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路
月色無垠。
今天晚上,月光像白天一樣的炙亮,照透了這裏的每一個角落。
月亮無私,將所有的事物映照的失去了本身的色彩,萬物都是一片銀白。
花枝子抱着陳生,她止不住抽噎,止不住眼淚,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直流淚。
明明不應該流淚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但好像是被什麼擊穿了自己的心,她挽回了陳生,既覺得慶幸,可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惶恐。
那一瞬間,她好像終於瞥見了一絲命運的袍角。
給你珍惜之物,叫你抓不住,叫你險失去,又笑你在得到與失去之中的反覆掙扎。
這就是命運。
她感激命運,卻又痛恨命運,她咒罵命運,卻又不能反抗命運。
陳生靜默着任由她抱着,過了好久,他才嘆息一般的說:“人的眼淚,本來是這麼滾燙的嗎?”
花枝子有些迷惑的說:“怎麼會呢?”
她又抬頭看,才知道自己眼淚全部滴到他的身上,又從他的脖子上滴入他的鎖骨,把他身上都弄濕了。
他形容眼淚用的是“滾燙”。
到底是身上冷成了什麼樣子,才會覺得眼淚都是滾燙的呢?
花枝子摸摸他的手,果然冷的像冰一樣,幾乎不是人類應該有的體溫了。
在這樣失溫的情況,他還能撐多久?
她於是慌忙坐了起來,說:“你等一會——我們先上船。船上有我們換洗的衣服、有火···馬上就不冷了。”
她擦乾眼淚,往左右看了看,又擦了擦眼睛,呆在了那裏。
無論怎麼張望結果都是顯而易見的,水面一片寂靜,溫和的水波輕柔的包裹着如銀的月色。
什麼都沒有,沒有船隻。
原來在花枝子沒有注意的時候,他們所乘的木板不知何時已經漂的太遠了,方向又與原先的船隻背道而馳。
現在,他們要回到原來的那艘船,簡直是難如登天。
要花枝子再造一艘船或者其他東西當然並非難事,只是陳生如今還醒着,她什麼都不能做。
“咚”的一聲,他們所乘的木板到了一處水淺的岸邊。
木板碰到一塊暗灘上的一塊礁石,就這樣停了下來。
他們眼前是一處較深的密林,裏面看起來黑漆漆的,不知道有些什麼。
花枝子於是勉強笑着打哈哈:“這裏看起來也不錯。”
她湊過腦袋,扶了陳生的上半身,引他去看:“我們先上岸吧,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會有人過來尋我們的。”
陳生狀態不太好,看起來有些迷迷瞪瞪的:“會嗎?”
“當然會——船上還有我們的一個小廝。”花枝子哄他。
其實哪還有什麼小廝,那些小嘍嘍都被花枝子丟水裏不知道漂去哪裏了,但那些人,她隨手就可以做一堆就是了。
他身上沒力氣,坐了一會又從花枝子肩頭滑下去,他也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衰敗,心頭深重的火頓時化成了一團冰。
他閉了眼睛,慢慢說:“那——那你去岸上休息,我就在這裏等着你。”
“說什麼呢。”花枝子伸手,又摸摸他濕淋淋的腦袋:“我是為尋你才來的,現在又怎麼能丟下你走呢?”
他倒是一臉雲淡風輕:“這叫什麼丟下——我就在這兒等你,又不會丟了。”
他說的話讓花枝子又難過起來了,她湊過去親了親他沁涼的臉頰:“我差點弄丟一次了···”
她想了想,索性又坦然起來了,只是用又將他放在木板上,然後用整個身體儘可能環抱他,好傳遞過去一點點溫度:“你在哪我在哪,索性我們就這樣等吧。”
這時,一陣涼風吹過,仍然濕淋淋的兩個人都抖了抖。
陳生淡淡的笑了一下:“傻子。”
花枝子伸腦袋去看他:“說誰傻子呢。”
他臉色的笑意卻慢慢褪了,又淡淡的說:“我的腿怕是廢了。”
見花枝子愣愣的看着他,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繼續輕描淡寫的說:“現在我的腿完全動不了。我縱橫江湖多年,從未聽聞有這種能讓人無聲無息的癱廢的奇毒,想必這種毒藥是極為稀有的——如今唯一知道緣由的幾個山匪都死了,連屍體都未留下。”
“現如今,要尋找解藥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這一輩子都好不了了。”
“你快走吧,不要回來了,也莫要帶着我了。從今往後,我不過是一個累贅而已。”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篤定而平淡:“你丟了我,自己走吧。”
花枝子伸手拉他的手,他卻飛速的將手閃開了。
她於是皺了眉頭,表情看起來很是不明白:“腿壞了又怎麼樣?”
“我這麼這麼喜歡你,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啊。我怎麼可能會因為你腿壞了丟下你呢?”
她面上又顯出幾分難過來:“還是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說了要對你好一輩子,就絕對不會食言的。”
陳生表情淡淡的,但他的眼睛閃着光,顯而易見的憂慮和困苦。
他想了一會兒,有些艱難的說:“我並非不信你。”
“我只是不信我自己...以這種樣子被你喜歡,對我來說是一件難事。我實在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這太難看了。”
花枝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堅持捧了他的手:“陳生,我會對你好的,你相信我,我會對你好一輩子的,我給你做一個最好的輪椅,在安排好多人陪伴你左右逗你開心,我為你在建一棟專門的府邸——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我一定可以彌補你的腿,讓你絕不再疼,絕不受傷,絕不難過····”
陳生依然淡淡的看着她:“站着被愛和躺着被愛是兩回事。互相平視的愛和低人一等的垂憐也是兩回事。以後的路,對我對你都是一件難事,還不如不要開始。小姐···你還太小了···你不明白。”
他不再往下繼續說,只別了頭,添了這麼一句話:“其實是我不願跟你走了。你扔了我吧。”
陳生的表情那麼淡定自若,他甚至不是詢問,而是要求,好像花枝子放棄他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就像扔一隻寵物狗。
可是在花枝子心中,他從來不是那樣一隻可以被隨手丟棄的寵物狗。
花枝子又過去抱他。
她心中惶恐,真的害怕他堅持一走了之,即使心中他現在腿不好根本走不了路——可她還是害怕。
因為心中惶恐,她又開始抽噎起來:“陳生,我求求你了,你跟着我走吧。”
“我真的不覺得你的腿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我喜歡你,想要永遠跟你一起。所以——你能不能隨我走——哪怕就是為了我?是我自私、是我過分——但我,就是想永遠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的眼淚太多,眼淚滾燙。
淌在陳生的胸膛上,他頓時覺得自己胸口像被灼傷似的灼熱。
太燙了。
他閉上眼睛,不覺也淌下淚來。
他腦子想的當然並非花枝子腦中的愛恨情仇,他只是覺得痛。
雙腿本應毫無知覺,可他還是覺得撕裂似的痛。
像被一把尖刀捅入,一片片割下他的血肉,又將那些碎裂的血肉攪和成了一團。
無時無刻,無處不痛。
他一想到從此——他可能會一生都無法用自己的雙腿走路,一生都要在別人的照拂之下生活,再無尊嚴,更無自由。
他竟要這麼活下去嗎?
自厭,痛苦,悲哀,一切都籠罩着他。
他只覺得胸口悶痛,一時竟喘不過氣來,他深吸了幾口氣,但胸口像一個破敗的風扇似的,根本沒辦法提供給他足夠的氧氣。
他手指抓了胸口的衣襟,猛地抽搐了一下,卻很快失了力,昏昏沉沉倒入花枝子張開的手臂之中。
但缺氧窒息似乎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再醒過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正在花枝子背着,在叢林之中穿行。
他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抬下頭顱都做不到,只感覺到她的頭髮蹭着自己的臉,刺刺痒痒的。
他嘆了口氣。
花枝子感覺他醒了,她背着陳生十分吃力,雖然喘着粗氣,卻依然樂呵呵的說:“你醒了啊,我看到前面有個山洞,我們到裏面去休息,相信我,你睡一覺就好啦!”
他又嘆了一口氣。
他的呼吸淡淡的,花枝子卻縮了脖子,只說:“你明知道那藥丸吞下去會有這種結果,你也知道那是毒藥,可你還是吞了。我知道,你就是為了護着我。”
“你是喜歡我的。”她輕輕鬆鬆的說:“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把我們分開。”
剩下的話,她又放慢了語氣:“你拉那個紫衣劍客落湖,是不是因為你本來就不想活了?”
陳生卻緩緩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卻又點點頭。
花枝子卻又露出一個微笑,她側了頭,吻了吻他垂落下來的手掌:“才不是。你也是為了護着我。”
——那時他的眼神,她看見了。
那並不是求死之人的表情。
他看着她的眼睛裏,依然滿滿的擔心。
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擔心。
於是花枝子抽噎着說:“你一刻都沒有想過扔下我,那你怎麼能要求我扔下你呢?”
陳生沉默不語。
山洞到了。
其實這是花枝子陳生昏迷的時候用真言造的山洞,裏面放着一些他們急需的物品。
她走入山洞,即使知道裏面有些什麼,她還是努力的演好了這一齣戲。
看着這些豐富的物品,她表情極其浮誇的說:“哇!陳生!你看!好棒啊!山洞裏面有火石、有被褥、還有換洗的衣服···肯定是之前有人住在這裏!太好了!”
她將陳生放在了被褥里,然後取了毯子將他細細裹了。
他垂着頭一動不動,但她刻意將他的臉朝着外面擺,好讓他能一睜眼就看見她在忙些什麼。
她像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先是用火石點燃篝火,然後找了個他看不見的角落換下了濕淋淋的衣服,又在火邊煮了食水。
一切都準備好了,她又走到他身邊,將他濕淋淋的頭髮用毛巾包好,一邊擦拭一邊問他:“既然不放心我,那就陪我多走一段好不好?”
陳生剛才本來就是在裝睡,他只是不願見她而已,現在終於猛地睜開眼睛:“我還能走去哪裏?”
他喘着粗氣似乎耗盡了力氣,可即使是這樣,他又斷斷續續的說:“你還記得那天···你告訴我,你最喜歡,最喜歡冰川和峽谷,山野和田園···你還說···要與我一起去看···可是···現如今···我還能去哪裏···”
花枝子摟他入懷,伸手撫他的胸口,希望他的呼吸能夠順暢一點兒。
大致知道他在惱些什麼。她吻他的發頂,細聲細氣的勸他:“你只是中了毒,又發了熱,現在身子難受而已。等你好了,就不會這麼想了。”
“沒有你在,索性什麼風景都無趣的緊,還不如等你好些了,我們一起去看呢。”
她說的那麼輕和軟,可陳生還在默默搖頭,他又要開口:“不···不會···”
花枝子聽着不開心,索性吻了上去,用自己的唇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語,免得他繼續說出讓自己不高興的話來。
她溫柔的挑撥着他的唇齒,極盡細心的吻他,他剛開始狠命的偏過腦袋想要躲開這個吻,但慢慢的,感受到她極盡細緻與溫柔的親吻,他抖的厲害,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已經緩緩張開了唇。
剛開始,他們的舌尖互相糾纏,似乎要將彼此吞入腹中,但吻到後來,卻只剩下融化了似的綿纏。
那股溫情讓他頭腦一片空白,但他亦隱隱感覺到心底某個地方叫他痛不欲生。
情緒兩相交疊,再加上空氣不足,他一時又閉了氣,腦袋慢慢仰了過去,秀麗的眼睛不自禁露了白,摟住她肩背的手臂失了力氣垂落下來,唇舌也不再動彈了,只任由她長驅直入,胡亂舔舐。
花枝子察覺不對再去看他,發現他又閉上眼睛,不知何時已經昏了過去。
他表情無知無覺,臉頰上一片嫣紅,唇卻是異樣的慘白。
他的嘴唇仍然微微張着,似乎等待她繼續去親吻,看起來甚為平靜。
可他臉頰上卻有一道顯而易見的淚漬。
難怪剛才的吻這麼咸。
花枝子默默想。
她伸出手,摸摸他毫無知覺的腿腳。
他的腿形狀姣好,白凈勻稱,又長又直。
但在她的授意下,這雙腿再也動不了。
如今這種僵硬的觸感讓花枝子無比心疼。
她於是又上前親吻他,用自己溫熱的舌頭包裹了他冰冷無力的舌尖,她吻的細緻又溫柔,一點一點舔舐撥弄,哪怕他毫不回應。
她在假裝她的溫暖能夠融化所有凝結的冰霜:“既然讓你失去了你的腿,我一定會補給你更多,更好的東西。你一定會好起來,久久的陪着我的。”
“陪我久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