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 連天衰草 望斷歸來路[番外] 一見雍正誤終身
雍正九年三月紫禁城
那一年,我十六歲。
當我第一次踏進這個雄偉的宮門之後,離家的憂傷似乎減少了那麼一些,一切都是那樣的新奇。紫禁城……真的好漂亮呵!
“住過這件屋子的秀女都是出路極好的……”那個顫巍巍的老太監似乎打了個寒噤,沒有說下去,我笑咪咪地塞了銀子給他,他沒有看我,收下便離開了。我推開門,呼吸了一下屋內的空氣,好香呢……
除了訓練,基本上我們在宮內的生活是挺無趣的,午後,幾個秀女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你們說……真的會有榮寵么?昨日的宴席上,見到熹貴妃……她好高貴……”一個秀女痴痴地說道。我的思緒也不禁回到了昨日的宴席上,熹貴妃,自皇後去世以後便統領六宮,我還能記得她看到我時的眼神,很難形容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錯鄂、哀傷、愧疚……又有些喜悅,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有這麼多的情緒?
“咱們呀,是都別想了!”一個秀女說道,她是裕嬪娘娘家的親戚,對宮裏的事情很清楚。
“為什麼?”大家都盯着她看。她搖了搖頭,嘆道:“咱們這位皇上呀,可不一樣了呢!自他登基以來,已選過兩屆秀女了,他盡數都指給了王宮大臣,自己一個都不要。宮裏的幾位娘娘開始還會留下些封做答應,可皇上就當做不知道,也從不召見!”她壓低了嗓音,說道,“聽說,這些年來,他連後宮娘娘們的牌子也都不翻了!”
所有人都很詫異,“為什麼?”我問道,她看我一眼,說道:“你們不知道么?”我們一起都搖着頭,她再次壓低了聲音:“因為臻妃娘娘啊,你們沒有聽過么?”我們再次搖頭。
“臻妃娘娘原先是康熙爺身邊兒的領頭宮女,是惠貴太妃的侄女兒,可得康熙爺喜愛了!聽說,咱們皇上早就與臻妃娘娘定下情了,可康熙爺臨終前,卻將臻妃娘娘指給了阿……就是先頭的廉親王,指給他做側福晉了!可是咱們皇上竟下了道旨意,說是為康熙爺守孝三年不得辦婚事,廉親王竟也就等了三年,還是把臻妃娘娘娶回府了!”
“後來呢?”另一個秀女急急地問道。“後來?後來皇上怎麼對廉親王的,你們總不會不知道吧?廉親王去世后,皇上就將臻妃娘娘接回了宮裏,結果,一年後,娘娘就難產去世了,生下了一個小阿哥,皇上本是要立做太子的,可小阿哥也是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我聽說,娘娘難產的時候,皇上竟說,孩子可以不要,大人絕對不能有事!可娘娘還是去了,皇上可悲痛了,抱着娘娘的遺體痛哭了幾天幾夜,遺體入棺以後,他又是不吃不喝不說不笑地坐在棺材前幾天幾夜,可把所有人都嚇壞了!你們知道的,太宗爺,還有世祖爺可都是……”
“知道知道,那,那後來呢?”
“唉,”她嘆了口氣,“好在咱們的皇上挺過來了,可卻再也不見他笑過了,咱們皇上本來在做皇子的時候,就有個綽號叫‘冷麵王’,聽說,只有在和臻妃娘娘在一起時,才能見到皇上笑,還會笑的很大聲呢!可現在……唉!我還聽說,臻妃娘娘與怡親王也是從小一起玩兒到大的,臻妃娘娘去世后,怡親王的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們知道的,去年,怡親王就……所以,宮裏從此誰都不準再提……”
“你們在說什麼!”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們都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領着我們進來的那個老太監陳公公,聽說,他從康熙朝開始就負責訓練秀女了。大家飛快地逃開了。我也正準備走,卻忽然發現陳公公用一種見了鬼似的眼神看着我,他愣了半晌,又搖了搖頭,默默地轉過身離開。
我走出門,站在院子裏,讓三月的微風吹過我的面頰。臻妃啊……我的心裏,忽然就多了一絲哀傷。
當時我沒有想到,這個禁忌的話題,第二天就有人刻意地向我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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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局促不安地站在熹貴妃的面前,她上下打量着我,開口問道:“你是劉滿的閨女?”我謙恭地福下身:“回貴妃娘娘的話,奴婢劉氏,漢軍鑲黃旗,家父正是劉滿。”她笑了:“不必這麼拘束,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低着頭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小字錦書。”“錦書,錦書……是個好名字,你可知道,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我詫異地抬起頭,我長得像一個人?
熹貴妃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你知道臻妃娘娘么?”陽春三月,我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你要好好聽我的話,我自會處處提點着你,你的家裏也會因你而光耀門楣。”熹貴妃看着我,平靜地說道,眼裏似乎放着光。
我大概知道我要做什麼。我要嫁給這個世上最尊貴的人,卻是以另一個女子的模樣。因為熹貴妃的提拔,我的爹爹升做了管領,但真正前途無量的是我的哥哥,他跟着四貝勒,很是風光。是不是該值得慶幸呢,我長的有些像她……
於是在這個春日就要結束的一個傍晚,我終於見到了他,我們的皇上。他身形碩長,消瘦,穿着明黃的龍袍,眉眼裏是歷經風霜的刻痕,他的眼很深邃,嘴巴微微抿着,我能感覺到他面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他盯着我,眼裏滿是不敢相信。
我知道那是為什麼,這樣的打扮,是熹貴妃特意為我安排的。
“奴婢劉氏,參見皇上。”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
“劉氏……”他的表情里閃過几絲失望,似乎是在喃喃地念着,“你叫什麼名字?”
“回皇上的話,奴婢小字錦書,是取自陸遊的《釵頭鳳》,‘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好半天,我都沒有聽到他的回應,是不是說錯什麼?我悄悄抬起頭看他,他正默默地凝視着遠方,眼底深處,是悲涼徹骨的哀傷。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我開始知道我們的皇上有着各種各樣的習慣。
他批閱奏摺時,屋內會擺着一張躺椅,天天都有人收拾,皇上時不時會抬起頭柔柔地注視着那張躺椅微笑,很奇怪啊,那上面除了幾本書,什麼都沒有。
他種了幾株曇花,每天再忙都會細心去親自伺弄,他會撫摸着葉子靜靜地出神,時而嘴角彎起笑意,時而又隱含絲絲凄涼。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用膳,可桌上總是多擺着一副碗筷;他有一塊素白的絲絹,卻從不見他用,只是放在手裏摩娑;他的桌子上有許多張筆跡相同的詩,他常常一看就是大半日……
我隱約明白,這大約與她有關吧,臻妃……我不禁有些恍惚,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他們之間的故事,又是怎樣長長的一段?
八月十六日晚,他終於要我侍寢,熹貴妃很高興,細細囑咐了我許多。沐浴過後,我被抬進了他的寢宮。我緊張地渾身發抖,直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至床前,溫柔與火熱交融的神情像是要將我溺畢了一般。他呼出的酒氣讓我簡直無法呼吸,他撫摸着我的臉頰,在我的唇邊印下一連串的吻。
“熙臻,你回來了,你回來了……”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出來了。
黑暗中,他的聲息讓我覺得安心,他會不時喃喃地細語,一遍遍地喚着那個名字,“熙臻,熙臻……你是我的,別離開我……”語氣時而恍惚,時而沉醉,時而乞求,我忽然很想告訴他,我不是熙臻。但我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卻不僅僅是因為熹貴妃的囑咐。我竟然會很怕看見他失望的眼神,我貪戀這樣的溫暖,即使我明白,他眼中的人,不是我。
後來,他冊封了我,謙嬪。
我反覆琢磨着他給我的封號,謙,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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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時不時地翻我的牌子,有時卻並不要我侍寢,只是靜靜地陪他坐着。他批閱奏摺,我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他,他臉龐的輪廓很分明,我能想像得出他年輕時候的模樣,騎着高頭大馬,着一襲戎裝。聽說,他在做皇子的時候,經常隨駕熱河,為何他現在卻不去了呢……
是不是因為那裏承載了許多他無法面對的回憶?
“你能讀寫么?”他有時會與我聊天。我輕聲回道:“回皇上的話,會一些,但不是太好。”他會露出溫暖的微笑。他並不常常笑啊,可我卻總是能看到。
“當年在暢春園,你為皇阿瑪作了那首詩之後,無人不驚嘆絕倒。可後來十三弟卻告訴我,你央着他給你找來的《水滸》,通篇下來竟有一半的字不認識……”
“皇上……?”他有時忽然說起一些我聽不太明白的話,我不解地喚他時,他的笑容便會凝住,在燭火映照中留下悵然的紋路。
我漸漸地便不忍心打斷他了。
“十三弟生辰快到了,”他恍惚地眯起雙眼,“還記得咱們上回給他慶生時,他喝多了唱曲兒的樣子么?你足足笑了他好幾個月!”他笑得很開心,眼裏亮亮的。
“記得……”我輕聲說道,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他後來自己也愣住了,怔怔地盯着燭火出神。
他的世界裏最快樂的記憶全部都是關於這兩個人,他的熙臻,他的十三弟。
雍正十一年底的時候,我生下了他的小兒子,他抱着孩子,眼裏露出几絲笑意,他握着我的手說:“錦書,你辛苦了。”那一瞬間我真想哭啊,他在叫我的名字,他眼中的人在那時不是別人,終於是我了,真正的我。
他給孩子起了名字,弘瞻。熹貴妃來見我,她的笑意還是那樣讓人無法猜透。“果親王膝下子嗣單薄,我的意思是,將弘瞻過繼給果親王,將來世襲王爵,妹妹你意下如何?”
這樣她便會安心么……我沒有任何異議地點了點頭。她忽然沒有再笑,轉過身去,背影微微有些發抖。“若是你們都能這樣多好……”她的聲音很輕,像風一般地鑽進了我的耳里,而後,很快地消散了。
沒有多久,皇上就病到了。我看着他的身體一天天地垮了下去,精神也時時不濟。但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我坐在床邊時,他會伸手撫摸我的臉頰,眼裏滿是寵溺。
“我就知道你會回到我身邊兒的,我知道你不會那麼狠心留下我一人的……”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熙臻,我愛你,不要再離開我了……你說的,我去哪,你就去哪,天上人間,生死無悔。”
我將頭埋在他的胸前:“我不會離開你……”我才發現,更加顫抖的原來是我的聲音。
雍正十三年的中秋,比以往都更為寒冷,所有人都看得出,我們的皇上已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我坐在床前陪他,輕輕幫他擦拭着額上的冷汗。他睜開眼,看見我,暖暖地一笑,說道:“明兒是你的生辰呢,可想好了要什麼禮物?”
我猛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皇上,臣妾是錦書。”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彷彿是用針一下下地扎在了自己的心上。他果然怔住了,“錦書……錦書……”他喃喃地念着,似乎是才想起了他有一個為他生過一個孩子,名叫做錦書的妃子。
“錦書,”他眼中的光有些悲憫,“下輩子,不要再到紫禁城裏來了。”
我的淚水奔涌而出,心一下子就掉落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這是他清醒着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是謝謝我陪伴着他走過生命中最後的四年。在他為了這個國家不得不一個人獨自活着的時候,我的出現,多少緩解了一些他心中痛楚的思念。
如今,他終於解脫了。他可以毫無牽挂地去見他的熙臻和他的十三弟了,而我,我,將要在這冰冷的皇城中度完我的餘生。
“晉封謙嬪為謙太妃。”這個國家的新皇帝帶着一點自信的微笑,溫和地說道,我向他謝恩,他扶起了我,溫文爾雅地說道:“太妃不必多禮。”
太妃,是啊……多麼尊崇的身份,我的哥哥也連連陞官,爹爹來看我,抹着眼淚說我真給家裏爭氣。我握着他的手,笑的很空虛。
心似乎已經不再完整了,我記得那個男人最後留給我的話,下輩子,不要再到紫禁城裏來了……
這一年,我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