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三十

窗外,大公雞，喔喔的叫着,昏暗的房間裏還在熟睡的女孩睜開眼，她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伸手拉開床邊的電燈。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八年了，吳玉珠看到這個叫做電燈泡的東西，還有些不習慣。

她本是大清康熙帝的德妃烏雅瑪玉珠，故意設計讓佟佳氏的人害死她后，原以為可以喝了孟婆湯轉世。

她也確實轉世了，只是孟婆大概打了個盹沒給她喝湯，她依舊有着上輩子的記憶，只是這記憶經過十八年的消磨如今已經不太清洗，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那就是自己做的一個很荒唐的夢。因為她學過歷史,歷史上確實有德妃這個人,可下一任皇帝並不是十四,而是四阿哥胤禛。

這是個跟大清完全不同的世界,今年是一九七二年，這裏沒有皇帝，講究人人平等、農民翻身做主。她這輩子的名字叫吳玉珠,家中行五，上頭四個全是男娃，她爹娘還算是疼她。

吳家是胡楊大隊的大戶人家,大隊一多半都姓吳,她爹是如今胡楊大隊的大隊長。大隊長跟清朝的村長差不多一個意思，這裏的大隊長不直接給錢,而是給一種叫工分的東西,有了工分才能換糧食換錢。

胡楊大隊的人很敬畏吳家,吳家老爺子也就是她爺爺是老革命戰士，兄弟七八個為革命現身如今還活着的只有他自己。她爸這一代兄弟也不少，跟老爺子一樣也投身革命，如今除了她爸當著個大隊長，大爺爺家的一個伯伯當著公社社長外還有三爺爺家的一個伯伯在部隊任職。

吳家思想覺悟高，也是趕上了好時候，等到四九年建國，國家出了新政策，允許百姓讀書。老爺子一聲令下，把所有符合條件的孩子全部送去學堂。她們兄妹五個還好些，讀書的時候年齡剛合適，據說她堂伯家的一個堂哥，都十二三歲了，還被壓去學校跟七八歲的孩子讀書。

吳玉珠有上輩子的記憶，學習還不錯，今年在城裏讀高二。現在正好是六月放暑假，她就回來大隊，順便去上工賺幾個工分補貼家用。

她這屋跟普通的農村姑娘屋子一樣，只在床頭放了一張學習桌，上面是她的書本和一個小鬧鐘。鬧鐘上此時指針指向五點。

五點鐘雖然還早，在農村正好是上工的時候。

“爹，娘，早。”城裏人習慣喊爸媽，吳玉珠喊不出來依舊稱呼爹娘。

“玉珠起來了，正好你爹今兒要去公社接下鄉的知青，你沒事也跟着去。娘聽隔壁公社可是說了，那些知青看不起咱村裡人，你去給你爹鎮鎮場子，也讓他們看看咱們農村也是有文化人的。”

吳玉珠的娘趙大妹就是隔壁公社紅梅大隊的人，紅梅大隊和胡楊大隊相隔不過幾里路，生產力完全不同。

前些年國家號召什麼‘知識青年下鄉在建設’，紅梅大隊就分了三個。那三個知青吳玉珠並沒有見過，只是聽說幹活不行還瞎指揮，大概是覺得自己是城裏文化人，看不起農村泥腿子，說話不好聽。反正大隊的村民跟他們的關係很不好。

吳玉珠聽在城裏當工人的三哥提過，現在城裏崗位緊張，又是畢業季，初高中生沒處安排，只能往下放。

她對知青也有些好奇，遂點點頭，“爹，咱們大隊要留幾個啊？”

吳四霖砸吧下手裏的旱煙袋，吐出一口煙圈，這才說道：“不多，就兩個。”說完這句，他又抽了口煙接著說道，“你博林伯說這只是第一批，若國家安置不下以後還會有人下鄉。咱們這地方條件好，來的這倆人來頭可不小。”

他抬頭看了吳玉珠一眼，“你去公社走走也好，只是千萬別聽你娘的跟人家別苗頭。”

這話說的趙大妹不高興了，她立刻嚷嚷道：“啥叫別苗頭，我閨女脾氣這麼好，要是他們安安分分的，我閨女能找他們麻煩？你這個死老頭子，老娘真是拋媚眼給瞎子看，白擔心你了。要不是怕你被人家看不起老娘用得着拿自家閨女去比較。”

趙大妹的脾氣可不小，生氣起來，張口閉口老娘。她這是為了誰，還不是怕她男人跟隔壁似的讓人給個下馬威？家裏有關係咋啦，自家還在部隊有關係呢？不說旁人，她四個兒子現在部隊還有倆。

瞧吳四霖那慫樣，要她說，這倆人家裏要真這麼有本事，早給他們找到工作了，哪裏用得着往鄉下送。

吳四霖瞪了趙大妹一眼，這娘們說話不看場合，沒見閨女還在呢，也不知道給他留點面子。

吳玉珠捂着嘴偷笑，她覺得爹娘感情挺好的，讓她羨慕。

今天要去公社接知青，吳四霖就把大隊的任務交給了副大隊長和各小隊的隊長，他自己駕着牛車帶着吳玉珠去了公社。

從胡楊大隊到公社走路要走差不多兩個小時，趕着牛車要快一點。他們也不知道那些知青什麼時候到，只能早早地去公社等着。

他們到的時候知青還沒到，吳玉珠跟她爹說了一聲就出去了。公社的社長是她堂伯，一家子都住在鎮上，她跟堂伯家的堂姐說好的，放了假就來找她玩兒。

出門的時候她娘給了她不少錢和票，讓她看着喜歡的就買。如今全國都是這樣，買東西只有錢沒用，還要票。買了幾盒點心，她就提着去了堂伯家。

開門的是她堂伯母，吳玉珠揚起笑臉，“大伯娘好，我來找寶珠姐玩兒。”

吳家大伯娘疑惑的看着她，“玉珠啊，你堂姐沒去你家？”見她搖頭，大伯娘沒好氣的說道，“你堂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到如今也還沒回來。”

吳玉珠走進屋發現客廳里坐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那人低着頭，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大伯娘有客人？既然表姐不在，那我也不打擾了。”說著她就打算往外走。

大伯娘拉了她一把，“走什麼，又不是外人。這是我娘家那邊的一個大侄子白佳林，年紀比你大，你叫聲阿林哥就成。”

阿林哥？玉珠不敢相信的轉過頭，此時對方也抬起頭，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這眉眼真的是她的阿林哥。

吳玉珠張張嘴，阿林哥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上輩子她也是臨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阿林哥早就過世了，她想阿林哥既然弔死在她住的小院裏，想必是怨恨她的。

想着阿林哥怨她，吳玉珠呼吸有點困難，她努力剋制不讓自己落下淚來，不自在的對大伯娘說道：“大伯娘，我剛想起來我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哎，哎你這丫頭。”大伯娘喊了兩聲沒喊住。

“表姑，那姑娘是？”白佳林故作鎮定的問道。

烏雅家的人都猜阿林是恨着瑪玉珠的，只有阿林知道，他從來不恨那個姑娘，他只是知道兩人再無可能，沒有活下去的勇氣而已。選擇瑪玉珠曾經住過的院子，也是他想自己死後能離着玉珠近一點。

跟吳玉珠一樣，他死後帶着記憶成了個剛出生的嬰兒。憑藉著上輩子的經驗，他努力讀書，就是希望將來能出人頭地。那時候他曾經幻想，自己能投胎到這個地方，說不準玉珠也可以。那他就要在找到玉珠之前給她一個好的生活保障。

他運氣好，在國家停止高考的最後一年考上了大學，阿林讀的是軍校，如今還不到三十已經是副營級別。

阿林年輕大有前途，天知道有多少人給他說對象，可惜那些人都不是他的玉珠，他一個都看不上。這次來表姑家裏，他也是被忽悠了。名義上是讓他來看望一下表姑，到了他才知道這是他媽給他安排的相親。

好在表姑家的姑娘也沒看上他，不然他還真不知道等自己拒絕，會不會傷了兩家的和氣。

大伯娘楞了一下，隨後說道：“哦，她啊，她是你表姑父小叔家堂弟的秦姑娘，叫玉珠。”大伯娘是真覺得這個娘家侄子不錯，可閨女怎麼就看不上呢？不過閨女看不上不要緊，這不還有個大侄女呢。

想到這裏，她積極的說道，“我這個大侄女今年才十八歲，人家可是高中生，也就是現在國家不讓往上考，不讓大學生妥妥的。”

“阿林你別怪表姑多事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以前你說部隊忙沒時間，如今難得休息，幹啥不把終身大事解決了。你看你弟兒子都快會打醬油了，你還一個人，你說你爹娘能放心？”

“我覺得玉珠這孩子也不錯，你要是覺得好，回頭我去給你問問？就是有一點，要是你倆真成了，成婚也要等到她高中畢業。”

家裏難得出了個會讀書的，她聽自家男人說，今年年初開會小叔還找過他呢，說再有工農兵的名額一定要給自家留一個，明年給玉珠用。

真的是玉珠？阿林有些激動，好在他這些年早就練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聽到表姑的話也只是點點頭。

他可沒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這相親看上堂妹，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說玉珠？如今找到人就好辦了，他這次假期長有的是時間。

遇到阿林，玉珠再也沒有心情逛街，她魂不守舍的去了公社，如今她腦子裏全都是跟阿林相處的畫面。

中午的時候，阿林去公社喊吳家大堂伯吃飯，自然也邀請了玉珠父女倆。

玉珠到堂伯家就被堂姐拉去屋裏說悄悄話，“真不知道我媽怎麼想的，居然把我說給一個瘸子，我真懷疑我是不是她親身的。”不等玉珠說話，寶珠就噼里啪啦說了一堆。

她說的正是阿林，原來阿林出任務受了傷，此次回來就是養傷的。他傷的是腿，還沒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寶珠看來就成了瘸子。

“三十歲的營帳好了不起哦，我媽還說他傷好就回部隊。我都打聽了，這軍人任務重不是在訓練就是出任務，跟他們結婚跟守活寡沒多大區別。這事兒換了你，你幹嗎？”寶珠嚮往的是美好的愛情，其實她心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只是她不敢跟爸媽說而已。

要是換個人，玉珠肯定說不願意，但若這個人是阿林？

玉珠低着頭小聲的說道：“我覺得那個人挺好的啊，堂姐，咱家很多人都是革命英雄，堂哥也是軍人啊，你這樣說不是連帶着看不起堂哥么？”她說的堂哥就是寶珠的親哥。

寶珠怪異的看了玉珠一眼，她也沒多想，只是說道：“我並不是看不起軍人，只是我自己沒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罷了。我想要的就是兩個人能夠朝夕相處，你不知道我今年去部隊看我哥，親眼見了我嫂子有多苦，那時候我就想我這輩子寧願不嫁人也不要去吃這種苦。”

她哥是副連，有隨軍資格，原以為在部隊不用忍受兩地分隔，到了她才知道哥哥任務忙，家裏的事兒幫不上忙，什麼都是嫂子一個人做。她嫂子可能是做慣了不覺得苦，可自己不行。

兩姐妹關係好，她告誡道：“玉珠你可別被我媽忽悠了，這個什麼叫阿林的職位比我哥還高呢，肯定更忙，到時候你就算能隨軍也是什麼都要自己干。我嫂子，生孩子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忙活，沒人能幫她。”

剛才白佳林不在，寶珠可聽她媽說了，不行就介紹給玉珠認識。兩個人也算是門當戶對，男的帥氣女的漂亮，很般配。

玉珠不好意思的紅了臉，隨後想着剛才那一路阿林哥都沒看她，眼神有些暗淡，她不自在的說道：“堂姐你別瞎說，這事兒哪裏是我能做主的，再說我還在上學呢。”

她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阿林，若是兩人真的能成，就算是吃苦她也認，這是她欠阿林的。就是不知道阿林還記不記得她？

玉珠遲疑片刻，還是說道：“可是，可是若是能跟相愛的人在一起，就算是吃苦也是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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