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2番外之花尋之
保成府往南三十里有個荷花鎮,這是花家的祖籍所在,花氏族人大多生活在這裏。
花老太爺如今就住在鎮子西頭的一座兩進宅子裏,房子雖舊,但沒有破敗之處。
花老太爺曾是花氏族長,被流放前給花氏一族帶來不少福祉。如今就算他們倒了,也還有花尋之和花無盡在——說是除族,可畢竟血脈斬不斷。
是以,花氏族長並不敢怠慢他們,除了宅院外,另給了二十畝良田,甚至湊了安家銀子三百兩。
比起在前哨鎮的日子,他們過得不算太差。
花尋之與松江一路不停,趕到保成府時花老太爺還沒死,但靈棚已經搭建起來了,院子裏有不少族人在幫着打點各處。
花沂之從正房迎了出來,眼中含淚,哽咽着說道:“六弟……你來啦。”
“花老太爺怎麼樣了?”花尋之以問代答,並不接花沂之的話茬。
花沂之碰了個軟釘子,跟着出來的花潤之不免輕哼一聲,被前者橫了一眼后,到底收斂了不忿。
松江搖了搖頭,他大概猜得到,這兄弟倆存的什麼心思了。
花沂之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進了老太爺所在的正房。
屋子裏空氣污濁,熱氣撲鼻,花尋之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花老太爺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面色發灰,骨瘦如柴。
花尋之進屋的時候,他睜開眼看了一下,情緒有些激動,掙扎着動了動,卻連只手都沒抬起來。
他張了張嘴,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便沒有了動靜。
花沂之兄弟趕緊撲了過去,大哭起來,“父親,父親啊,你怎麼了?快來人啊!”
太醫過去了,搭了一下脈,“人還活着,還請二位讓一下。”
松江感覺有些遺憾,他很希望花尋之是被騙來的,如此,便可以順理成章的教訓花家人了。
花尋之獃獃地站在床尾,淚水流了一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太醫仔細診了脈,對花尋之說道:“國公爺,這位老太爺確實不行了,下官可以施針讓他醒過來,別的卻不能夠了。”
花尋之讓老魯取出一隻三百年的老參,“用老參吊得住嗎?”
“沒多大用,頂多撐個一天兩天的。”太醫說道。
“那就別煮了,沒得浪費。”花潤之用袖子擦了淚,兩大步過來,便要把參盒抱走。
松江長劍一探,制止了他,冷笑道:“這是皇上的,用不上還要帶走的。”
“你……”花潤之氣結。
花沂之喝道:“還不閉嘴,成何體統!”
花潤之訕訕退到一旁。
太醫施針,一炷香的功夫后,花老太爺醒了過來。
“老……六,你來啦,很好……”他又喘息起來。
“爹你慢點兒說,不着急。”花沂之在他身邊坐下,用手趕着胸口,幫他順氣。
花老太爺老淚縱橫,又道:“老六……爹不行了,以後你的兩個兄長……就靠你了……”
松江瞧瞧花尋之,見後者面露凄色,不免冷笑一聲,“花老太爺,國公爺已經被除族,您這囑託,強人所難了吧。”
“你……”花老太爺一着急,又劇烈地喘了起來。
花沂之道:“松江護衛,這是我們花家的事,就不勞煩你操心了。我爹時日不多,還請讓他老人家把話講完。”
松江並不讓步,笑道:“講完?你們爺幾個這是商議好了吧,覺着國公爺性子軟,想用遺言逼他就範?打的一手好算盤呢。”
“你……”花老太爺白眼一翻,又昏過去了。
花尋之神色緊張,上前一步,又站住了。
太醫趕緊重新施針。
“老六,你變了。”花沂之面色沉痛,意有所指。
這話就太可笑了,就算想欺負老實人,也不能這麼欺負。
花尋之收起悲傷,捲起右手的袖子,露出醜陋的斷臂。
說道:“不變怎麼行呢?我按照老爺子的想法活了這麼些年,得到的着實不多。若非有無盡在,說不得連莫白我都保不住,我實在想不出老太爺還有什麼顏面用遺言要挾我,大哥你知道嗎?”
花沂之難堪地瞧瞧太醫和松江。
花潤之便道:“六弟,家醜不可外揚,這些稍後再談。爹已經在彌留之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飽讀詩書,難道在這當口就不能稍微忍一忍?”
花尋之垂下頭,淚水滴答地往地上掉。
松江見勢不妙,思索一番,緩緩說道:“國公爺,寬恕別人的無知,是你大度,但如果縱容別人的放肆,那就是你無知了。凡事盡到心意便可,至於花老太爺的遺言,不該是咱們這些外人聽的,您說是不是?”
“有些話聽了就是一輩子的枷鎖,如果明知道是陷阱還非要跳下去,皇後娘娘若是知道會生屬下的氣的,望國公爺三思。”
“你……”花潤之握着拳頭便要砸過來。
松江微微一笑,拍拍手裏的劍柄,“奉勸你,還是不要自尋死路的好。”
“嗬……嗬,”花老太爺嘴裏重新有了動靜,顯見醒了。
松江的話讓花尋之的心腸重新硬了起來,人蠢一次可能是不察,人蠢兩次可能是馬虎大意,若是蠢三次,便真的是愚蠢不堪了。
想起女兒臨行前的囑咐,花尋之使勁眨了眨眼,把淚意逼了回去,僵硬地走到床前,大聲說道:“花老太爺,千帆上午給皇後送嫁,下午便從京城出發看您來了,給您看病這位是宮裏最好的太醫,葯都是從宮裏帶來的,您且安心養病。”
話說到這兒,他從袖袋裏取出幾張銀票,放到花老太爺枕邊,又道:“這是五千兩銀票,便全了曾經的父子之情吧。若是您去了,這些銀錢,也足夠他們兩兄弟花費小半輩子。”
“你……”花老太爺倒着氣,一手微微抬起,指着花尋之,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您安心養病,晚輩告辭。”花尋之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往門口走去。
這番謀划花老太爺是親自參與了的,他以為花尋之性子軟,十有八九能逼得他就範,卻不料是這種結局。
他一時心火上升,又翻了白眼,眼見着不行了。
“父親!父親!”
花潤之和花沂之再次撲上前,卻同時把手伸向了銀票。
不會真的被自己氣死了吧!
花尋之心裏咯噔一下,轉過身來,卻見松江一腳一個,將花沂之、花潤之踢到一丈開外,幾張銀票飄飄蕩蕩地落到地上。
太醫是個機靈的,明白松江是何意思,搶上幾步,施以銀針,並在花老太爺胸口按壓了幾下,到底搶救過來了。
太醫與花尋之解釋道:“老太爺油燈耗盡,就這兩天的事,與國公爺無關。”
花尋之鬆了口氣,又久久地看了花老太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老魯收拾了東西,與松江和太醫緊隨其後。
“禮國公請留步。”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從東廂房出來,叫住花尋之。
“您是……十三叔公?”花尋之問道。
“正是老朽。”十三叔公是現任族長,六十左右歲,精神矍鑠,表情嚴肅,“老朽請教,禮國公飽讀詩書何以如此薄情寡義?”
松江哂笑一聲。
花尋之臉上一陣燥熱,思忖一下,又鎮定了,“十三叔公,何以如此誹謗於我?”
“那是你老子?除族了他也是你親老子!”老者脾氣挺大,竟吼了起來,“他沒幾個時辰好活了,你竟一句遺言都聽不得了?你這樣還算是個人嗎?”
花尋之忽然明白了,現在的自己是整個花氏的靠山,今兒的事,是他們商議好了的,真是好大的一張臉啊!
他擦了把臉上的汗,問道:“十三叔公,花沂之和花潤之正在他老人家面前搶銀票呢。而我,拋下皇后大婚,帶着太醫急急趕來,要人有人,要葯有葯,要銀錢有銀錢,怎麼就薄情寡義了呢?”
“你……”
“十三叔公,千帆不善言辭,但千帆可以在對天發誓,千帆對得起花家。您老人家去問問他們,他們可對得起我?他們殺了我親娘,不認我嫡妻,為了騙我娶莫白的娘親謊稱將皇後上了花家族譜。十三叔公,族譜呢,可有我女兒,可有當今皇后?”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皇後為何成了皇后?那是因為他們逼着我女兒替了你花家的嫡長女,然而有了大皇子后,他們卻以維護花家臉面為名,把她趕出花家自生自滅,那時皇后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啊!”
“因為太上皇不待見我們一家,他怕影響了他侯府,便將我也除了族。如今他倒了,又要貼上來讓我照顧他的兒孫?這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嗎?敢問十三叔公,我們一家被人欺負的時候,十三叔公可曾出來說句公道話?”花尋之滿眼是淚,聲聲質問。
十三叔公目瞪口呆,張口結舌——關於當今皇后的豐功偉績他聽過不少傳言,卻不知還有這等內情。
他轉頭看向已經出來的花沂之,用眼神問道:為什麼和你們說的不一樣。
花沂之冷笑,不過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罷了,有什麼好解釋的。
花家為了擴大影響,以轄制花尋之,叫來不少族人和鄰居,聞言議論紛紛,院子裏亂鬨哄的。
“若是如此,五千兩卻也不少了。”
“可不是嘛,若非顧及皇家臉面,怕人講究些什麼,人家便是不來也是使得的。”
“那哪兒成啊,咱還指望着這位國公爺拉拔一下呢。”
“正是,現在可不是講顏面的時候。”
……
花沂之知道,有皇帝的人在,他們再怎麼算計,也只能止步於這五千兩銀子了,既是如此,就不必虛與委蛇了。
他說道:“我的大女兒死了,大兒子就要死了,我的手也還了你的手。花尋之,你們一家都活得好好的,進宮的進宮,封爵的封爵,就不要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了,得了便宜賣乖只能讓人不恥。”
花尋之搖搖頭,淚水更加洶湧了,暗道,你死了女兒,我的女兒就沒死嗎?早在兩年前她就死了啊!
若非有現在的花無盡,他的外孫、他的兒子,乃至於他自己,不知會是什麼結局。
他想思念女兒,卻又不敢放縱去想,無法宣之於口的痛楚,一旦挖出來,就會痛徹心扉。
花尋之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沉沉說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們一樣,視富貴權勢為人生的全部的。如果人生有如果,我寧願我的無盡沒有替代你的如錦。”
那樣的話,他的寶貝女兒就不會死,他就不會時不時地把自己陷在一種無法掙扎的矛盾的痛苦裏。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他懷念着逝去的女兒,同時又享受着新女兒帶來的幸福。
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活得傻氣一些,充實一些,那樣,才能放下包袱,輕裝前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