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4
從長安到涼州,許聞蟬一路邊走邊玩,足足走了快兩個月,才到達涼州城。
涼州刺史是定北侯的故交,得知故人之女來了,早早便讓自家夫人在府中安排好住所。
許聞蟬這邊剛進涼州城,刺史家的馬車就在城門候着了。
涼州城雖不如長安富庶繁華,卻也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來往商客,絡繹不絕。
許聞蟬換了馬車,進了刺史府,刺史夫人帶着家中女眷在後院相迎。
彼此打過招呼后,刺史夫人拉着許聞蟬的手,親熱笑道,“世侄女,你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房間已經給你整理好了,你先回房稍作休息,待夜裏席面上,咱們再邊吃邊聊。”
“多謝嬸娘。”許聞蟬盈盈笑道。
“別客氣,就當是自個兒家裏一樣。”刺史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說來也是巧,今夜席面上還有一個你的熟人呢。”
許聞蟬一怔,好奇道,“我的熟人?”
刺史夫人道,“是啊,你家七哥不是娶了謝國公家的清平郡主么?可巧了,清平郡主的兄長謝小公爺前幾日也來了咱們涼州,這會子也住在我們府上呢。”
謝小公爺?!!
許聞蟬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嘴角直抽。
他怎麼來涼州了?
打死她也不相信會有這麼巧,所以,他是特地跑來涼州堵她的?
就……離譜!
刺史夫人見她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臉色,目露疑惑,“世侄女,你怎麼了?是哪裏不舒服么?”
許聞蟬回過神,悻悻一笑,“沒,沒什麼,大概是有些累了。”
刺史夫人點點頭,“也是,那你先回房間歇息吧。”
說著,她點了兩個丫鬟送許聞蟬去住處。
刺史夫人給她安排的住所很是清幽整潔,明窗淨几,牆上掛着花鳥山水,博山古銅爐中點着香餅,美人弧內插着幾支粉嫩嫩的重瓣海棠,看得出是用了心佈設的。
許聞蟬將丫鬟屏退後,直接呈大字癱倒在柔軟的大床上,無語的望着鵝黃色幔帳,心緒紛亂。
他怎麼就來了涼州呢?不知道見面會很尷尬的么!
要不……自己晚上乾脆稱病得了?
這也不行啊,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既然能跑來涼州,足見他的心志堅定。
許聞蟬一把抓過身旁的枕頭,將臉埋了進去,鬱悶的啊啊啊啊了一陣,又抱着被子在床上扭來扭去。
也不知道糾結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氣,坐起身來。
見就見!反正大家好聚好散,她也沒什麼好躲着他的。
既然做出決定,她也平靜下來,喚來丫鬟打水簡單洗漱了一番,就抱着被子囫圇睡了一覺。
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
丫鬟扶着她坐到梳妝鏡前,梳洗打扮。
許聞蟬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心頭忽然緊張起來。
算起來,他們上次見面還是一年前,小太子和小公主滿周歲時。
一年過去,她的皮膚養白了些。因着這一路顛簸勞頓的,人也瘦了一圈,下巴尖了,眼睛更大了。
好像,比之前又好看了些?
丫鬟在一旁詢問着她要梳什麼髮式、穿哪件衣裙,許聞蟬想了想,還是決定低調一些,選了件青綠綉金圓領對襟裙,梳了個墮馬髻,以碧玉棱花雙合長簪裝點,這般打扮,倒添了幾分斯文書卷氣。
許聞蟬照了照鏡子,覺得挺滿意。
****
夜色稍暗,刺史府就亮起了燈,前往花廳的一路上,廊上燈光照得明亮。
才走近,就聽得裏頭傳來熱鬧的說笑聲。
許聞蟬不動聲色的捏了捏手指,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花廳的圓桌前已經坐着不少人,見許聞蟬到了,笑聲停了停,都朝她看來。
許聞蟬的目光不受控制般,最先被上座那芝蘭玉樹的英俊男子給吸引。
今日謝蘊石身着一襲月白色對鹿聯珠紋的錦袍,頭戴玉冠,便是坐着,他的身形也是筆直端正如修竹般,十分醒目。
真的是他。
許聞蟬想,他好像瘦了些,黑了些,是一路趕來,太陽太強烈么。
在她打量謝蘊石的間隙,謝蘊石也在看着她。
意識到他投來的目光,許聞蟬忙不迭閃躲開來,斂眉朝着刺史行禮問好。
刺史打量了她一番,笑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上一回見到世侄女的時候,你還是個三歲小女娃,跟在你幾個兄長身後要糖吃呢。沒想到一眨眼,就成大姑娘了。”
許聞蟬客氣的笑着。
刺史又介紹着謝蘊石,“世侄女,這是你家七哥的大舅哥,你也該叫一聲大舅哥的?”
許聞蟬生硬的撇過頭,對上謝蘊石那雙明亮的眼眸,輕聲道,“謝小公爺。”
謝蘊石道,“阿蟬,別來無恙。”
一個生疏的叫“謝小公爺”,一個親昵的叫着“阿蟬”,不知道是誰更尷尬一些。
刺史夫人會來事兒,很快打着圓場讓大家都入座。
圓桌上擺着豐盛的美味佳肴,許聞蟬本來挺餓的,可謝蘊石就坐在她對面,她想大快朵頤,又不免束手束腳。
一頓飯,吃的沒滋沒味,只勉強填飽了肚子。
不過她打眼瞧着謝蘊石也沒吃多少,心裏多多少少也平衡了一些。
用過晚飯,眾人又坐着喝起小酒,聽歌伎唱小曲兒。
許聞蟬對歌伎唱曲沒什麼興趣,若換作美貌小倌彈琴,她還能聽上一會兒。
她便以路途勞累為理由,先行告辭回房歇息。
眾人也不疑有他,叮囑着她好好歇息。
月涼如水,許聞蟬走在抄手游廊時,問着前頭引路的小丫鬟,“你們廚房現在還有吃的么?”
小丫鬟呆了一呆,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待確定許聞蟬就是那個意思后,忙答道,“前頭宴會還沒散,廚房的人應當還候着。”
許聞蟬彎起眸,“這就好,你帶我去一趟,看看有啥現成能吃的。”
小丫鬟猶豫片刻,便帶她去了。
一盞茶功夫后,許聞蟬拎着半隻燒雞、半段鹵豬蹄,一碟花生米,還有一壺涼州當地的特色美酒,收穫滿滿的回了房間。
她哼着小曲,推開木門——
丫鬟將吃食放在桌上后,便乖覺的關上門,退了下去。
許聞蟬往裏間走,打算洗個手再吃東西,不曾想才轉過身,就見那扇鵲上梅稍花鳥屏風后,影影綽綽,緩緩走出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來。
她幾乎是下意識“啊”了一聲。
門外守着的丫鬟聽到這聲響,疑惑問道,“許大姑娘,您怎麼了?”
許聞蟬心頭一緊,忙道,“沒事,不小心磕了一下。”
“可有大礙?”
“沒事,不用進來!”許聞蟬回道。
外頭應了聲,旋即,重歸安靜。
燭台上的蠟燭蓽撥燃燒着,散發著淡淡的暖橘色光芒,謝蘊石清俊如玉的面容,在昏昏燈光下顯得朦朧。
要不是他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過來,許聞蟬都懷疑是不是她的錯覺。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瘋了!”許聞蟬壓低聲音,圓圓的眼睛沒好氣的瞪着他。
謝蘊石走到她跟前站定,黑曜石般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她,好半晌,說了句,“我來要個答案。”
許聞蟬下意識往後退,目光閃躲,“什麼答案?”
她往後退,謝蘊石往前走。
直到她退到桌子旁,謝蘊石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眉梢挑起,“連酒菜都備好了,你知道我要來?”
許聞蟬,“一年沒見,你臉皮好像厚了些。”
謝蘊石也不惱,幽幽看向她,“是一年一個月零七天。”
許聞蟬,“……”
就……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她總不能誇他算術好。
僵持片刻,她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敗下陣來,嘆道,“坐下說吧。”
逃避也不是辦法,倒不如一次性說明白。
她自顧自先坐了下來,見謝蘊石還站着,她仰頭看他,“還要我請?”
謝蘊石便坐了下來,就挨着她旁邊坐,半點不避嫌。
還是許聞蟬覺得靠的太近了,將凳子往一旁挪了挪。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扒了一隻烤得焦香皮脆的雞腿,想了想,遞到謝蘊石面前,“吃不吃?”
謝蘊石搖頭,“你吃吧。”
許聞蟬本來也就客氣一問,見他這般說,也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她不是什麼斯文的人,裝也裝不來。反正她是什麼德行,謝蘊石也清楚。
謝蘊石自己倒了杯酒,淺啜一口,道,“是西涼春。”
“好像是叫這麼個名。”許聞蟬道,也倒了一杯嘗了嘗,眯起眼睛道,“真辣。”
“西邊的酒,都比較辣,比不得長安的柔和。”
許聞蟬低低嗯了一聲,三下五除二將一個雞腿吃完后,她拿帕子擦了擦唇,抬眸看向謝蘊石,“行吧,咱們也不兜圈子了,直接說吧....你想要什麼答案。”
謝蘊石與她對視,她眸光坦蕩,他反倒有些慌張。
他喉結微動,開口道,“為什麼,不肯嫁給我。”
在他寄出那封打算上門提親的信后,等來的卻是她的斷交信。
那封信,字字句句,他記得清清楚楚。
每每想起,呼吸都有些凝窒。
提到這事,許聞蟬的睫毛顫了兩下,纖細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輕聲道,“我仔細考慮后,覺得我實在沒辦法做你謝國公府的未來主母。”
“是沒辦法,還是不想?”
“兩者皆有。”許聞蟬平靜的看向他,雙眸清澈如水,“你應當知道我的。”
謝蘊石薄唇一抿。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但就是因為知道,才愈發的不甘心。
他很想問,難道你就不能為了我們的感情,犧牲一些么?
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就被他摁了回去,這太自私了。
可是,就這樣......斷了么?
謝蘊石握緊了拳頭,強壓住心頭情緒,悶悶的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西涼春再烈再辣,也壓不住他口中的苦澀。
許聞蟬見他這樣,心裏也怪不是滋味的。
只能說,他們倆的追求不一樣。
她給自己倒了杯酒,舉向謝蘊石,乾笑道,“做不成夫妻,當朋友嘛。來,喝一杯。”
做朋友?
謝蘊石扯了扯嘴角,清雋的眉眼間帶着一抹黯淡,他抬眼看她,拿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兩人一同飲了三杯酒。
許聞蟬有些微醺,保持着理智對他道,“夜已經深了,你該回去了。”
謝蘊石看着她微紅的臉頰,道,“嗯,是該回去了。”
他站起身,許聞蟬也起身相送。
他是從窗戶來的,便往窗戶回去。
走到窗牖時,初夏的涼風柔柔的吹進來,讓人腦子都清醒不少。
謝蘊石看着她烏黑的眼眸,認真道,“我明日就回隴西了。”
許聞蟬愣了一瞬,回過神來,彎起眼角,點頭道,“是,是該回去了,你這貿然跑出來,國公爺和長公主一定很擔心你。”
“你會來送我么?”
許聞蟬面露猶豫,見他一直盯着她,只得硬着頭皮道,“也行吧……”
反正話說開了,就當做朋友送一道,下一次再見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後呢。
謝蘊石靜靜凝視着她,眼底的不舍如海水般澎湃。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說了句“你早點歇息”,利落的從窗戶翻出去。
他的身影很快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
許聞蟬盯着黑漆漆的一片,耳旁時不時傳來幾聲蟲鳴,她魂不守舍的吹着風。
或許是風太大,她的眼眶都有些濕了。
須臾,她抬手拍了拍臉頰,碎碎念道,“矯情什麼呢,這不挺好的。許聞蟬啊許聞蟬,總不能男人和自由你都要吧?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還是早點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