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雪（二）
在很多時候，當人們發現美好事物的同時，總是會想起對應的陰暗。這或許是因為人類太過於貪心，捨不得將來的美好有任何瑕疵。
吳凡靜靜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面前平攤了一本書，書里夾了一張照片。他雙手輕輕摩挲着照片，眼光溫柔，似是在懷戀什麼。
照片上是一個身穿淡青色漢服的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她頭上挽成的髮髻有些歪斜，平添了一分俏皮可愛，配上她嘴角溫暖開朗的笑容，一股古時江南水邊姑娘的清新感覺拂面而來。
照片下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但是因為經常被人把玩已經模糊不清，只能勉強看清“江雨”兩個字，應該是女孩的名字？
突然，吳凡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的臉上滿是羞慚的憤怒。
剛才那會，他竟然想到了葉柒雪！對着一個女孩僅存的照片，他腦子裏卻是另一個女生。
“不應該這樣的。”吳凡面色痛苦，伸手使勁揪了一把自己的頭髮，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腦海中拔出來一樣。可儘管如此，那個念頭就像魔怔一樣，深深的盤旋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是不是喜歡葉柒雪？
不！不能！你這是背叛！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嗎？你到底在幹什麼？他不停的拷問自己，想要把自己從這個迷亂的狀況中拯救出來。
寒假過去了，吳凡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成功從那個誘人但是罪惡的漩渦中抽身，開始繼續維持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即便眼前偶爾還是會閃過葉柒雪的影子，他也告誡自己，不過是普通同學，普通關心而已。
---------------------------------------------------------------------------------------------------------------------
這種自欺欺人的狀態維持了半年多，直到初二上學期的某一天，這層薄薄的謊言終於被心中的火焰燒穿。
這天早上吳凡心血來潮，起的很早，到學校時發現教室還沒有開門。於是他隨意在清晨的校園內走走，最後打定主意去學校里的那條小河旁轉轉。
走到河邊時，他聽見有輕微的哭泣聲。循聲望去，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一個穿着草綠色外套的長發女生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身體還在一抽一抽的顫抖着。
吳凡覺得尷尬，正準備轉身離開，那名女生卻忽然抬起頭往這邊看來。
吳凡一愣。
那是葉柒雪。只不過現在的她兩眼紅腫，眼圈發紅，臉上的淚痕也是清晰可見。吳凡呆在原地，忘記了自己應該馬上離開，反而是目不轉睛的盯着葉柒雪，滿腦子都是她傷心欲絕的樣子。
葉柒雪見狀，伸手拭去眼淚，悄悄地走開了。
吳凡覺得心裏忽然很難受，嘴裏像是被人塞了一顆青檸檬，發苦發酸，他想追上去安慰她，但是卻挪不動腳。
整個白天，吳凡都處在一種渾渾噩噩而又難受的狀態。
上數學課時，老師叫他回答問題，叫了三聲吳凡都沒聽見。蘇燦狠狠踢了他一腳后，才如夢方醒的站起來，看着滿滿當當的黑板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去個一二三來。數學老師見狀也只能無奈的擺手讓他坐下。
吳凡坐下時，眼睛也不自覺的往左前方葉柒雪的背影瞟了一下。他總覺得，那背影有些落寞，他又想起早上她傷心的樣子。
下課後，班裏的同學像往常一樣嬉鬧，而吳凡和葉柒雪兩人只是坐在位子上沉默不語，班裏的歡樂與他們無關，就好像舞台上被投影燈隔絕出的兩個不同世界。
放學后，蘇燦喊吳凡和林逸一起走，吳凡只是輕輕的搖頭，心裏的壓抑像窗外那陰雲密佈的天空一樣，悶得透不過氣來。兩人看見吳凡失魂落魄的樣子，無可奈何的對視一眼，拍拍吳凡的肩膀，留下一把傘，先走了。
教室里的人漸漸離開，最後只剩下吳凡和葉柒雪兩個人。
又過了很久，吳凡才看見葉柒雪起身離開教室，他這才慢慢動身。
外面已經下起了不小的雨，校園裏一片白茫茫。
吳凡舉起傘向前走，一邊四下里尋找，看見前面一個綠色的身影在雨中遊盪。
他猶豫了僅僅一剎，堅定地沖了上去。
葉柒雪忽然覺得自己頭上的雨停了，頓了幾秒之後才茫然的抬起頭，看見了打傘的少年。
她抿抿凍的有些發白的嘴唇，不說話，走出雨傘的範圍。
雨傘又跟上，罩在她頭頂。
如是者三。
葉柒雪猛地哭出聲，“夠了，我不需要同情！”積攢了一天的情緒爆發出來，伴隨着她的力量，一把推開吳凡。
吳凡向後退了幾步，葉柒雪卻因為相互作用力跌坐在地上。
吳凡走上前，替她擋住雨水。
傘下葉柒雪的衣服早已濕透，緊緊的裹在身上，一頭長發浸水后粘連在一起，那張精緻的臉上佈滿了雨水，更有兩行溫熱的淚水不停地沖刷。
吳凡沒有說話，默默看着這個坐在地上無聲流淚的少女，任由她發泄自己的情緒，只是穩穩地撐着傘。
遠處是淅淅瀝瀝的雨聲，進出是雨點擊打傘面的響聲，傘外是冰涼的雨幕，傘下是少男的沉默和少女的悲傷。
這幅畫面，帶着奇妙的氛圍，綻開在深秋的大雨里。
過了大概十分鐘，葉柒雪止住了眼淚，抬頭看向這個默默為自己撐傘的男生。她眼圈紅腫，泛着水光的眼睛眼神複雜，有感激，有羞愧，還有一絲極淡的怨恨。
她掙扎着想站起來，但是腿已發麻，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吳凡伸出手，沒說什麼話，平靜的看着她。
沉默了片刻后，葉柒雪還是搭上這隻手，平靜的站起來，鬆開手，活動腿腳，然後默認了吳凡的護送，兩人再次並肩向前走去。
吳凡掏出紙巾遞給她，她慢慢擦着自己臉上和脖子上的水，還是沉默。
前方白茫茫的雨中，有兩朵雨傘綻開，往這邊慢慢的移動。
原來是早就覺得吳凡和葉柒雪的情緒不太對的蘇燦和蘇雅，因為不放心兩人，所以回來看看。
蘇燦看見濕漉漉的葉柒雪和吳凡擠在一把傘下，剛響亮的笑出聲來，就被旁邊的妹妹狠狠地瞪了幾眼，立馬停下來，尷尬的訕笑。
葉柒雪還是沒說話，但是頭朝吳凡相反的方向扭過去，臉色微微發紅。
蘇雅往前走去，把葉柒雪自然而然的接到自己的傘下，然後衝著兩個大男生微笑着揮揮手，護送葉柒雪回家。
吳凡看着在雨中甜甜微笑的蘇雅和已經開始和蘇雅聊起天來的葉柒雪，心裏一陣感激，但又悵然若失。
蘇燦走到面前，一臉賤笑，滿臉都寫滿了好奇和調侃。
吳凡找到出氣包，一通老拳砸過去。
這場虎頭蛇尾的護送，吳凡和葉柒雪沒說一句話，但這種無言的默契和微妙的氣氛，深深的打動了吳凡，也捅破了他心裏最後那張窗戶紙，熊熊的火焰就這樣在他心裏慢慢的燃燒起來。
--------------------------------------------------------------------------------------------------------------------
當天晚上，吳凡坐在自家的書桌前，對着那張照片默默禱告：“對不起，小雨，我又找到了那個可以付出一切的人了，這次，我不想再失去了。”
他雙手合十，滿是虔誠，既希望自己不再失去，也希望曾經的她過得好。
吳凡曾經喜歡的女孩，溫婉清麗，像不染的荷花，卻在花季到來前過早離開。這也是吳凡心裏最深的傷痕。
同樣也是這樣一個深秋的雨天，吳凡撐傘，她拉着吳凡的手，兩人一起在雨中歸家。兩人相視一笑，笑容只有開心，因為那時的他們還不懂“甜蜜”這個詞。
他們，還是孩子。
大雨中的能見度極低，兩人面前驟然出現沒開車燈的車頭時，吳凡竟然一時愣住，完全忘記了躲閃。一股不大的力量把吳凡推的一個踉蹌，恰好摔在路邊，吳凡看見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孩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
“不！！！”吳凡慘叫一聲。這聲音混合著尖銳的剎車聲，沉悶的撞擊聲，大雨砸在雨傘上的砰砰聲，像是一記重鎚，往他的腦袋上狠狠的砸了過去，他眼前一黑，當場昏過去。
昏迷之前，橡膠燒焦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成為他對女孩最後的印象。
後面半年，吳凡一看見汽車，就頭暈目眩，反胃噁心。
也是打那以後，吳凡發誓再也不要喜歡上任何人了
因為怕失去，所以更怕得到。
但現在，吳凡看着那張照片，滿臉都是釋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