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相逢(二)
桂兒倒是真的沒有想過再嫁的事。
雖然有個孩子,可她今年也不過二十二歲,免不了成為村子裏的三姑六婆說媒的對象,各種年紀的鰥夫甚至未婚配的小夥子也有對她示好的,可她每次都是裝聾作啞,敷衍了事。
雖說一個婦道人家要獨自撐起一個家來的確不大方便,但心底深處總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時時刻刻強有力的提醒她——不可以,絕對不能就這樣妥協!
也許是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敏銳讓她對一切陌生人都生出無形的戒備,也或者是,內心深處其實還眷戀着那個早已經忘記的夫君……
總之,她只要有元寶陪在身邊就好,男人什麼的……都是浮雲,浮雲!
這一日,桂兒到溪邊洗衣,正好遇到了從縣城裏回來的大貴。
大貴是個樸實敦厚的青年,年初新喪了髮妻,並不介意桂兒家還有個兒子,一向對她格外照顧。雖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大貴顯然是朵十分強韌的喇叭花,每次桂兒落單,總能碰巧遇上他。
話說大貴見到桂兒迎面走來,二話不說就接過她手裏的木盆,呵呵笑道:“桂兒,我娘燉了豬蹄子,等會兒帶上元寶去我家吃飯吧?”
桂兒搖了搖頭正要拒絕,耳邊卻響起了一個陌生而輕柔的聲音:
“桂兒……”
她愣了愣,抬起頭,一眼看到村口的小石橋上正站着一個修長的身影。清早的日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似真似幻。那一瞬間,眼前彷彿有什麼熟悉的畫面一閃而過,卻又看不清,抓不住,一晃神又消失了。
那個人朝他們走了過來,聲音清朗,語氣溫柔:“……我回來了。”
桂兒轉頭問大貴:“找你的?”
大貴茫然的搖了搖頭,兩眼卻直勾勾的看着那個陌生人,突然一閃身擋在桂兒身前,結結巴巴的說道:“你……你是誰啊?”
桂兒從他背後探出頭來,這一眼看的真切,終於明白大貴的激烈反應究竟是為哪般——
這樣的人實在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眼前的年輕男子比村裏的任何一個男人都長得好看,修長的眉下是一雙清澈如泉的眼睛,此刻眼波溫柔的就像撒了星光。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藍色的衣裳,衣裳也很好看,看上去很值錢。
她也結巴起來,重複道:“你……你找誰?”
“我找你。”藍衣公子微微側身避過大貴,朝她俯下身,眼仁漆黑,“桂兒,你不記得我了么?”
她認真的想了想,然後鄭重的搖了搖頭。
藍衣公子輕輕嘆了口氣:“……我是你的夫君啊桂兒,你……當真忘了我?”
桂兒頓時傻了。
夫君?孩子他爹?
原來自己的夫君是長成這般模樣的,這般的一表人才玉樹臨風……
原來元寶的細皮嫩肉桃花眼是從了父親的……
原來……
不對不對!
桂兒連退三步,臉色發白:“亂……亂說,我夫君早就死了!”雖然她已經不記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夫君在東邊那個懸崖下面,這麼些年過去,恐怕連骨頭渣子都被野獸吃光了。
……可是這人若是個騙子,那這騙術也太沒水準了,更何況她一介村婦什麼也沒有,騙她做什麼?
可見此人不是騙子。那,難道是……鬼魂?
她的臉更白了,悄悄的,又退了一步。
藍衣公子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繞過大貴走到她面前,她還在猜疑驚懼之中,就被他出其不意的握住了手。
“你想幹什麼?”
大貴和桂兒同時發聲,只是前者怒氣沖沖,後者卻是氣息弱弱。
藍衣公子統統充耳不聞,只是將她的手緩緩貼近胸口,柔聲道:“我有影子,我是活的,不信你摸。”
掌心之下果然是溫熱的,心跳的聲音穩定而強健。她低頭看去,日頭將他的影子拉長,正端端正正的投射在她腳邊。
誠然,這並非是個鬼魂!
“你……你叫什麼名字?”
她頓時臉紅起來,意識到對方是個活生生的人之後,她開始覺得被他這般握着手,實在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他柔聲回答:“我叫韓燼。”
桂兒想起了家中供桌上的那個牌位。“韓某”——他姓韓!
真的是她的夫君?
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桂兒被藍衣公子韓燼拉走的時候,還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傷心欲絕的大貴,正默默的對着溪水哀悼他被徹底扼殺的心事。
正午時分,桂兒偷眼望着端坐在粗陋板凳上依舊風姿如玉的韓燼,又划拉了一下鍋里的野菜粥,忍不住幽幽的嘆了口氣。
沒想到那麼輕的一聲竟被他聽到了,問道:“桂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自村口一路回來,桂兒心裏那種奇妙的恍惚感已經消失了。面對這個叫做韓燼的陌生人,只有一種又害羞又局促又暗自竊喜的心情,十分之微妙,十分之複雜。
不等桂兒回答,一個稚嫩的聲音接口道:“娘親是想,家裏沒好吃的招待客人,所以心裏很煩惱。”
元寶真是好樣的!
桂兒立刻打蛇隨棍上的說道:“說得對說得對……我家已經很久沒吃到肉了……呃,這位公子你不如去前面劉寡婦家的小酒店吃個飯喝個酒什麼的……”
“桂兒,我不叫公子,我有名字的。”
“那個……”
“你從前都叫我表字,喚作夜棠。”
“這個……”
韓燼說著便起身朝灶台走來,柔聲道,“沒關係桂兒,只要是你做的,不管什麼我都吃。更何況……”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個包的好好的荷葉包,也不知是從哪裏變出來的。他將那荷葉包遞到她手裏:“沒有肉吃可不行,小寶正在長身體啊。”
荷葉里散發著一股誘人的肉香,桂兒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韓燼已經俯身抱起了眼巴巴的元寶,笑着問道:“小寶喜歡吃什麼?”
“我……我……”聞着肉香的元寶明明嘴角流着口水,卻還努力保持着最後一絲理智,言不由衷的嘀咕道:“娘親說,多吃田裏長出來的葉子能讓元寶長的快一些……”
韓燼一愣,隨即莞爾一笑,斜睨着身邊握着勺子發狠對付野菜的女子:“你是這樣和他說的?”
他這一笑,頓時滿室生輝,桂兒只覺得滿是油污的灶台都變亮了,急忙咳了一聲:“那個……我們家窮……”
“對不起。”他不等她說完便突然靠近過來,一手抱着元寶,一手撐在那口鐵鍋邊上,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耳畔,輕聲道:“我不在的時候,讓你們受苦了……”
桂兒頓時身子一僵,回頭見元寶正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睛的瞅着他們,急忙扔掉勺子,伸出油膩膩的手去捂他的眼睛,輕嚷道:“小孩子家,不許亂看!”
元寶不依,韓燼卻輕輕一笑,拉下她的手,將元寶交到她手中,隨後轉身走到門口,對着外面一長溜或站或坐,或嗑瓜子或抽煙袋,表情一致往屋裏瞅的村民們十分禮貌的作了一個揖,說道:“各位請回吧,看了半天也辛苦了,我夫婦二人久別重逢,還有些重要的事要做,就不奉陪了。”
說罷雙手一展一合,將兩扇薄薄的門板合了起來。
韓燼所謂的夫婦二人要做的“重要的事”,其實只和桂兒聊天。
當然這並不是單純的聊天喝茶聯絡感情,他告訴她的,是那些她已經忘記的一乾二淨卻十分重要的往事。
一俟哄着元寶睡了午覺,桂兒立刻拿了一張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韓燼面前。面對她的一本正經,他卻笑彎了眼睛,眼神中那份並不刻意隱藏的寵溺,柔和的光芒,讓她胸膛中那顆磨礪粗糙的農婦心,也稍稍跳快了幾分。
韓燼的敘說簡潔卻很有條理,他告訴桂兒,她本姓莫,是鹿鳴城一家鏢局總鏢頭的獨生女兒,從小習得了一身武藝。莫韓兩家本是世交,桂兒在十七歲那年嫁給了韓燼,第二年便生下了兒子元寶。可就在元寶剛剛足月的時候,莫韓兩家發生了一件大事。
說到這裏的時候,韓燼的臉色有些凝重,語氣也嚴肅起來。
桂兒聽得入神,不由的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停了許久,才艱難的說道:“舉家……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