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眠
碾碎的褐色細末置入點燃炭火的灰色茶壺狀陶瓷小罐,上部的小孔透出絲絲縷縷白色煙氣,自窗邊蔓延,直至舒緩神經的草木香氣漸漸充盈整個密閉的房間。
潘少傑靠坐在床邊,手裏翻着本全彩的歷史地理圖冊。
夜深了,他卻沒有絲毫睡意。
又過了許久,香爐中的熏香不甘不願地熄了白色的煙線,鐘錶的時針指向十二的位置,坐在床邊的人影有了新的動作。
希伯特大學的單人宿舍空間不算太大,房間的牆邊卻立了一面立整的六層書櫃。
上面擺滿了書,從寬泛的通史到更深入細緻的考古學書籍,自上至下整齊地排列着。
潘少傑走到書架旁邊,把書籍送回原處,又將熏香里的餘燼清理掉,將小罐裝在盒子裏放好,端着盆子去洗漱。
“又到一點多了,這失眠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能好。”潘少傑無耐地嘟囔一句,啪地按滅了頭頂昏黃的燈光。
熏香是尤金下午拿給他的,用國內的話講,那一小堆黑褐色像是木屑一樣的東西,是尤金家裏祖傳的安神香,專治失眠。潘少傑第一次點,沒感到熏香的丁點兒作用。
他躺在床上,凌晨三點的風透過窗戶縫隙漏進屋裏,潘少傑合著眼睛,腦子卻清醒。
合著眼帘的世界裏蒙上了一層白霧,霧氣漸漸散開,睡在床上的人手指動了動,眼皮下眼球開始快速轉動。
那往往代表有人被夢魘困擾。
“你狀態可真差。”尤金·米坎迪·納巴泰拎着早餐,在潘少傑開門的時送給他一句親切的問候,“你的眼袋簡直要掛到臉上了。”
尤金是潘少傑在希伯特大學為數不多的朋友,這位朋友還十分熱心。在發現潘少傑精神很差后,不光送了家傳的秘制熏香,每天還幫潘少傑帶飯。
潘少傑疲憊地讓開門,“進來吧”。
“你是不是沒用我給你的寶貝,它的效果比你想像中的要好很多。”尤金將包子放在角落的小方桌上,氣憤地開口,“你根本不信任我”。
潘少傑捏着包子咬了一口,帶着嬰兒肥的圓臉上充滿親和力,“我用了,但如你所見,情況沒有得到改善。”
“怎麼可能!”尤金不信地叫嚷着,潘少傑不得不取出熏香當著他的面點燃。
尤金什麼都好,就是哲學系讓他的已知思維處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狀態里,潘少傑跟他每次爭辯都會感到頭疼。
後來他學會了用事實說話。
十分鐘后,尤金姿勢彆扭地趴在那張小方桌上呼呼大睡,眼圈青黑卻毫無睡意的潘少傑確信了一點,熏香催眠的效果真挺不錯。
他沒理會在屋內睡覺的男人,推開窗戶給屋裏換氣,從床邊找了條小毯子搭到對方身上,之後熄滅熏香,將香爐里的餘燼盡數倒出,重新放入盒子歸置好,才帶着裝着不多垃圾的垃圾袋離開了房間。
在潘少傑的房間裏,每一樣東西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除了那位此刻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未來哲學家。
枯燥的通史課後,潘少傑在食堂再次遇到了尤金。
“嘿,兄弟,你也太不厚道了,害我缺席了上午米太德教授的倫理課,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搶到的。”
“倫理課所有的知識點都在課本上。”潘少傑在吃東西的時候,總是神情舒緩的。
無論多糟糕的狀態,食物總能讓他心情愉悅。
“你要學會從辯證的角度看問題,讓思維具有延展性。”尤金揮舞着筷子,對潘少傑的話表示出極大的不贊同,“倫理課完全可以反着聽,那些現實的例子也都很有趣。這可是為數不多讓我感到快樂的課程。”
“好了,我現在最關注的是如何才能睡個好覺。”潘少傑埋頭將飯菜吃乾淨,不再理會絮叨個不停的尤金,起身在水管旁將飯盒和餐具仔細沖洗乾淨。
“香薰對你真半點兒用都沒有嗎?”尤金不死心地追過來,“你知道的,人不應該克制自己,當你感受到有困意的時候,應該立馬合眼,放任自己睡着,而不是去想那些糟心事。”
潘少傑長出一口氣,神情無奈,“它確實對我沒用。”
“昨天晚上我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還做了一個很糟糕的夢。”
對於潘少傑的夢,尤金沒有太大的興趣,他開始念叨着將自己的熏香要回來。
“用你們國家的話怎麼說來着,‘暴殄天物’?東西擱在你那裏也是浪費。”尤金用蹩腳的中文一字一頓地擠了個成語出來。
熏香在潘少傑手裏就過了一遍手,攏共點了兩次,沒能帶走他的失眠,反而留下了一個不斷重複的夢境。
夢裏他雙腳踩在綿軟的沙堆上,周圍一片黑暗,不時突出幾聲怪異的蟲鳴。
他開始嘗試在黑暗中走動,開始朝着那些發出異響的地方前進,卻沒什麼效果。他像是被關在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盒子裏。
在察覺出自己即使走到聲源處也什麼都看不到之後,潘少傑沒再做無謂的掙扎,而是嘗試在這個怪異的夢境裏睡着。
他躺在柔軟的沙堆上,想像自己躺在床上,如果能忽略掉耳畔嗡嚶作響的不知名昆蟲和不時夾帶沙土的風的話。
潘少傑的夢境和現實一樣狼狽,由於睡眠不足,他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倫斯教授為此在課後將他單獨拎出去談話。
“今年暑期我的調研團隊不會帶上你,你現在的狀態太糟糕了。”倫斯教授作為潘少傑專業上的導師,表現得很失望。
事實上,從入學開始,每一位學生都要籌備三篇畢業前能夠發表的論文,潘少傑已經有了兩篇不錯的成果,此刻的潘少傑在倫斯眼中無疑是選擇了墮落的大學生。
潘少傑只能抿着唇角,微胖的圓臉上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向著這位老學者躬身致歉,“倫斯教授,我會儘力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的。”
在他和倫斯教授熟悉到能夠抱怨自己失眠之前,潘少傑決定去找個心理醫生看看。
更糟糕的事情在就醫過程中發生了。
潘少傑無比配合地回應着心理醫生的提問,盡量讓自己信任對方,按照對方的要求接受治療,卻還是無法恢復正常睡眠。連最專業的催眠也不能讓他產生半點兒困意。
他無語地拿到了醫生給他開的安眠藥。
如果苯二氮卓就能讓他睡個好覺的話,他一定會感謝醫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