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
“所有葉子黃了,天是灰的。我在一個冬日裏漫步。”
(《加利福尼亞之夢》CaliforniaDreaming)
當我一個人漫無目的開在去往加利福尼亞的公路上,我又開始聽這首歌。
所有葉子黃了,天是灰的。
我開得不快,看着迎面而來的每一輛車,看着超過我揚長而去的每一輛車。會不會他也還在這條路上呢?
莫非這是我第一次仔細地品讀歌詞?這幾句歌詞,我時常唱在嘴邊,卻一直以為這是首歡快的歌。鬧哄哄的鼓和和聲,結他旋律的走向像是一輛老爺車肆意行徑在一條沒有終點的高路上。彷彿是他那輛紅色老爺車,曾經載着我們去往加利福尼亞。
——噢,是這首啊!
他回過頭來,給我一個會心的微笑。我跟他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到了一個地方,我們就分離。要去下一個地方了,我們又在車裏相遇。
——昨天太驚險了。
——怎麼了?
——昨天會議上我要介紹方案。前一個人發言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的電話。我一個人跑出會場去接那通電話,我蹲在地上,把他的要求記下來。等我打完電話,我就覺得完了,是不是已經輪到我講了,所有領導、客戶都在等我。當我推開會場的門,主持人正好介紹到我的名字。我原本應該在發言台旁邊等着的,但我剛推開門,只好從會場中間的通道快步走上去,我感覺所有人都會過頭來看我,我徑直走到台中央,跨了上去。
他生動地描繪着前一天的事情,有時我不明白,為什麼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對他來說會有這麼多驚心動魄的事情。他明明跟我說過覺得工作沒什麼意義,卻每天像一個陀螺似的高速運轉着,去到不同的地方,見不同的人,準備方案,準備發言……
——你去過巴黎嗎?我在巴黎待過一段時間。
——沒有,我從來沒有出過國,根本沒有時間。好吧,跟我說說巴黎吧。
——我和我的朋友住一起。她每天只工作五六個小時,每天早上喝完咖啡才上班,中飯要吃很久,有很長的用餐程序,然後還有下午茶時間。她的公司做到一定規模就沒有要擴張,夏天的時候還有一整個月的假期。我覺得那樣才是生活。
——我也希望能那樣。但是我停不下來,根本停不下來。
——如果可以選擇生在哪個時代,做什麼事情,你會怎麼選?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難道現在不是最好的嗎?
——也許吧。
我違心地應和着,他怎麼能全然不關心別處和過去?我心裏有一些關於過去時代的奇思妙想,但不知道怎麼和他說起。車裏的音樂填補着我們安靜下來的片刻,他開始和我講他喜歡的皮鞋和眼鏡。
另一天,他來遲了十幾分鐘。
——你等很久了吧。對不起,昨天改方案改到凌晨三點。
——你還好吧?
——不好,我快死了。
——要不我來開車,你休息一會。
——那倒不用。
——為什麼你每天都要加班啊?
——我笨嘛。
——你們公司就只有你一個人嗎?
——助手十二點鐘把方案給我。我一看,還是不行。凌晨十二點我開始重新改方案,一直到三點,把方案發給客戶。
——別做啦,什麼客戶那麼重要啊,命比較重要啊。
——沒辦法。這還不是最傷心的。
——怎麼啦?
——最傷心的是我知道這個方案根本用不上。很多實際性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只是避重就輕地把框架搭出來。
——那你還花那麼大力氣去做?
——客戶要嘛。這次不行,也許下次就行咯。
——你好笨啊。你自己說的咯,生意總會有人做的,你已經很忙啦,白天要去這個那個地方,晚上還要熬夜,不能這麼折騰自己的。
所有葉子黃了,天是灰的。
過幾天,我又在他的車上聽這首歌。加利福尼亞之夢,聽着好快活,好自由。還有哪首歌會與這段旅程更相稱呢?雖然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真的打算去加利福尼亞。當聽到這首歌的時候,他又給了我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
那陣子起,他開始溜進我睡眠周期的縫隙,把我在凌晨三四點鐘吵醒。想着天亮了,就有個迷人的男孩來接我,我就再難入眠。每天我都快活地衝出酒店,往他來的方向大步流星。我在空曠的大馬路期待紅色汽車出現,或是在車水馬龍的小巷張望着後面來的車。有時我坐在行李箱上等他,有時我推着行李箱跑,聽着行李箱在行人路上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他也在期待我的出現嗎?
有幾次,是他先發現我。
——我看到你的黃頭髮了。
我先看到他的訊息,才看到他的車。
有一天我發信息告訴他我在一盞紅色路燈下等他,見他沒來,我一陣小跑,到了另一盞紅色路燈下。我發信息告訴他我在另一盞紅色路燈下等他。他還是沒出現,我接着往前跑。然後我聽到身後有車子在拚命按喇叭。原來他已經來了,我跑過頭了。車子不能在那條路上逗留,我快速跑向那輛紅色老爺車。一上車,我簡直笑得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你每天一大早都那麼開心。
因為見到了你,我想這樣告訴他。
——你個性這麼好,一定很多人喜歡吧?
他這樣講,是想說他也喜歡我嗎?
——我也是最近才這樣的。
——是嗎?
——我小時候都不敢和別人說話,好像有種無形的隔閡把我包圍着。
——看不出來啊。
——我是很努力學着讓自己變開朗的,我會去設計怎麼和別人交流……
——噢,你來幫我看看這套西裝的料子好不好看。
他扯開了話題。
我搖下車窗,把手伸出窗外,讓秋日的涼風吹進車裏。那幾天,我們到了印第安納,他已經在襯衣外添了一件深藍色的羊毛衫。他彷彿生來就是迷人的,被愛的,可以支配身邊的人。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講着工作上的事,習慣性地趕超着開在快車道上的慢車,他總是在趕時間。我總希望他開得慢一點,時間過得慢一點。我希望下一個城市永遠不要出現。到了下一個城市,又要和他分開。我開始希望這是一場沒有終點旅行。如果沒有終點,我是不是不用急着讓他改變方向。我們可以肆意揮霍每天在路上的幾個小時。一張一張CD地聽下去,一首一首歌地唱下去。
那天汽車CD機出了故障,CD塞進去了,又被吐出來。等紅燈時,他停下車來,接過我手中的CD,靠過來調試機子。他的頭髮就在我的身前,我們挨得那麼近。
——進去了,啊,又出來,進去了!
——你聽聽你在說什麼?
他又開起了無聊的玩笑,我又笑個不停。車裏傳來掌聲,那天我播的是一張演唱會的專輯。後來,這張CD一直塞在車裏,一直到我們分離,因為那天晚上起,他開始唱歌給我聽。
——今天把你送到后,我要去一趟醫院。
——怎麼了,生病了?
——沒什麼,老毛病。
——噢。
——跟你說也沒關係,已經很多年了,我背上出現了一塊黑色的印記,像一塊烏雲。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麼要命的毛病,快活不久了。
他略帶調侃地說著,在我聽來這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話題。我看着他,忽然意識到他終有一天會離我而去。無論什麼原因,他都將離我而去。
——查出是什麼原因了嗎?
——沒有,也不知道是怎麼活到現在的。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背後壓迫着我,有時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明白那種感覺。
——你明白?
——嗯。我自己前陣子也被一些小毛病折磨。我開始明白,身體的一些問題是沒有辦法痊癒的,只好去忍受,去適應。
他沒有接話。
——所以你工作不要那麼拚命啦。
——哈哈,怎麼又扯到工作上去了。對了,周末我要去個地方,明天一早的飛機,晚上打算住到機場附近去,你怎麼辦?
——什麼時候回來?
——下周一。
——我跟你到機場附近。我自己找好酒店。
——那我晚上下班來接你,你到時候給我地點。
——我到你附近來找你吧。
我吃過晚飯就去他工作的那一帶等他。他讓我幫他買兩顆電池,我在一家大超市找了好一會兒。那裏挺繁華,街頭上有人吹奏薩克斯風,也有幾個年輕人彈結他唱歌,路人會在那兒駐足聆聽。我在那裏待了好一會,差不多時間了才給他發訊息。
——我到附近了,這裏有人彈琴啊,等你忙完了下來唱首歌給我聽吧。
——不了吧,這裏玩音樂的人我都熟悉。
——那不然我唱首歌給你聽啊?
——我趕時間啊,你到了就上來找我吧,但我已經累得癱在椅子裏了,提前告訴你,怕嚇到你。
——我不上來了,我在大樓附近等你。我怕讓保安看到了,你又要殺他滅口。
我又在他公司樓下等了他一會兒,有些掃興。天更冷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夜晚見到他,紅色汽車變得深沉了,而他在折騰了一整天之後反而變得異常亢奮。那晚,他第一次提起了加利福尼亞。
——等很久了嗎,怎麼不上來,放心這棟樓的保安不認識我啊。
——你看我還拖着行李箱,走到樓里多奇怪。
——電池買了嗎?
——給你。
——是給你的。
他遞給我一把車鑰匙。
——你看,我有替你考慮的。下次你可以自己去我車裏放行李。周末我不在,車子給你開。一會兒車停你那裏。
我接過備用鑰匙,給它裝上電池,彷彿得到了一件定情信物。
——周末要去哪啊?
——嗯?對了,你去過加利福尼亞嗎?
他回過頭來,目光在我的臉上一掃而過。夜裏,馬路上車子少了,他開得很快,再沒有慢車害得他要擠來擠去。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從它口中說出帶着一絲輕挑的隱喻。
——去過一次,怎麼了?
——怎麼去的?
——坐飛機啊。
——去那裏,應該開一輛車,一路向西。啊……說起來,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去那裏了。前些年,我要去的地方更多,幾乎跑遍了整個國家,一個城市接着一個城市,一個項目接着一個項目。
——不會厭倦嗎?
——過去我的車裏總是載着不同的女孩。但如果遇到了我喜歡的女孩,我就帶她去加利福尼亞。
——有很多女孩願意坐你的車子嗎?
——你說呢?
——你到底和多少個女孩去過加利福尼亞。
我順着他的話繼續問着。
——50幾個。
——什麼,50幾個?
——看着我的眼睛,就是50幾個。
車子在紅綠燈口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他讓我看他的眼睛,我看了進去。是一副好看的眼睛,但是空空蕩蕩的,只剩一絲瘋狂,我已經錯過了那對眼眸最明亮的時期。我沒有看到他的靈魂。我當然相信會有很多女孩願意坐他的車,他說100個我也信。
——這麼多女孩?那你豈不是一直在路上來來回回?
——也不是啦,有的時候我的車裏坐着三四個女孩,有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處可去。
他又轉過頭來看我。這回他的眼中有一絲閃爍。為什麼他什麼事情都和我講?當他看着我,我隱約覺得他想把自己交給我。
——也是,你每天開那麼遠的路,如果一個人也怪無聊的。
——那倒不是。如果一個人,我就唱歌啊。我給你聽的那些個,都是我一個人開車時錄的。
紅燈變綠,車子啟動,我彷彿錯過了什麼。
——那你唱歌吧,就當我不在。
——有點奇怪。
——唱首歌給我聽吧。
就是那一晚他開始唱歌給我聽。他唱着我沒聽過的當下最時髦的歌,一邊看路,一邊會看幾眼歌詞。他無暇看我,他不會知道,我眼中的他開始發亮,我想成為這50幾個女孩中的一個,我想和他去加利福尼亞,然後在他的世界裏消失,成為那不常被想起,也不會被忘記的一個。或許他知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
如果這場旅行是沒有終點的,或許我什麼都不需要急着說出口。只要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他給我看新買的西裝料子,我給他看我買的新書。他給我講一段他的戀愛故事,我和他講一個我去過的城市。如果這場旅行是沒有終點的,一切都會不緊不慢的,如同吹進車窗的風,我想我會慢慢滑進他的心裏。直到有一天,當他的手指觸碰耳邊的發,我的唇會輕輕撫過他的臉,我們都會覺得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葉子黃了,天是灰的。
再次回到這條公路,只剩下一個人了。已是一年到頭最冷的日子,他應該穿上了厚厚的棉服,除非他去了一個南方的城市。再次回到這條高路,才發現這是首失落的歌。輕快的旋律,吵鬧的伴奏,所有編排都是一種掩飾。
我總是不自覺地去看對面開過來的車,我甚至會隨着一輛迎面開來的紅色汽車轉過頭去。我總是期待再見到他一次。直到有一次我在後視鏡里看到了那輛紅色老爺車。當他超過了我,我仔細地看着車牌號——是他了。我竟在高速公路上慢慢踩下剎車,目送着他遠去。他開好快,他依然在這路上奔命。是他了,但又怎麼樣呢?
那麼大的國家,兩輛車竟在公路上交錯而過。我忍不住去想,是否我們過去也曾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不停地交錯,換來了那一段歡愉的旅程?
但如今,歌里的人回不去加利福尼亞了,我失去了陪我去加利福尼亞的人。
夜晚,我獨自住進了機場附近的那家酒店。我曾在那裏等他回來。現在,我再也不能有任何期待。
那晚,他發了新學的歌給我聽。
——為什麼聽上去那麼虛弱?
——趴在床上唱的,你聽這歌詞好感人,讓人想哭。
歌里唱到了星星,我打開窗,卻只看到一輪圓月帶着光暈。
——你那兒能看到星星嗎?
——我累了,晚安。
我下樓,發動他的汽車,往遠離城市、遠離燈火的地方開去,一直到郊外,沒有人煙的地方。我停下車,坐到車尾上,抬頭看夜空。
我彷彿看到了他。他像一隻鷙鳥,在很高的天空翱翔。白天,頭頂一片厚厚的烏雲遮着他。他的眼睛盯着獵物,忘了看看廣袤的土地,河流和山川。到了夜裏,雲層漏出一片縫隙。我的鷙鳥累了,但卻抬了起頭,看見了星星。
但那一晚我沒有看到星星。今夜,回到這個地方,我推開窗卻看見星辰影影綽綽,一顆又一顆,我看到北斗七星連成了線。
忽然很想告訴你,今天,我看到你了,夜裏,我看到星星了。
鷙鳥,鷙鳥,我知道你在附近。
鷙鳥,鷙鳥,你要去往哪裏?
一次又一次,我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