珊瑚,你細心找找,說不定有同類呢。”
“朋友···這裏有人類活動的啊,你是不是沒去西邊看看?有不少人類駐紮在那裏,還有很多小寶寶。你不是最喜歡小孩了嗎?”
“你還說你還想要‘真實’,所以我沒有給你造王子和城堡,反倒給了你這座和現實幾無二致的燈塔,每一個細節都是實實在在的。”
“我把整個世界都給你了啊。月亮,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花枝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淡淡的詢問他。
“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是啊···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少年的目光突然平靜下來。
他死水一樣的眼睛停留在花枝子的脖頸上,上面掛着一個小小的月亮形狀的銀飾。
他淡淡的,譏諷的笑了笑:“我知道,我比起門外的那些人···已經不知道多幸運了。因為遇見你很早,所以得到了更多青睞。”
“因為得你青睞,我比他們也知道的更多,也擁有的更多。”
月亮面如死灰,他嘴唇在顫抖,聲音卻是平靜的:“我知道我應該滿足的。你給了我你所有能給的,我應該感謝你的。”
他盈盈的目光閃動,又看向了花枝子:“能抱抱我嗎?像你小時候那樣。”
花枝子見月亮妥協了,她也鬆了一口氣,於是像年幼時那樣擁着他躺入浴缸里。
浴缸里冰冰涼涼,月亮的身體也冰冰涼涼。
他太瘦了,她摟着他,像是摟着一個骷髏架子。
“月亮,你是不是又沒有好好吃飯?不然我們去吃點東西?就吃你最喜歡的三文魚怎麼樣?”
月亮就像沒聽到花枝子說話似的,只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花枝子笑了:“當然記得啦。”
那個時候花枝子才七八歲。睡覺前她纏着媽媽給她講了小美人魚的故事。
深夜,她的意識也被這個故事糾纏,進入了類似的夢裏。
是漆黑的沒有星星的夜,花枝子一個人在海邊閑逛,她沿着海浪的波紋往前走,卻發現前面岩石後頭有東西在發光,她走了過去。
一個金髮的少年躲在礁石的後頭,卻遮不住那條泛着銀色光暈的尾巴。
花枝子於是確信他就是故事裏的美人魚。
樂顛顛的花枝子遞上糖果:“你好。”
少年抬起頭,眼睛微微閃動,他的那雙眼睛在無盡的黑夜裏居然是流光溢彩的,漂亮到花枝子沒辦法移開眼睛。
“你好漂亮,我能和你當朋友嗎?”
少年伸出手拿過花枝子的糖果。
他很快將糖果放入嘴巴,吃的兩腮鼓鼓嚷嚷,像個小倉鼠。
吃完了他又向花枝子伸手。
花枝子摸了又摸,終於又從口袋裏找出一顆糖果。她樂顛顛遞給他。
少年很快又吃掉了。
他柔亮的眼睛又看向花枝子,花枝子摸索身上,卻沒有糖果了。
“我沒有了。這樣吧...我下次再給你帶。”
少年目光閃動,終於開口:“你還會回來?”
花枝子在那樣的目光下骨頭都酥了,不由拍着自己胸脯:“我當然會回來!”
“不過...我該怎麼找你呢?你住哪裏?”
少年的目光盯着眼前的深海。
花枝子縮縮脖子,弱弱說:“那裏我去不了啊...這樣吧,我下次來這裏,就大喊你的名字。對了,你叫什麼?”
少年又不說話了。
花枝子只能自言自語一樣愣愣的說:“沒有名字的話,我替你取名吧。你啊,有這麼漂亮的一條尾巴,全身上下都是閃閃亮亮的,比月亮還漂亮,那我就叫你月亮吧。”
少年還是不說話,但那隻尾巴越是流光溢彩,發出極盛的光亮來。
花枝子樂呵呵的說:“那約好了哦,下次還要再見面。”
“約好了。”少年清潤的聲音響起,他唇畔含笑,看着年幼的花枝子。
那是花枝子第一次做夢。
她很快被媽媽叫醒,但她一直記得夢裏的這個少年。
她從此以後不聽媽媽念叨,日日揣着糖罐子睡覺,果然在一個星期以後,她在夢裏又回到了那處海邊,終於成功將糖果罐遞給少年,也終於得到了一條美人魚朋友。
後來,他們就常常在夢裏相見,一晃而過直到如今。已經快十年了。
而她,也在很久以後知道,她的夢和其他人是不太一樣的。
就像在這個夢世界裏,對她而言,月亮也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