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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沒有去做整形,沒有去。難道我的鼻子變成了正常的型號,變得小巧玲瓏了嗎?不是,根本不是。那時的我和現在的我已經是兩個人,那個給我起綽號的男孩也伴隨着他自己的成長消失了--成為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飽受成長之痛的人,再不會興緻勃勃跑到我面前來告訴我我的鼻子超出了正常的尺寸,多麼的不受這個世界的歡迎,令我傷心欲絕。他就這樣消失了,沒人會發現我的鼻子特別了。對我來說,曾經鼻子帶給我的蒙羞對現在的我已經無足輕重,現在的我和鼻子都重生了。我的鼻子--我的先祖遺贈給我的禮物,它似乎仍然比別人的大了半碼,而人們卻不再對我提起我的鼻子了。為什麼?他們看不到差別了嗎?他們對我的關注點可能(如父親所說)確實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我的鼻子了,而是轉化到其它抽象的事物之中去了。我時常回憶起那個削鼻如果的夢,可憐的鼻子在夢裏悲慘地被我削掉,它躺在地上悲戚哀傷地注視我的樣子至今仍然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我難道不應該善待它嗎?有些夢不需要變成現實。有時候,追求美的本身相當於自殘。

但是,我應該感謝那個贈送給我綽號的男孩,(多年後,當我再次遇到那個男孩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另外一個人,一個成熟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枯燥單調的成年生活早已剝奪了他再給別人起饒有興味激人深省綽號的雅興了。)那個綽號是一個禮物,可能是他今生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我在那個無知的年齡聽到一個小小的綽號內心受到強烈刺激,正是它成為驅動我想要追根遡源的引子,激發我去探詢祖先的強烈*。如果沒有那個綽號,不論父親在此之前向我提及多少次白俄血統,我想我都會毫無興趣。它為我提示了生命密碼的首字母。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祖先的興趣愈加強烈,愈想偵探出他們到底是誰,,只是我在偵探自己的身世密碼。

白晝,靈魂深處的那台攝影機開始向我自己的形象推近。我的形象愈加清晰壯大,腳上穿着一雙脫鞋,漫步在街上,鼻子很大,驕傲地屹立在我畫滿皺紋面容的中央,一團頭髮猶如灰白的鋼絲亂蓬蓬地堆在腦後。我走在柔軟的夢裏,一個白日夢。在我得到綽號那一天的下午,我神情恍惚,走到教室走廊上,突然看到一張掛在一側白牆上的畫像。我舉頭觀瞻,那是愛因斯坦。他也有一個大鼻子。一團頭髮猶如灰白的鋼絲亂蓬蓬地堆在他的腦後,他目光投向遠方,彷彿看到投向廣島代號為“小男孩”和投向長崎代號為“胖子”的那兩枚原子彈。--他要去很遠的地方嗎?他也是一個漂泊者嗎?

漂泊者是從哪裏來的呢?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明亮的陽光從階梯教室的門上的窗戶射進來,我快要睜不開眼,教室的前面,我的俄語教授在為我們講授俄羅斯歷史與文化。俄語中的那些顫音,我真是學不來,不過我的教授說,沒關係,即使列寧也發不好他的顫音。我異想天開,可能我要身處那種氣候嚴酷的地方才學得來那個顫音--可能正是由於天氣嚴冷,人們的舌頭亂顫成就了他們語言中的那些顫音。列寧呢?可能他居住的地方還是不夠冷。

我的俄語教授的髮型梳理得就像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中的那個女主角那種樣式,整潔光亮,一絲不苟。偌大的教室里回蕩着她溫柔的聲音,那個聲音彷彿把我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我要去尋找出生密碼的地方。“……那裏天氣寒冷,人們表情嚴肅,不苟言笑……”面部表情都給凍僵硬了。“……象徵他們國家的動物是熊……”我的同桌有一個聽課習慣,她喜歡把她所想到的說出來就像她臉上紫紅色的青春痘總是要點綴到外面來,“天啊,一個笨傢伙!”“……他們的國花是葵花……”“天啊,那麼普通的花,”她肥嘟嘟的臉蛋兒就像新鮮出爐的小麵包泛着亮亮的油光。她家房前屋后滿是向日葵,她當然不稀奇(那真令我羨慕不已),如果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她看到北京趕新潮的女孩幾乎每人都有一件向日葵的裝飾物,一定會唏噓不已。“……他們是精神世界的漂泊者,受到中西文化的衝擊,有時他們自己也不願意說自己是俄羅斯人……”漂泊者?這個稱呼給了我巨大的震撼,然後,它牽引着我的思緒奔向遠方。我竟是漂泊者的後代?在那一刻,我似乎尋找到了我的生命之謎的答案,那節課似乎破譯了我的身世的一個密碼,我像發現了一隻斑斕的蝴蝶翅膀上的一個彩色斑點那樣欣喜若狂:我因此漂泊到了這裏,接下去又要漂泊到哪裏?我將在漂泊者的生命軌跡上獨自旅行,無家可歸?漂泊者,像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想到我是一個小小漂泊者,我不禁向我那個皺起眉頭的同桌微笑了。

一個聲音,在我耳畔響起,那是尼採的聲音,他的嘴上蓄着濃密厚重的“一”字鬍鬚,如同一枝丟了筆桿的*毛筆,生硬倔強,幾乎擋住了他的嘴唇,但那並不影響我聆聽他的聲音,他微啟雙唇,為我吟詠他關於自由、飄泊的詩篇:

,derkenntmich,undwermichkennt,dernenntmich:denheimatslosenhernn...

niemanddarfeswagen,miebundenanraumundflüchtgestunden,binwiederaarsofrei!...

飛馳的駿馬背負着我毫不焦慮恐懼奔向遙遠的地方。

看到我的人,認識我,認識我的人,叫我:無家可歸的人……

沒人敢於問我我的家在哪裏:也許我永遠不會受束縛於空間和飛逝的時間,我自由得就像一隻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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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之戀:勺園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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