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踏月簫(三)

第二章 踏月簫(三)

幾乎是本能的,她抱着元寶退了一步,轉身就想離開。

可是懷中的小人兒卻很不識時務的輕嚷起來:“叔叔,你是不是流血了?”

舉起小手,掌心沾着幾抹鮮紅,應該是方才和那年輕人撞在一起的時候沾到的。桂兒暗地裏長嘆一聲,果然,元寶拉了拉她,嘟噥道:“娘親你看,叔叔流血了……”

小男孩方才的傷心難過,全因那個人將自己的面具送給了他而化作滿腔的溫柔同情,真是個善良又善變的孩子啊……

桂兒將元寶放下地,年輕人卻已一臉無所謂的笑起來:“我可沒那麼老,叫我哥哥就成了。你看,哥哥的身體好得很,流點血不算大事,快和你娘一起回去吧,湖邊在放煙花呢!”

“元寶叫你哥,你豈不是要叫我姨?這種便宜事,我可不要。”

桂兒忍不住接了他一句,趁着對方忡怔之際,伸出手去輕輕觸及他的左腰,那裏湮開了一大塊血跡,十分觸目。

倒不是她突然變的好心起來,只是莫名對此人的洒脫生出了幾分好感。這些話顯然是不願意連累他們母子,這個人品行不錯,可以信任。

年輕人有些發怔,旋即便朗聲大笑起來。不想這一笑牽動了傷口,頓時齜牙咧嘴的吸了口冷氣,不敢再亂動。他低下頭看着桂兒用隨身的小剪子剪開他的外裳,沉吟片刻,不再推辭拒絕,神情中也沒什麼扭捏之態,只是好奇問道:“姐姐,你會裹傷?”

這下改口,看來是不肯認她做長輩了。桂兒點點頭:“以前給家裏的豬治過傷,那頭畜生特別不乖,到處亂跑,把腿摔斷了……”

年輕人的嘴角抽了抽。

好不容易剪開了衣服,他的左腰赫然有一道很長的刀傷,連皮肉都翻了出來,鮮血浸濕了幾層布帛,他卻還能談笑風生的走路,桂兒也不由的佩服起來。此刻她的手邊沒有傷葯,便從年輕人身上剪下布條,擦乾血跡,又從荷包里取出一些香料來捏碎了,混合了唾沫給他敷了上去,仔細的包紮了起來。

年輕人對她使用唾沫混合香料來止血這一做法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事實上,自從她開始替他包紮,他便一直安靜的靠在牆上,帶着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眼前的女子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可是她有一雙靈動清澈的眼睛,十指非常靈活,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並不像只給豬包紮過傷口。

這種神態,似乎依稀熟悉……

他皺了皺眉,低聲道:“姐姐,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桂兒的手一頓,抬起頭來,然後不確定的搖了搖頭。

——她沒見過他,可是從前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也許那段被她忘記的過往裏,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也說不定……

年輕人正想再說話,小巷的深處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是一縷悠揚的樂音!

輕盈,卻又很沉穩……這是簫聲!

在桂兒並不長遠的記憶里,並沒有任何關於“簫”這種樂器的回憶,可是這一剎那,她卻立刻明白——這是簫的聲音,還是一支質地上乘的簫。

哪怕只是如此簡單的幾聲曲調,也能聽得出吹奏之人有着高超的技藝,氣息綿長深厚,內力卓絕。

如此奇異的感覺……

那個年輕人也抬起了頭,逕自喜道:“啊,是我的朋友來找我了!”

“這就好。”桂兒回過神,匆匆打好最後一個結,俯身抱起元寶:“既然公子的朋友來了,那妾身就先告辭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阿垚,你怎麼還在這裏?”

這是一個非常好聽的聲音。

桂兒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如果說韓燼的聲音是如沐春風般的溫柔,方才那個梟陽國青年的聲音是陽光般的爽朗,那如今這個聲音……就應該是月下優曇,深谷花影——不算清越,反倒帶着些微沙啞,卻極有磁力。語氣是平淡的,可是並不冷,帶着天然的疏離,會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窺聲音的主人。

於是她忍不住,轉頭看去。

巷子的盡頭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着杏黃衫子的人,即便是臉上帶着五彩斑斕的面具,第一眼望去,仍然有種驚為天人的錯覺,好像他只要這麼站着,四周的一切頃刻之間便都成了襯托。

明明是很普通的衣裳,明明身材也不算高大,可是那樣的氣韻,那樣的風姿……那一瞬間,桂兒只想到一個詞——美人。

美人的手也很美,五指瘦而長,骨節均勻,左手握着一支通體瑩白的玉簫,斜斜的垂在身前,一眼看去便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

桂兒的眼神也向來不差,這一眼打量,便看到了美人右耳上還帶着一枚白玉雕成的耳扣,雖然被鬢髮遮住了大半,卻應是一件值錢的古董。

她立刻斷定,這位美人一定大有來頭。

白玉簫,白玉耳扣,對於一個男子來說都是十分惹眼的飾物,既然他毫不避諱的戴着到處跑,那顯然應該是個大人物。一般來說,只要江湖中人看到那些標誌性的物什,就能立刻認出他的身份。

可惜桂兒不是江湖中人。

她只覺得懊悔萬分——某種直覺提醒她,一旦遇上這種行事張揚的人,難免要發生些不尋常的事情。她已經開始慢慢往後挪,想要伺機溜走。

就在她估摸着美人的時候,那個梟陽國年輕人已經回答了美人的問題,他嘆道:“小嬴,不是我磨蹭,而是實在快不起來。”

美人的聲音無甚起伏:“你受傷了?”

被稱作“阿垚”的年輕人“嗯”了一聲,道:“那些人比我想像的要難應付。”

美人不再說話,腳下微動,桂兒尚未看清他用的是什麼身法,就覺得眼前一亮,杏黃的衣角從眼前飄過,隨後背脊便撞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

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抵着她背後要穴的,正是那支白玉簫。

好快的身法!好厲害的輕功!

那個很好聽的聲音淡淡說道:“你不能走。”

她抱着元寶一動不動,似乎是嚇呆了。

阿垚急忙搖頭:“小嬴,他們只是普通百姓而已,況且這位姐姐還幫我包紮了傷口,就這麼算了吧。”

“不可以,她已經看到了你的臉,現在情勢危急,不能有一絲疏忽。”美人並不理會阿垚的求情,微微俯下身,朝着背對他的桂兒和不明狀況的元寶低聲道:“姑娘,我們不會傷害你,但是現在不能讓你離開。”頓了頓,他又說了一句:“抱歉。”

他的聲音雖然好聽,語氣卻永遠只有一種,因此這聲“抱歉”聽起來也沒什麼誠意。桂兒繼續獃獃的站着,腦子裏卻迅速的盤算起來——如果此刻帶着元寶跑路,面對這麼一個不明底細的高手究竟有多少勝算?如果假裝被擒,對方最後殺人滅口的幾率又有多少……

尚未想清楚,背上突然一麻,四肢綿軟,眼前也變的一片漆黑。

失去意識之前,她只有緊緊的摟住兒子,惡狠狠的威脅道:“誰敢動元寶,我……”

她本來想說“我做鬼也放不過你”的,可是美人的點穴功夫實在了得,因此她還來不及說完,就很徹底的暈了過去。

桂兒再次醒來,是被餓醒的。

她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房梁,梁不大,沒有雕花,樑上有椽,椽上有磚,磚頂鋪瓦——這是一間普通的民居!

她揉了揉眼睛,隨即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食物香氣,急忙支起身子,卻發現元寶正坐在她身邊,兩隻小手握着她的手,眼睛卻瞥着門口的一張方桌,桌上放着一大碗白米飯,四菜一湯,正騰騰的冒着熱氣。

“元寶……”

“娘親你醒了?”元寶見她出聲,立刻跳了起來,咧嘴笑道:“我們可以吃飯啦,元寶好餓好餓……”

“等一等!”她及時出手將他扯了回來,“這是什麼地方?哪兒來的飯菜?”

“這是妖怪叔叔剛才拿過來的啊,叔叔還說,娘親很快就能醒了,他說的真准。”元寶不明白她為什麼一臉嚴肅,眨了眨眼,“娘親?”

桂兒皺了皺眉,之前的事還歷歷在目——元寶口中的“妖怪叔叔”,恐怕就是那個叫做阿垚的年輕人。

她抬起頭環視四周,見自己正躺在最裏頭的床上,整個房間除了床和桌椅之外,還有一個柜子和一張軟榻,放着幾本書,此外再無他物。

“兒子,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元寶疑惑的望着她,“娘親剛剛突然暈倒了,是戴面具的叔叔把你抱到這兒來的。再後來,妖怪叔叔就拿了飯菜過來。”他伸出手戳了戳桂兒的臉,“娘,快把面具摘了,元寶要吃飯!”

桂兒這才發現,自己臉上竟然還戴着踏月祭上的五彩面具!

這麼說,那兩個人並沒有揭開她的面具,或者說,他們根本對她的長相沒有興趣。

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把她關起來,順便供她吃飯睡覺?

湮州城的祭典,梟陽國的貴族,武功高強的吹簫人,不能讓外人看到的容貌……她隱約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窺見了什麼不得了秘密,不祥的感覺折磨得她幾乎要撓牆,恨不得現在就帶着元寶,一路闖將出去。

她下床查看,發現房間內的門窗都已經用鐵條加固,若要強行打開,必定會發出聲響。門外有人走動,顯然真想要硬闖的話,一定會遇到麻煩。

不過,既然已經把他們關了起來,那麼在食物中下毒這種下作的事就不會再做了。桂兒心中暗暗有了思量,考慮停當,便招呼元寶一同坐下吃飯。

飯菜很可口,不輸會仙樓的大廚。

想到會仙樓,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韓燼,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買回彩燈卻不見了他們母子倆,可會驚慌害怕?可會焦急的四處尋找?他可有辦法找到他們?

她對韓燼的武功謀略竟是完全的不了解。雖然他是自己的夫君,如今和陌生人卻也沒有多大區別。這樣子……真是不好,俗話說夫妻同心,她果然還是得找機會,從頭到尾從裏到外徹底的了解他一下才是。

她的臉上又忍不住泛起了紅暈……夫妻……這世上可有同行十數日還是分房而睡的夫妻,說出去恐怕會讓人笑話。

雖然她想不起來從前和夫君如何相處,但如今既然再次重逢,又何妨重新開始?

他那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知書達理,溫柔體貼,可靠而有趣,還長得那樣好看——這樣的男子,就算忘記多少次,下一次再遇見的時候,還是很容易會……再次深陷吧?

就這麼定了,桂兒咬着筷子默默的想,等她想辦法逃出這裏,一定要和他好好的聊聊,從前的那些日子,她的心情,一點一滴,一言一行,她想要全都找回來。

成親的時候熱不熱鬧?

來了多少親眷?

元寶生下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他有沒有像村裡那些剛做爹的小夥子那樣開心?

……

她好像越來越想他了,但願他此刻,也在想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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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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