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無神(三)
道士的精力出乎意料的旺盛,急急如律令的口訣竟然持續喊到了凌晨三點鐘。
期間值崗的警員換走了一批又一批,局長本人也早就不見了蹤影,最後院子裏只剩下的幾位見習警官,還是局長特地吩咐過,要求他們留守此地的。
根據整合的數據和報警的頻率顯示,這座淪陷在飄搖風雨中的城市,今晚上過得並不怎麼安寧,案情的惡劣程度非同一般。
有在荒野老樓被肢解的屍體,有在市中心一家大排檔被利器切碎的一群地痞流氓,還有在某條小巷裏爆破的人體炸彈。
怕是恐怖電影都不敢這麼拍,更何況現實,與這幾宗案件比起來,在某高級小區發生的本地富商破產自盡的案件,以及凌晨時分發生的一宗老人亡故在天台上的案子,簡直就是新手水平的簡單模式。
報告都不知道怎麼寫,問題的詳情已經直接彙報到最上面的部門。
但暫時還沒有回信,目前情況一籌莫展,按照這種趨勢繼續下去,估計上面鐵定要委派專人過來,成立專項小組進行調查。
不過,這都是後續的事了,口訣念完后,老道長緩了口氣,看見幾位年輕的警官坐在凳子上,正低着頭,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道長沒有過去吵醒他們,默默地收起木劍和銅鈴,隨後徑直地走進警察局,穿過辦事大廳,直接離開了。
打着瞌睡的見習警官猛地驚醒,看見老道長在白熾燈下隱隱若現的身影,一時間回想起了局長的交代。
他連忙跑過去喊住道長,念着天黑車少,要不要乾脆就開車送他一程。
但老道長沒有回應他,等到他趕到辦事廳的正門口的時候,老道長便已不見了蹤影。
....
門庭冷清的飲食店早已關門,一對亮着電燈的大紅燈籠垂掛在門前,低迷地煥發著綿軟無力的弱光。
老道長走過空寂的長街,於某個爬滿青藤的角落,推開一扇生鏽的鐵門,抬步,走進一座荒廢了許久的公園。
青石地磚平穩鋪設在草野之間,古老的樹木蒼翠蔥鬱,昂首而立,環繞着一池碧綠色的塘水展開,宛若一個巨大通靈的草環。
靈動的游魚浮出水面,黑銀色的鱗片隨着尾部拍擊水面,雨聲淅瀝,樹冠處縈繞着一層如夢似幻的水銀色薄霧。
不知棲息着誰人的魂靈。
白皙的素手放落在柔軟的黑毛上,猶如聖潔的羽翼輕拂黑色潮水。
水珠劃過綠葉,貓咪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老舊的涼亭下,老道長一步來到擋雨的地方,凝視着女人的背影。
他聲音淡淡地說,“到此為止吧,趁現在還沒釀成無妄的禍事。”
“一切暫且仍有迴旋的餘地,儘早止戈,為時未晚,”他說,“你不也曾是人類么,若是慈悲之心仍未死絕的話,又何必對這個族群趕盡殺絕?”
億萬顆雨點從天而降,風吹走了人類的言語,徒留下自然的冷漠。
水珠串串相連,流經涼亭的屋檐,在一條條平行的溝槽里匯聚成涓流,斷斷續續地接連着池塘的平面。
一朵白花在水中飄零,一尾鯉魚跳躍出水面,雷霆蓋過閃電,頃刻間煞白的天空卻沒有發生一絲聲音。
厚重的沉雲彷彿變作了一個巨大的消音器,強行抹去了落雷的警告,雷蛇迸涌直下,恍若撕碎半壁天空。
聲音失去了形式,貓咪忽然抬起頭,懶散地打了個哈欠,繼續趴在女人的膝蓋上,低低地打着呼嚕。
斑駁的樹影下,它那一雙金黃色的眼睛淡漠而又蒼涼。
它默默地凝視那些從天空降下的漪漣,那些從地下淤泥中升起的氣泡,看着它們在狹窄的池塘中相遇相交,然後再錯過。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在歷經過很多之後的我們,早已經厭倦了世界的喧囂。
甚至,已經忘記了事件本身的起因,在指引下,被動地迎合向前。
有些事,有些路,有些門,一旦開啟了,一旦踏出了,一旦觸發了,便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如果真要扼制一棵植物的生長,暫停一場輪迴...那麼,除了剷除這棵植物,或者殺死深陷在輪迴中的生命...別無他法。
不安和恐懼感...
永遠忘不了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一如曾經的我凝視魚塘,潛游在水裏的魚是否會察覺到靜坐在池塘邊的我。
在它們的認知里,它們的世界是否就是這一池深陷於此、面積有限的水。
在我們的認知里,我們的世界也就只是眼前具象化的物質組合?
不...不一樣的,我們要嘗試走出這個池子,即便在‘他們’眼中,我們只是魚,但我們仍務必要追求進化。
不囿於水的約束,登陸另一片大地,然後...殺死那些縱容殘酷的神。
自古以來,競爭便是進化的催化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殘酷的遊戲規則。
它們引起戰爭,一邊慫恿人類企圖成為新神,一邊又埋下毀滅的導火線。
世上少有稱心如意的好事。
“那終究也只是你以為,”老道長說,“說破一千道破一萬,世事難料,浮沉之間,向來沒有一個準話。”
“你可以將其稱為造化弄人,也可以說是人定勝天。”
“殘酷么,這世間向來殘酷,”他又說,“溫柔么,這世間又不乏溫柔,大道之真理在於均衡,如太極八卦,陰中有陽,陽中有陰,既是相互對立,亦是相互依存。”
“倘若世界只有陽,沒有陰,世人便不知何為陽,何為陰也。”
但吾意已決,是陽是陰,無關緊要,陰陽之說,追求的不過是僵持,沉溺於眼前的平衡幻想,虛假的和平,畏懼突破,畏懼犧牲,是人性懦弱一面的表現。
是弱點,是瑕疵。
這樣是不純粹的,不純粹的世界自然容納不了完美,以至於在堪稱完美的‘它們’之前,人類才會顯得如此地弱小無能,如此地不堪一擊。
人心是殘缺的,人與人之間難以做到坦誠,因為所有人都習慣了別有用心。
所以,人間太過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