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到你的我
她想通了這些，於是很快就回到病房，卻沒想到看到月亮正在嘗試下床。
因為之前她將他的輪椅推到一邊了，並沒有放在他一貫比較方便的地方，就算他拿到了拐杖，要站起來還是十分艱難。
花枝子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他。
“是要喝水嗎？還是要去廁所？我幫你吧。”
月亮皺眉，偏了偏腦袋沒有看她：“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幹什麼？”
花枝子一看他的表情，自覺自己犯下大錯，連忙舉雙手投降：“我錯了，我該死，我不該···”
她想了半天，卻還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好像只是因為月亮說的太過分，她頂了幾句嘴而已。
月亮卻臉色沉沉，他等了她好久也沒有等到她回答，於是小聲說了一句：“你走那麼快，我都追不上你。”
原來剛才月亮下床是為了追她來着。
花枝子明白了這一點，更加不生他的氣了。
她也小聲說：“對不起啊，我走的太快了。我也不該說那樣的話，不該和你撇清關係····”
月亮抬起腦袋，眼睛卻依然沉沉的：“對···你說你的未來不關我的事···”
他再次移過面龐，半張臉在白熾燈下，半張臉卻染上路燈的暖色，映着他刀削斧刻的面容，不知為何有點兒凄清。
“可是，我卻分毫沒有想過沒有你的未來。”
花枝子只能再次舉手投降：“我錯了。可是，我也是因為想要留下來陪你才沖你生氣的。”
她摸摸他的腦袋，那裏鼓起了一個大包，是今天白天撞的：“我很擔心你···如果哪一天不見到你，我會瘋掉的。”
她慢吞吞的微笑，但眼中卻又凝了淚，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又指了指他的手肘和腳腕，那些地方都有傷，她怕到不敢摸。
“···你身上那麼多傷，我擔心的要命。”
月亮的目光又柔和了，他伸手擦擦她的眼淚，將她攬了過來：“瞞不住你啊···”
花枝子生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忙着掙脫，月亮卻只是笑了笑：“沒事的，一點都不疼。”
花枝子還是抽抽噎噎的：“大騙子！怎麼可能不疼！”
“好了，我知道了，下次我會更加註意的，一定讓自己不要受傷了。”
花枝子點點頭，目的達到，她快速擦去眼淚：“還有還有，讓我一直陪着你吧。我看着你才能放心。”
但這一回，月亮卻沒那麼容易妥協，他堅決搖頭：“不行，你下周就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花枝子急到剁腳：“月亮！”
月亮嘆了嘆氣，伸手摸她亂糟糟的頭髮，只說：“別那麼害怕，我很好，以後會更好的。”
他輕柔的目光注視着花枝子，微笑如雲似月：“我啊···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能看着我，陪伴我，但另外一方面，又希望你不要只看着我一個人。”
“人的一生如此漫長，愛情絕對不是生命的全部。我啊···希望你能看到更遠的地方，看到更美麗的風景，能真正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
花枝子輕輕抱住他，像抱住一顆遙遠而且渺茫的星星。
她緩緩搖頭：“可是···我卻只看得到你，也只想要看到你。”
月亮喉結微動：“這就是問題了。”
他輕輕推開花枝子，認真注視着花枝子的面龐：“除了看到我，你也要看到你自己才可以。除了關心我，你更要關心你自己才可以。”
“從夢境世界裏出來以後，你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這麼惶恐不安，患得患失。你好像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了。”
“或許是我的錯···之前兵行險着，後來又自以為是能給你教訓，卻又留下了這樣的惡果···”
“之前的你太過自我，但現在的你，卻為了我完全失去了自我···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花枝子撇撇嘴：“這樣不好嗎？”
對現在的月亮，她實在是含在嘴裏都怕化了，是她心尖尖上的珍寶，半分委屈都不想讓他受。
可是，這樣不好嗎，這樣會讓他感覺到負擔嗎？
月亮淺淺的對她微笑：“因為我也愛你。我愛你，是和你愛我一樣的。”
“我愛你，就更不想把你束縛在我身邊，你應該是天上自由的鳥，而不是要住在囚籠里。你不需要看着我，你應該去看更大更美的世界，你也應該有多的選擇。而學歷是通往那個美麗世界的門票。”
在月亮眼中，大概對她最美好的祝福就是自由，她不應該被任何事情困上枷鎖，哪怕這枷鎖是他，也不允許。
花枝子依然有些困惑：“可是···我早就知道了，無論世界多麼美麗和徇爛多彩，我也只想要看到你。”
之前她已經試過了，沒有月亮，再美麗的景緻也完全失去的意義，而她對身邊的人只會帶來傷害。
月亮卻微微搖頭：“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不同的。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屬於你，所以這個世界比那個世界美麗的多。只要你更大一點，那個時候，你能找到自己的夢想，就知道這個世界的廣闊和無垠了。”
月亮的眼睛滿是嚮往。
那一瞬間，花枝子知道，他應該曾經經歷過這個世界的美妙，才會有這樣胸有成竹的美麗的眼睛吧。
“月亮...”花枝子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何有些心酸：“你...很想念過去嗎？”
月亮愣了一下，卻又笑了，他笑的又柔又亮：“對啊...當時我的教授和同學都很照顧我，但是我卻沒有好好和他們告別，因為我的軟弱，最後讓這個項目倉促結束，讓所有人的努力付之東流。說起來也是一樁憾事。”
花枝子聽他的聲音有點失落，只說：“現在也來得及吧，月亮你既然回來了，肯定會很快趕上進度的。”
月亮卻淡淡的說：“對於學術界而言，我曾經取得的那點兒成就不過是茫茫海灘上的一粒沙子，尤其是我那個方向的研究，三十歲還沒有建樹的科學家已經被正統學術界判定死期。”
“已經十年了，我也已經二十七歲了。這十年我錯過了太多太多。”
月亮遺憾的擺擺手，卻看到了花枝子擔憂的目光，他又笑了起來：“不必為我擔心...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還是會繼續我的研究，當年的我實在太小了，智力達到了，卻沒有一顆堅定的心。而現在的我...已經決定面對。”
“三十歲在別人眼裏或者是一個科學家的死期，但二十七歲卻正是我最好的時候。”
月亮的眼睛天生好像就是有光的，他好像一直看着前方，片刻不移。他一直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看着這樣的月亮，花枝子只會覺得自己渺小。
月亮如此溫柔而不移，這讓她錯覺生病受傷的是她自己。
內心一片廢墟的人。是她自己。
她縮縮脖子：“月亮···你不願意我陪着你，是不是我給你負擔了？”
月亮責備的看了她一眼：“我並不是推開你··但是我不希望你在十七歲就選定一條狹窄的路，我不希望你的十七歲在醫院裏度過，我希望你有更多選擇，更多自由，和更加美麗的未來。”
他自己放棄了他的十七歲，因而沉睡了十年。他當時以為那是一條輕鬆的捷徑。可是，這個世界本來是沒有捷徑的。
人的慾望沒有限度。人的痛苦也是沒有限度。最後他依然只有回來一條路。
他失去的東西，他不想讓花枝子同樣失去。
說著說著，看着花枝子凝重的目光，月亮卻又微笑了起來，他故作輕鬆的伸了伸懶腰：“只是讓你去上學而已，放心吧，我們不會分開很久的。”
“快去吧，好好享受你的十七歲。”
說實話，對於月亮口中的這個世界的美好之處，花枝子從未體會過半分。
在她眼裏，這個世界實在太過無趣，永遠絮絮叨叨充滿掌控欲的父母，無聊並且苛刻的親戚們，還有總會為一點小事爭執不休的同學們，好像所有人都是灰白色的。
她的世界僅僅只有一個人，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月亮讓她去找自己，可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她甚至害怕月亮好起來，因為一旦月亮好起來，就是她追也追不上，夠也夠不到的存在了。
如果月亮好起來，他真的還會愛她嗎？
愛這麼自私自利、千瘡百孔的她？
她抿心自問，卻又發覺這樣的想法實在太危險了。
她不要再這樣了。
於是她低下頭，慢慢說：“月亮，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努力讓我自己···配得上你。”
聽花枝子說話，月亮卻又笑了，他的笑容如雲似月，溫柔到讓人心醉：“你不必努力讓自己配得上我。有些事情是你天生就擁有的。你需要努力的是···把給我的愛分給自己一點點，把給我的目光分給自己一點點。”
對梁月而言，花枝子實在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在十年間看着她緩慢長大，他太過了解她。
她大概真的不知道，他對她的愛是她天生就擁有的，這份愛，是從他把那條項鏈遞給她的時候就註定的。這份愛，是她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拿到。
如果她真的知道，或許他們就不會經歷這麼多掙扎困苦了吧？
月亮的笑容太好了，只要看到這樣的笑容，好像所有的難題都不再是難題，所有的痛苦都不再是痛苦，而花枝子自己好像也能在這樣的資格下去擁有幸福。
她於是也笑起來，笑着笑着卻又掉下眼淚。她的心情十分矛盾，明明感覺幸福，但眼睛卻總是不聽話。或許幸福和眼淚總是長在一起的。
月亮把身體挪過來，安靜的去抱她。
兩個人的擁抱好溫暖，窗外是隱約傳來的車聲和人聲，花枝子好像從這個擁抱里把自己瀕臨破碎的內心慢慢補齊。
在這個擁抱里，她慢慢也知道了。
原來，愛不僅僅是寬容和放縱，愛他的同時，也要學會愛自己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