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殺人者的秘密
這天夜裏死去的人是鎮上的梯瑪。梯瑪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區的土家族的口語,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薩的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巫”或“巫師”。武陵山區位於湘鄂川黔四省接壤處,距沉睡谷數百公里,相傳乾隆年間,那陳姓官吏被充軍發配至沉睡谷地區時,在這裏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經過數百年的滄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經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風民俗卻被保留下來。
梯瑪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師,沉睡谷的梯瑪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親過世后,他便成為沉睡谷新的梯瑪。每年的秋收以後到次年開春,是梯瑪活動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時,梯瑪也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勞作。梯瑪的神聖職責主要包括主持群體性的大型巫祀活動、主持以家庭為單位,以求嗣、祈福、禳災、贖魂為目的的巫祀活動和求神問卜與行巫醫。這些年梯瑪活動已經大大減少,大的巫祀活動很多年都不舉辦一次,但很多鎮上的人有了病,還寧願去看巫醫。
這位田央宗梯瑪頗有些神通,他在父親去世繼任梯瑪不久,便有一位母親帶着三四歲大的男孩來看巫醫。小男孩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滿頭都是汗珠子,已經處於昏迷狀態。田央宗梯瑪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閉着眼睛嘴裏念念有詞,兩三分鐘后,他說:“不要緊,把孩子抱回去,對屋當頭射三箭,然後灑點水飯,就會好的。”第二天這位婦女專程登門感謝,那小男孩當晚便醒了過來。
又有一次,田央宗為一個剛生下來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點沒氣的女嬰趕白虎。他接過女嬰家人事先準備的紅冠紅毛大公雞,咬破雞冠,取雞血塗在女嬰前額,然後一手拿雞和桃樹枝,一手把水泡過的大米小米從屋裏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詞,邊撒米邊不斷揮舞桃樹枝做驅趕狀。大約兩小時后,梯瑪說白虎已經被趕走,那女嬰也逐漸恢復了神智。
經此兩件事後,田央宗梯瑪在沉睡谷中,贏得了人們的信任和尊重。
但現在,年輕的田央宗梯瑪卻死在了自家門前的小巷裏。這個消息飛快在沉睡谷中傳開,人們大清早便從四面八方向梯瑪家涌去。
梯瑪死狀極慘,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臉部也有多處被刀劃過的痕迹,而致命傷卻是割喉一刀。梯瑪的血染紅了十塊青石板,他的整個屍體,都躺在血泊之中。
湧來的人們變得憤怒了,因恐懼而憤怒。
殺死梯瑪的人,一定是魔鬼!
有人高聲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們的先人能殺死他,我們就能再殺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聯合起來對付夜叉。
如果行兇的人就是夜叉的話,他已經連續在鎮上殺了三個人,但他實在不該選擇梯瑪作為目標,梯瑪在全鎮人的心目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梯瑪家門前的小巷裏已經擠滿了人,大家群情激奮,一時場面頗為喧鬧。
就在這時,梯瑪十二歲的小兒子突然站了出來,用種悲痛且仇恨的聲音大聲道:“殺死梯瑪的不是夜叉,是一個外鄉人!”如果說對付夜叉還能讓很多人心生懼意,那麼現在,大家便再無所懼了。
十二歲的梯瑪之子再說:“我認識那個外鄉人,我知道他住在哪裏!”於是,十二歲的梯瑪之子一下子成為全鎮人的領袖,大家擁着他,浩浩蕩蕩地走出小巷,走過鐵索橋,走進鎮東的另一條小巷,然後停在一個門前。梯瑪之子一揮手,人們便如洪水般湧進狹小的院落,進不去的人便把這座房子圍得水泄不通。
一對驚懼的老年夫婦問清了原委之後,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幾個精壯的男人衝進了西側的廂房,在屋裏,見到了一個不算高大卻異常強壯的男人。那男人顯然對發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準備,還未開口,便被眾人打翻在地。那幾個衝進去的男人不停地毆打那個外鄉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於是,外鄉人被五花大綁推出了門,還有些人不解氣,在屋裏亂砸一通方才罷手出門。
人群已經佔據了整條小巷,那外鄉人出門時,又遭到了新一輪的毆打。
有人指着他大聲叫:“他還有幾個同夥,現在也在鎮子上。”於是,群情激奮的人群押着那外鄉人,再次浩浩蕩蕩地出現在小街上,這回他們的目標就是位於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棧。
也許是鎮靜劑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來。
先是她的手顫動了一下,接着口中叫了聲譚東的名字,然後她才睜開眼睛。出現在她眼中的不是譚東,而是沙博。她驚異地“咦”了一聲,繼而發現自己還緊緊握着沙博的手。她慌忙縮回手,臉上已變得通紅。
“你醒了。”沙博柔聲說,雖然一夜未眠,但這一刻,他的臉上也泛上紅潮。
“我怎麼會在這裏,譚東呢?”唐婉問。
沙博遲疑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唐婉的這個問題。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飛快地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還穿着睡衣。她驚疑地雙臂抱在胸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裏,譚東到底去了哪裏?”這是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沙博便帶些歉疚地看着她,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一般。唐婉鎮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個噩夢,她在夢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趕。她不停地跑,在那條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兩個人跑來。
“難道,難道夜裏發生的不是在夢中?”她臉上的驚懼更濃了。
“你在夢裏都夢到了什麼?”沙博輕輕說,“不要害怕,你現在跟我們在一起,你是安全的。”秦歌這時也走到床邊,微笑着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來,但她隨即想到了件讓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譚東不見了,如果昨夜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她半夜醒來,譚東便已經不在她身邊。
淚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終於丟下我了。”她想起傍晚時譚東的異常,那株被他一腳踩入泥中的梔子花,他立在花邊略顯傴僂的背影,她絕望地**了一聲,身子隨即又開始顫慄。
沙博雙手擁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這個女孩的情緒怎麼會在這瞬間會變得如此激動。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夠面對着他:“現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譚東走了,再沒有人可以保護我了。”唐婉嘶聲叫。
“這裏每個人都會保護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臉頰,逼迫她緊盯着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麼,這是個法律社會,沒有人可以隨意傷害別人。就算有,這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好人,他們都會來保護你,讓你不受傷害。但是,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來,沒有人是天生的弱者!”唐婉怔怔地聽着,眼中的淚水卻還如雨般落下來,身子因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輕輕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塊兒去找譚東好不好。”唐婉重重地搖頭,想說譚東已經離她而去了,但哽咽讓她說不出話來。繼而她又不住地點頭,她還想着能找到譚東,問他怎麼忍心拋下自己。
那邊的秦歌去衛生間拿了條毛巾,過來遞給唐婉,然後拍拍沙博的肩膀,低聲說:“還是讓她獨自平靜一下吧。”沙博猶豫了一下,這才站起來。
這時,敲門聲響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間恢復了力氣。她翻身赤腳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攔,已到了門口。她的口中叫着:“一定是譚東看到我不在來找我了,一定是。”門打開,唐婉獃獃地立着,繼而身子一軟,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將她扶住。唐婉的臉上,又已經充滿驚懼。
門外站着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個瘦子。
“你來幹什麼?”沙博沉聲問,不知覺中,他竟對瘦子也生出了些敵意。
“來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什麼真相。”沙博說著話,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擋在唐婉身前,“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來到沉睡谷。”唐婉似已被驟然出現的瘦子嚇得傻了,她獃獃地坐那兒,無聲地流淚。
秦歌上前一步,低聲對瘦子道:“我們出去談。”“就在這裏,我必須當著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覺得有些事情,她有權力知道。”“這得問問她願不願意聽你說。”秦歌聲音里也帶上了些敵意。
沙博轉身向著唐婉,柔聲道:“你願意聽他說嗎?”唐婉毫無反應,仍在繼續無聲地流淚。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個請的手勢:“如果你真想跟我們說些什麼,那就跟我出去,她現在的精神狀況,實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告訴她真相,就是在幫她,你們這樣一味的只在表面上維護她,其實是在害她。”瘦子說,“我曾經是個醫生,我知道如何給病人治病。”“你是醫生?”秦歌脫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張紙條?”“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認。
“那你知道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麼事?”瘦子點點頭:“我以為你們發現紙條后,能早點去找她,這樣,不用我說,你們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你們的動作實在太慢。”“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秦歌口氣已經緩和下來。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來找你們,就是想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現在卻必須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們一樣想知道。”唐婉忽然用力點了點頭,那麼用力,眼帘上的淚都被甩得飛了起來,落到邊上沙博的臉上。“我想知道。”唐婉說。
瘦子向著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說出真相之前,你卻必須要先做一件事。”“什麼事?”沙博搶着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陰沉地盯着唐婉:“你必須先向我道歉,這樣,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脫。”“道歉?”唐婉疑惑了,邊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們公司的電梯裏,那時,你和一個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塊兒。”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沒有猶豫,立刻輕聲道:“對不起,如果那時我們傷害到了你,我現在向你道歉。”瘦子沒有說話,怔怔地盯着唐婉,半晌,忽然長長嘆息一聲,目光終於變得柔和起來。他說:“原來原諒一個人會讓人變得這麼輕鬆。”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時,忽然再沒有了以前那種恐慌的感覺。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話的含義,又似乎還不全懂,但這樣已經足夠了。
瘦子轉身,向後退了兩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坦然起來:“你們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到沉睡谷來,我現在告訴你們,就是因為她。她曾經在電梯裏跟她的一個同事譏誚過我,所以,我一定要報復。”“就因為她取笑過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這裏?”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經發過誓,決不讓任何人譏誚我。所有曾經譏誚過我的人,我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袁莉!”床邊的唐婉忽然叫出了這個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著秦歌:“那個叫袁莉的女孩已經死了,你們不要以為是我殺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懲罰,結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進了薔薇河。”秦歌忽然就憤怒起來:“誰給你懲罰別人的權利。”“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報應是天道運行的規律,但是,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因都會有果,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麼,我就要自己讓他公。”秦歌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瘦子的話從理論上無可辯駁,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着惡的欺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只有存在於我們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裏還是覺得瘦子的話有不妥之處,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不妥在何處。
唐婉獃獃地望着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說的話,袁莉已經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見到瘦子,心裏會那麼恐慌,原來,她那時,便已經感覺到了瘦子身上瀰漫的殺氣。
“我不是來跟你們講天的,我要告訴你們昨夜發生了什麼,我想,這也是你們現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說。
眾人不語,默認了他的話。
“我跟隨她來到這個小鎮,因為她身邊有一個男人,我根本沒辦法向她施以我的懲罰,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監視他們倆。”唐婉驚詫地張大了嘴巴,竟似連知道袁莉死去的悲傷都忘了。
“我在他們租住房子後面的懸崖上,找到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看見他們的窗口。而且,我又在這小鎮上買了一架望遠鏡,所以,每天晚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們的弱點,再伺機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發現了一個秘密,是那個叫譚東的男人的秘密。”瘦子說到這裏,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驀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個秘密讓我非常震驚,我忽然就對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車站,打算坐車離開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開的,偏偏那個啞巴司機死了,死在鐵索橋上。我知道這件事後,更害怕了,因為只有我知道殺死啞巴的,不是鎮上人說的什麼夜叉。”“那麼誰是兇手?”秦歌緊張地問。
瘦子看了一眼同樣睜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這才沉聲道:“是譚東!”“你撒謊!”唐婉尖聲叫,“譚東不會殺人,譚東怎麼會殺人呢?”“你怎麼知道兇手是譚東?”秦歌也皺着眉問。其實,他在聽到瘦子說起譚東的名字時,便已經認定了這必將會是事實。譚東身上的暴力傾向實在太嚴重了。
“因為我在懸崖上看到了譚東的秘密。”——瘦子在懸崖上看到了什麼?
當他醒過來,正在懊喪譚東從視線里消失的時候,譚東忽然再次出現了。瘦子手中的望遠鏡倍數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譚東的臉。那是張絕對漠然的臉,你從那臉上,看不到任何屬於人世間的表情。他從床上坐起來,腰板挺得筆直,眼睛雖然睜着,但那裏面卻暗淡無神,就像一雙死魚的眼睛。
瘦子已經觀察多時,他不能說熟悉譚東,但對譚東慣有的表情還是知道一些的。譚東此刻的反常,讓他生出了極大的興趣,他興奮得握住望遠鏡的手都在輕微地顫動。
譚東在窗內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邊,好像在注視着床上的唐婉。唐婉的頭髮剛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準確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譚東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就那麼直直地站着,神色漠然,一雙死魚般的眼睛那麼長時間竟連眨都不眨一下。這時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了,好像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驀然間,望遠鏡里出現了一把匕首。
懸崖上的瘦子緊張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舉起,停留在空中好一會兒,驀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聲,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是怎樣一幅駭人的畫面。夜深人靜的窗口內,一個男人舉起匕首向著自己深愛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來,瘦子睜大眼睛,推測出匕首還沒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會兒,忽然又舉起,然後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舉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時間重複了五次。
瘦子一口氣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變得急促起來。莫大的恐懼這時向他席捲過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都開始輕微地顫慄。
望遠鏡里,譚東的臉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種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為什麼刺不下去。
終於,譚東放棄了刺殺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內,而他,則緩緩地轉身,緩緩地走出了瘦子的視線。他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腳步邁出時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氣,落下時卻很快。他走動時,上半截身子紋絲不動,兩隻手垂在兩側,連最輕微的擺動都沒有。
懸崖上的瘦子不敢動,也不能動。他的身子變得冰涼,而且,恐懼在他的心裏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現在回去,碰上譚東,會發生什麼。
這就是瘦子上懸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謊!”唐婉聲嘶力竭的叫聲已經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譚東怎麼會要殺我,我是那麼愛他,他也那麼愛我,我們從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這裏,只為了能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平靜地生活。現在我們實現了我們的願望,他怎麼會要殺我,你這個騙子,你在騙我!”“那麼昨天夜裏譚東怎麼會不在你身邊?”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這問題也是她急於想知道的。但是,她絕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譚東要殺她,譚東居然向她舉起了匕首!
“你撒謊,譚東不會殺我,絕不會!”她只能用絕望的叫聲來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聽得呆了,半晌,秦歌才問:“那你又怎麼知道譚東就是殺死啞巴司機的兇手?”“不僅啞巴司機,那個瘋女人也是他殺的。”瘦子頓一下,說,“我剛才說了,我曾經是個醫生,雖然已經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個人是否正常我還能看得出來。我在夜裏看到的譚東,絕對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他的神態,他走路的姿態,都顯示他患有一種嚴重的精神分裂症,而這種癥狀的具體表現,用我們通常的說法,就是夢遊。”“夢遊殺人?”秦歌驚道。
“你撒謊……”唐婉仍在聲嘶力竭地叫,但叫聲卻已變得沙啞。
瘦子不理會她的嘶叫,繼續說:“當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殺害那個瘋女人的兇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裏,啞巴司機被殺,我就更確信譚東夢遊殺人了。”“你因為看到譚東舉着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會想到給我們留下紙條。”瘦子點頭:“譚東雖然匕首沒有刺中唐婉,但是,夢遊應該是種無意識的行為,我不敢保證他下一個夜晚,是否還能用潛意識控制自己。”“他沒有刺下去是因為潛意識?”秦歌不解地問。
“潛意識這個詞你們都不會陌生,有些事情遊離在我們意識之外,我們根本感覺不到它,但它卻往往會在某些特定時間特定環境下,對我們的行為起到支配作用。”“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為他與唐婉之間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應該是在意識能感知的尺度之內。”秦歌提出疑問。
“但是你別忘了,那時譚東是在夢遊之中,處於無意識狀態,那麼,清醒時的意識,這時又會反作用於無意識的他,這是唐婉都能幸免於難的主要原因。”“而且。”瘦子猶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經呆若木雞的唐婉,“夢遊中的人,即使在無意識狀態,他的行為,還跟他能感知的意識有一定的關係。就像我們做夢,民間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嗎。”秦歌沙博這時都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倆人俱都回頭看臉色蒼白,面頰劇烈顫動的唐婉,實在不忍心再用語言來刺激她。但那邊的瘦子已逕自說下去。
“譚東舉刀欲刺唐婉,這必定是他一種真實意願的表現。”瘦子的聲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為什麼會這樣,我也百思不解,因為至少從表面看,譚東與唐婉是非常相愛的一對,他們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小鎮,並且舉行婚禮,如果不是因為情到深處,他們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推斷與猜測需要一些真實的信息作為依據,但他們顯然對譚東與唐婉之間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許,能解釋這種情況的只有譚東與唐婉本人。
唐婉已經不再哭泣了,淚痕還留在臉上,但淚卻似已經流盡了一般。她呆板無神的眼睛,顯示她內心已經徹底絕望,那種凄楚無助的憂傷,已經浸入到了她的五臟六腑、骨髓深處。她像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狀態,不再感知身邊的一切。
瘦子心裏知道,這是精神崩潰的一種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助她。
這時,忽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傢俱都一驚,秦歌過去開門,這回站在門外的,是客棧老闆江南。
秦歌似乎已經知道了許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江南這會兒顯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慣有的冷靜。
“你們快走,鎮上的人正來這裏找你們。”他說。
“為什麼來找我們?”秦歌問。
“因為譚東。”江南知道必須讓他們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譚東殺了人,是鎮上的梯瑪。梯瑪在這小鎮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奮,現在已經抓住了譚東。有人說你們是譚東的同夥,現在人群正往這裏來。”聽到譚東的名字,唐婉頭微抬,似乎有了反應,但旋即又低下頭,對一切不聞不問的樣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間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秦歌還是要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譚東殺人,我們可以向鎮上的人解釋。”“如果你認為有人會聽你的解釋,那你就留下。我只是來給你們建議的,不能左右你們的行為。”江南搖頭道,“小鎮上連續死了三個人,已經點燃了小鎮人的憤怒和仇恨,在他們的腦子裏,法律意識是很淡薄的,如果讓他們找到你們,誰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那麼譚東現在怎麼樣了?”秦歌問。
“據來報信的人說,還活着,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說話間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了一聲,全身再次篩糠樣顫抖。沙博飛快地坐到她邊上,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盡量地擁緊她。
秦歌這時再不猶豫,回身道:“我們收拾東西,離開這裏。”沙博脫口而出:“快去叫楊星和小菲。”“他們昨天一早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江南說,“現在別管他們去了哪裏,只要不在這裏,就不會有危險。”沙博心裏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覺,但現在事態危急,也顧不上多想。立刻與秦歌收拾東西,那邊的瘦子一直沉默,這會兒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們能逃到哪裏?”秦歌與沙博俱都一怔,這是一個現實的問題。這小鎮地處群山之中,離最近的那彝家小城還有三百多公里。小鎮上的人來這裏找不到他們,必定要在鎮上展開搜索。逃出夜眠客棧容易,但出去后,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變得沉凝起來,顯然這是一個他也沒想到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面色變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來:“沉睡山莊!”——沉睡山莊,傳說中凝聚了無數魂魄的城堡,如今,難道那裏倒要成為秦歌等人的庇護所?
——神秘的沉睡山莊主人,是否會收留這樣一群危難中的人?
小菲驚悸了一下,接着便驀然醒來。昏暗的燈光從屋頂照射過來,但燈泡瓦數極小,房間又太大,所以光線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時的陰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覺出了極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鋪就,躺在上面,寒氣似乎能滲入到骨頭裏,小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醒過來,便記起了發生的事,最後一刻,名叫杜傳雄的沉睡山莊主人,詭異的笑容又浮現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隨即便驚恐起來。
在她的身邊,楊星緊閉着雙目,顯然還未清醒。
小菲掙扎着爬過去,不住地晃動楊星,帶着哭音叫他的名字。
這裏是哪裏?為什麼會這麼陰冷?現在還是夏天,可是,在這裏,有種沁人心脾的寒氣瀰漫。小菲還穿着牛仔短褲與白色的無袖短上衣,這會兒,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變得像冰樣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軟,想要站起來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藥性還沒過去。小菲搖晃楊星的時候,眼睛四處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處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蕩蕩得竟然沒有一件東西,只在對面屋角處,有一個半人高的木質酒桶。幽暗的燈光在屋裏飄蕩,那些寒氣竟隱隱約約有了些形狀,它們如薄煙般與光線混雜在一處。
這裏到底是哪裏?小菲害怕極了,她已經在後悔不告訴沙博,便擅自跟楊星來這見鬼的沉睡山莊了。
還有莊主杜傳雄,那麼一個隨和儒雅的人,竟會有一副蛇蠍樣的心腸。
這裏實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楊星時,覺出他的身體也是一片冰涼。她便把整個身子都趴在楊星的身上,使勁晃動他的腦袋,一迭聲地喚他醒來。
楊星**了一聲,然後,胳膊先抱緊了小菲,半天,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這是哪裏?”這是醒過來的楊星說的第一句話。
小菲不說話,趴在他身上嚶嚶地哭了。楊星掙扎着環顧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處險境。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麼會到了這裏。
“是那個杜傳雄,在酒里下了葯。”楊星怔住了,繼而便更緊地抱住了小菲:“是我連累了你。”小菲惱怒地說:“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沒用的話,我們現在得好好想想怎樣出去。”楊星還是歉疚地往下說:“如果不是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會來沉睡山莊。”小菲沉默了一下:“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沒關係。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話,就趕快跟我一塊兒想辦法離開這裏。”楊星盯着小菲,終於點頭。
倆人掙扎着站起來,相互攙扶着向門邊走去。那門堅固異常,倆人合力推去,憾不動它分毫。他們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頭砌成。倆人面面相覷,一時獃獃地誰都說不出話來。
要想從這樣一間石屋裏自行脫困而出,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楊星的目光最後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會意,倆人立刻攙扶着走過去。那酒桶就是他們昏迷前,杜傳雄帶他們參觀酒廠時看到的那種。在酒桶頂上,居然還有兩個杯子,好像特意為楊星與小菲倆人準備的一樣。
“他把我們囚禁在這裏,卻留下一桶酒和兩個杯子,他到底想幹什麼?”楊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着酒桶蹲下來,看到酒桶底部有一個小小的水龍頭,她擰動開關,一些深紅色的液體便流了出來,帶着些酒香。
小菲關上水龍頭時,突然看到酒桶後面有東西,便伸手取出來。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長的刀。
楊星把刀接過來,已經從錚亮的刀鋒處感覺到了它的鋒利。
這把刀不會是人遺忘在這裏的,但它卻又放在酒桶後面的陰暗處。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們立刻發覺,這究竟有什麼用意?
酒桶、杯子、刀,這是杜傳雄留給他們的三樣東西。楊星和小菲後來就相擁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楊星忽然覺出了身體的異樣,小菲顯然也有相同的感覺。倆人的肚子在同時咕咕叫了兩聲。
飢餓感像洪水一樣涌了上來,但這時候,讓他們到哪裏去找吃的呢?
小菲還好一點,楊星後來簡直餓得人都躁動起來。小菲想起那次,在鎮上的郎中那裏,楊星喝下那瓶酒後,胃口大開,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楊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時此刻,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饑渴是因為人體內缺少一種糖基酸的東西,所以,人在餓的時候,吃幾塊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暫時抑制住飢餓。而葡萄酒裏面,肯定包含糖的成分。
但是,他們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過去的,這桶酒里會不會還有什麼古怪?
她這樣想的時候,楊星已經站了起來。小菲奇怪地盯着他,看到他已經拿起酒杯,擰開龍頭,接了一杯酒。
“楊星。”小菲忽然緊張起來,她莫名地覺得有一些恐懼襲來,但她卻不知道那恐懼究竟緣自何方。
楊星凄然地笑笑:“那杜傳雄為我們留下這桶酒,顯然就是要讓我們來喝。這時候,他要對我們怎麼樣,根本不用費這麼多事,所以,這桶酒一定沒什麼問題。”小菲說不出話來,眼看着楊星將那杯酒盡數喝了下去。
她的心頭一片茫然,只覺得莫名的恐懼。她閉上了眼睛,希望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噩夢。
①本章節有關民俗的描寫參見《中國靈魂信仰》,馬昌儀著,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