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帝陵秋(三)
桂兒隨着韓燼隱在一棵樹后,居高臨下的望去。
整個峽谷前寬后窄,呈喇叭口狀,而他們腳下,正是整個峽谷中最窄的部分。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正慢慢的朝這裏移動,夾雜着呵斥聲和馬嘶聲,看起來有些雜亂無章。
“將麟王引到寢殿之外偷襲,再利用夜色將他和部下一路引來這裏。這其實不是什麼高明的辦法,但兵貴神速,先機比什麼都重要。百里垚和南山君絕對想不到我們會這麼快下手。他們這次來帝陵,為了得到麟王的信任,帶的人並不多。”韓燼靜靜的看着下方涌動的光流,一字一句的解釋着,也不管桂兒有沒有興趣聽。
她望着越來越近的火光,突然問道:“如果這裏出現扶月侯的人,你殺不殺?”
韓燼是何等聰明的人,立刻猜到了她的用意,目光一冷,淡淡道:“擋路者死。”
她皺了皺眉,越發全神貫注,盯着那群漸入埋伏卻不自知的人,卻不知道究竟是想從人群中看到他,還是看不到他。
韓燼垂目看她一眼,伸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模樣古怪的短笛,放在唇邊吹了起來。
低沉如哀泣般的聲音頓時傳遍了山谷,某處頓時傳來相合之聲,一而再,再而三,不多時,整座山谷響成了一片。谷中正在倉皇逃退的人群為這笛聲所驚,愈發慌亂起來,有如驚弓之鳥,紛紛推擠着往前,竟連基本的陣仗都無法保持。
離得近了,桂兒才清楚那是一群執矛拿劍的士兵,約有兩三百人,簇擁着中間一輛裝幀華麗的馬車。看這陣仗,車中坐着的應該是麟王百里鑫了。
很快,她就明白了他們的驚慌為何而來。
只見離隊伍百米開外的夜色中,倏然出現了一群黑影。一隊古怪的騎士踏雨而來,□的馬比尋常的馬要高大許多,一色漆黑,更可怖的是,馬上拿着雪亮刀刃的士兵竟然是一個個眼眶深陷,沒有半分血肉的——骷髏!
方才,正是這些超乎常理的骷髏騎士將那些訓練有素的士兵逼得抱頭鼠竄。
麟王的士兵中已經有人尖叫起來,桂兒也忍不住低叫一聲,好半天才鎮定下來,眯了眯眼,不確定的問道:“……傀儡術?”
韓燼不慌不忙的鬆開唇邊的竹笛,道:“你記起來了么?不錯,正是紅巫壇的秘術傀儡術。身為聖女的你,理當認得。”
桂兒臉色有些蒼白,當年朱衣門中的祭壇都有各自的秘術,本以為滅教之後盡數失傳,卻沒想到竟會在這樣的場合重現。
她不知該說些什麼,而眼下的情勢也不容她再說什麼了,韓燼的笛聲一停,相合的笛聲也隨之消失,讓人背脊發冷的安靜只延續了片刻,周圍山崖上便響起了沉悶的山石滑動之聲,黑暗的樹叢中隨之亮起了點點火光,火光背後,一個個黑衣武士戴着猙獰的鬼神面具,手中的弓弩拉滿。透過雨簾,桂兒甚至能看到箭尾的黑羽在夜雨中微微顫動。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也不知是誰輕嘯了一聲,千百支箭突然在同一時間離弦,耳中滿斥着箭矢破空的聲響,夾雜着雨珠被擊碎的聲音,毫不留情的射向被驅趕到谷底的血肉之軀。尖利的箭簇扎進身體裏,一時間,哀嚎聲,慘叫聲,呼救聲,以及“保護麟王”的怒吼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
第二波箭雨尚未落下,土石轟鳴聲卻越來越響,伴着從高處落下的簌簌泥石和斷裂的樹木斷裂,一路摧枯拉朽而來。不知是誰驚慌的高喊了一聲:“前方有埋伏!落石……”
話尾被巨大的石塊撞擊聲吞沒,峽谷的正前方被紛紛滾落的大石一瞬間截斷,跑的快些的人都被無情的埋在了泥沙碎石之下。塵土煙霧瀰漫,就連細雨也掩蓋不住。
前路被封,後有魔鬼般的骷髏傀儡,高崖上埋伏着弓箭手……四面環敵的麟王士兵們頓如同籠中之鳥,走投無路,只能無措的亂竄,結果也只有一死。
凄厲的慘叫聲一刻不停,她望着眼前地獄般的一幕,只覺得手足發軟,顫抖着唇,喃喃道:“你……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成王敗寇而已。”他的聲音淡淡響起,“古往今來誰不是一死?作為士兵,就算沒有死在這裏,將來也會死於沙場,死於君王發起的任何名目的戰爭中,沒什麼好同情的。若是哪一天我技不如人,死在別人手裏,我也不會埋怨任何人。”
她改用手掌用力的捂住耳朵,不想聽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也正是她捂住了耳朵,因此沒有在第一時間聽到那聲清越的簫聲,直到白色的人影出現在朦朧血腥的夜色山巒中,她才定定的凝住眼神,不自覺的,放下了手。
“呵,他還是來了。”韓燼的笑聲冰冷徹骨。
第二波箭雨因為那攝人心魄的簫聲而慢了幾分,在這短暫的間隙,蘇嬴清冷的聲音如冰泉般回蕩在谷中:
“各自散開,躲到崖石下。”
無人指揮正四處躲藏的士兵在這一聲提醒之下,頓時恍然大悟,紛紛辨明了方向,尋找凸出崖面的岩石。
峽谷兩端的山崖雖然陡峭卻並不光滑,大大小小的石塊鱗次櫛比。有些臨近崖底,擋住了一小片陰影,就成了羽箭射不到的死角。只要貼着崖壁躲在石下,便不會被射傷。
蘇嬴的話音才落,箭雨便再次落下。倖存的士兵尋找到了躲避之處便各自迅速散開,一時間只剩下那輛華麗的馬車孤零零的在峽谷中間,四匹拉車的馬都已經死了,趕車的侍衛半掛在馬身上,背上扎的猶如刺蝟一般,已死去多時。
強大的攻勢之下,竟無一人敢上前來保護車中的人。
桂兒的目光緊緊跟隨着那個白色的人影,“踏雪尋梅”的身法精妙無比,在箭雨中躲閃,依舊像閑庭信步一般優美。好幾次箭簇擦着他的鬢邊發尾而過,險險的射穿衣袖,帶下一小片白帛,她的心都會隨之抽緊,不得不將手按在心口,才能抑制住快要衝口而出的驚呼。
他拍開毫無章法的箭簇,靠近了馬車,縱身躍上車座,提起腳邊的一把鋼刀砍斷韁繩,足尖連踢,配合手掌運勁,龐大的馬屍被一一移至車身兩側,堆疊起來,擋住了大部分射向車身的箭。
即使相距甚遠,桂兒也能聽到車廂中傳出顫顫巍巍的聲音:“外面……外面何人?”
蘇嬴的聲音帶着凌厲之氣:“王爺請留在車中不要出來!”
那聲音明顯一振:“是蘇先生么?”
蘇嬴揮動玉簫擋開兩箭,沒有說話,車中的麟王卻十分高興,大聲道:“蘇先生今日若能護得本王安全,本王回宮定重重有賞!”
蘇嬴還是沒有回答,高處的韓燼卻冷笑了一聲,又從懷中掏出竹笛吹響。
短短的一聲清音,卻讓弓箭手們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陰厲的呼嘯聲,隨着發聲之處望去,竟是堵在谷口的那一隊骷髏騎士,正揚着黑色的旗幟,策馬而來。
蘇嬴白衣飄飄的站在車頂,看了一眼宛如從地獄而來的黑色騎兵,又緩緩的移開目光,朝着竹笛聲響起的方向看過來。
明知他看不見自己,桂兒還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耳邊只聽到韓燼說:“玄武,拿弓來。”
她急忙轉頭,正看到韓燼接過一張玄鐵大弓。這張弓比普通的弓弩要大了一倍,墨黑的弓身發出絲絲點點冷光,花紋古樸,望之不俗。
韓燼面無表情的拉滿弦,弦上搭着三支黑羽長箭,箭尖生着倒刺,藍光幽幽,也不知道有沒有毒。
他的手腕很穩,目標直指谷中的白衣人。顯然只要蘇嬴一動,連環三箭就會離弦而出。
桂兒吸了口氣:“你要……殺他?”
“我說過,擋我者死。”韓燼冷冷回答,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唇角卻彎出一絲弧度,“你是害怕,還是不捨得?”
又問:“如果此刻站在那裏的那個人,是我呢?”
這些問題,她全都回答不出來,只覺得心頭一片茫然。她不是多麼善良的人,從前做聖女的時候,大祭司們處置誤闖祭壇的外人和叛教的教徒,她從來沒有勸阻,也不會施與同情;就算如今,她眼睜睜的看着那麼多活生生的人瞬間死去,也只是覺得寒心,卻沒有想過要去阻止,她同樣承認,只要是戰爭就一定會有人喪命。
那麼現在呢,她能否心安理得的看着蘇嬴死在韓燼箭下?
如果不能,又是為什麼?
五年前他的冷淡疏離,五年裏他的不聞不問……這五年,她從高高在上的聖女之位落入凡塵,粗茶淡飯,艱難度日;她什麼都沒有了,連記憶都沒有了,卻還要一個人帶着他的孩子,可他,甚至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與他血肉相連的人……她難道不恨他嗎?
她恨不恨他?
她想不想他死?
這麼久以來,她似乎還是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心,在這個凄風冷雨的夜晚,在屍骸遍地的峽谷,居高臨下的,危機四伏的。她怔住了。
骷髏騎兵漸漸靠近,蘇嬴卻彷彿知道高處還隱藏着更大的危險似的,依舊一動不動的站在車頂,靜靜的看着韓燼所在的方向。
就在這時候,谷口的方向突然衝來一匹雪白的快馬,馬上一個紅衣人正大聲喊道:“蘇嬴,躲開!”
隨着聲音而來的是一道金光閃閃的暗器,直擊黑色大馬的馬腹,只聽一聲慘叫,馬背上的骷髏竟一下子散了架,紛紛滾落在地。
那道金光一收一放,從馬腹下拽出一件黑乎乎的東西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個身材矮小,全身裹在黑衣中的人,一件金色的細長柔軟的武器貫穿了他的肩胛骨,帶出一連串的血珠。他的身體最後沉重的落在泥濘中,被隨之奔來的馬蹄紛紛踏在腳下,再也看不清了。
原來,這就是傀儡術的真相!
世上本無鬼神,所謂的骷髏騎士,不過是用柔韌的天蠶絲將死人的全身骨骼細細綁起,再由傀儡師們暗中進行操縱。這種秘術來自朱衣門紅巫壇,傀儡師躲藏之處,正是馬腹處的小皮囊。
金色的長索收回到紅衣人手中,艷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的一張臉,月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