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後記:很多年後(全書完)
多年後,鬼谷嶺秦九出山。那時天地煥然一新,一個全新和平的年代已經到來。
秦九聽說當初與自己同時代的好友很多都已不在人世,心中毫不動搖。物是人非事事休,這是萬物法則,又有誰能阻止?
“去劍閣看看吧。”這是他下山後的第一個念頭。
如果說,江辰是自己這一生的知己,那胡古道無疑便是良師益友了。
聽說現在還活着的老東西里,也就剩胡古道一個了。
秦九不禁感嘆,老傢伙是真能活啊……
二人見面,胡古道已是個鬚髮皆白的老頭,秦九卻仍年輕,如同三十幾歲正直壯年的小夥子。
胡古道從前的好友不少人都見過他當時頹廢的樣子。白髮蒼蒼,疲憊怠惰,這彷彿是胡古道中年以後的常態。然而,千秋居士以入道成仙,按理說,可以根據心念改換容貌。
但每經人問起,千秋居士不說自己一生悲苦,反而笑臉相迎,述說自己年輕時的風流快事。
向來都是說好不說壞的——
幽靜的環境下,焚一爐香,沏杯濃茶,寫寫字、刻刻印,又有名山、佳肴和美女的回憶陪伴……
他的頭髮已白,卻不染。
後世中,有不少年過半百或是修了幾百歲幾千年的修行者,在外人看來仍是孩童模樣,有的甚至越修越年輕,還老孩童,鶴髮童顏。這是源自內心自在所成的外界形象用佛門的說法,則是“相由心生”。這些好友中當然也包括秦九,曾很多次對胡古道說過,讓他不要因為想念一個人而繼續頹廢,以胡古道的無尚手段,如果他願意,是可以將蒼老容貌恢復到中年時期的。然而,胡古道卻只是難得露出笑容,淡淡回答“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寫着我每一種人生經驗,這是我的履曆書,不必擦掉。”
兩位許久不見的好友很少交流,一見面立刻擺了一局棋,打算讓秦九代替自己的師兄,下完曾經只下了半局的棋,最後一子由秦九決定,一子仍不落。
他抬頭看着天上星光點點,問出了來劍閣后的最後一句話“先生,為何不走?”
胡古道蒼白容顏,笑容可掬“走不得。”
“先生在等人?”
“嗯。”
“等誰啊?”
……
許久等不到回答,秦九一怔,扭頭看去,庭院內空無一人。
身為鬼谷嶺當代鬼谷子的劍仙秦九,竟聽不到任何胡古道離開時的聲音。二人修為甚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秦九燦然一笑,心胸豁達。這二人如今都是新帝國最古老的存在,對於此等境界小事早已不放在眼裏。胡古道想走,又有誰能攔得住?
劍仙秦九對着胡古道用過的茶盞拱手恭敬施禮,算是對老先生最後的尊重。施禮畢,無奈嘆息一聲,也不知胡古道能否聽見“我知道,你在等她。”
鬼谷秦九何其瀟洒,揮袖而去。
他知道,從今以後啊……這江湖,再也不會有老劍神胡古道了。
黃昏后,靜夜迷離,雲捲雲舒。
華山劍廬旁,那座當年胡古道親手為陳巨闕樹立起來的墓碑旁長滿了青草,即便是秋冬兩季,依舊綠意如新。
按理來說,今天應該是陳巨闕的生日。
遙遠處,胡古道沿着雜草叢生的山路攀登而上。
自古華山一條路,乃天下奇險。攀登山頂的途中稍有不慎都會墜入萬丈懸崖,屍骨無存。然而,對於武學造詣極高的胡古道而言,攀登山頂如同拾階而上,格外輕鬆。
山巔峰巒垂下如一條筆直瀑布,山坪上略微突兀一道自中間橫出來的光滑峭壁。如同被人在半空中一劍劈開的壁壘,胡古道心念一動,笛中劍“嗖”的飛出。前者馭劍登山,瞬息之間,來到那座黃泥土地鋪平道路的頹敗山林旁。
一座孤墳立在林中,醒目而隱晦。胡古道走上前,慢悠悠的蹲在荒蕪墳墓前,拔去周邊雜草,墓碑寥寥幾個字,溝壑縱橫,斑駁不堪。那柄昔年認主的天下最重神兵利器此刻孤零零的屹立在墓碑旁,如同守護墓碑主人的侍從,堅毅肅穆,靜靜的守護在她身旁,與她相伴。
千秋居士溫柔撫摸着墓碑,回想自己並不完美卻讓很多人欽羨的一生——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要去挑戰劍神,十二歲到十九歲這幾年間,無一勝績,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獨孤行隱居銷聲匿跡后,胡古道反而覺得人生匆匆,寂寞是常有的。原本以為一直可以寄居在獨孤行身邊混吃等死,閑來無事,調侃一下老劍神,也是一大樂趣。但下山後在江湖上行走了很多年後,他才明白,原來當初在山上覺得無聊的那段日子才是最快樂的。
華山劍廬自從陳巨闕離開后,便無後人。如今以殘破不堪,那座還算整潔的孤墳讓胡古道感覺很寂寞。一身白衣的滄桑老頭撫摸着墓碑,看向近在咫尺的幾個灰暗字跡,眼睛濕潤朦朧,許久不語。抬頭看向天穹,雲霧盡散,亮出最後一抹火燒雲,很快便褪去赤霞,靜靜山道上,傳出一陣陣如哭泣般的鳴叫。
池水乾涸,百草枯萎。
這白袍老頭望向山壁,又扭頭看向不遠處破敗劍廬入口,千年後或許會有人將這裏當成遊玩紀念的所謂名勝古迹。可這裏曾經發生的故事,卻很少有人知道了。
千秋居士持起手中玉笛,只是坐在墳前,幽幽吹起那首經久不衰的《江湖行》,往事歷歷在目。
這首乃是絕唱。
江湖中再也沒有江湖行了。
——我走過山時,山靜悄悄的,微風吹在我的臉上,輕輕柔柔的,山卻不說話;我路過海時,海水深沉,海浪打在水面上,沾濕了我的腳,海也不說話。
天上下起了雨,凄凄涼涼,滴滴答答。
笛中劍伴我一生,愛我的人就在天涯。
所有人都說我因為姓陳的女孩愛我,我才會愛她,於是在華山安了家,其實我只是愛上了女子說的一句話,對我做過最深情的事……我愛她,正如她當年對我的喜愛。人們總會問,愛是什麼?我活了三百多年也沒有想清楚,大概就是……當我覺得所做一切都值得的時候,當對方能夠清晰感受到我情感的時候,就是愛吧。
華山上的雲和霞,景色宜人,我可以在黃昏時看着天邊的火燒雲;可以在清晨陽光初現,感覺到頭一天晚上露水的溫馨,像極了當年她對我至死方休的真情……
如果哪一天,你漂泊在海洋,請把我的故事說給美人魚聽。
那美人魚還在,海也變得蔚藍,也算不負我們的遇見。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一輩子都不曾與那溫柔女子說過半句情話的滄桑老人細語呢喃,幾乎將這輩子想說的情話都與她說了。
他不知那隻對自己溫柔的姑娘能不能聽到,可是,他希望她能聽到。
……曾有一女子,為他擋下致命的一座世界島嶼,至死方休。
“居士,你說……下輩子,你會愛我嗎?”
劍客不語,只是抱着女子痛哭。
女子溫柔的手摸着他的臉頰,蒼白無力,“別……別哭。”說是不哭,女子卻也跟着落淚,她忍受着致命劍傷帶來的痛苦,溫柔笑道“其實……很多時候,我真的……真的,好羨慕石磊姐啊……”
這一百年來,點點滴滴,反反覆復,不斷的累積,越來越深,胡古道嘗到了思念的滋味,很苦也很澀。
白衣滄桑老人眼中濕潤,晶瑩淚珠掉落在地。停笛,幽幽嘆息“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千秋居士淚水終於止不住流下,女子的模樣、聲音都在他眼前出現,陳巨闕溫柔看着他,像等待許久的可愛姑娘看着自己愛慕的情郎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喊一聲“傻哥哥。”
天色漸暗,滄桑垂暮老人視線模糊,倚在墓碑旁打起瞌睡。
不知何時,聽到微小的唏噓聲音,滄桑老頭有些吃力地睜開眼睛,模糊視線中,那喜好穿着一身寬大衣袍自認為十分好看招搖過市的可愛女子,緩緩向他走來。
他輕聲道“小陳。”
女子刁蠻古怪,這是她本該有的美好性格。見到胡古道,似乎久別重逢的好友,輕聲道“你看看你,都老成什麼樣了?”她跟着笑道“可是啊,我就喜歡這樣的傻哥哥。”
胡古道自知已是將死之人,睜開的眼皮上下打架,仍是強忍顫抖舉起手“小陳?”那模糊身影伸出手,虛空握住滄桑老人,微笑點頭。
千秋居士緊緊握着她,似乎生怕女子突然離開,輕聲道“謝謝你,我愛你……”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一片蒼白空間中,千秋居士微笑着留給這世界最後一瞥,趴在墓碑上,溫柔合眼,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其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心中已經很滿足。曾經見過的所有人冷漠、熱情、剛強、軟弱、孤獨、善良、殘暴、忠誠;經歷的一切苦難、痛苦、悲傷、憤怒、猶豫、正義、罪惡在他看來都是值得的,都是應該經歷的,如果沒有那些經歷,也許他也不會變成如今獨一無二的自己。他應該感到知足與慶幸,起碼他的人生圓滿了。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