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無字聯

第十五章 無字聯

如果是記憶中的世界,大清王朝不到三百年後,就讓人的腰杆子是彎的,膝蓋是軟的,只有這樣才能顯得另一小部分人高高在上。眼前就是軍政要員、社科院院士蒞臨了,對於酒樓而言是無上光榮、百年修來福氣,氛圍上需要隨從陪同、清場歡迎、官威加持。

在這裏,什麼都沒有,只是三位老者匿名而來。士大夫本應該是靠自己的脊梁骨,靠自己的道德品質,靠自己的知識才華,在這世界立足,不僅僅是功名利祿,還有身前身後名。對於夜訪秦淮河畔,才子風流,佳人韻事,好友歡聚時常可見,從此處衍生的才子佳人故事正是一樁美事。當然,這種風流韻事靠自覺,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三位老者已經暫時沒有興趣“過河”去風流地,他們急着看看屋裏的“缺一聯”。徐鍇已經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甄風連忙拿上墨條和硯台跟着。

先看到的是樓梯口的楹聯:上八橋,中八橋,下八橋,三八二十四橋。這正是展堂僅認識的數字的那一聯。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云:“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把二十四橋的聲名和意境推向了文人內心的巔峰,以此入聯,以樓體為橋,有方位,有數字,有算學,有美景,有意境。

徐鍇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把上聯抄寫了下來。甄風就領着上了二樓。夕陽西下,斜倚欄干,在楹聯處,也是只有上聯:望天空,空望天,天天有空望空天。

陳喬皺着眉頭思索,徐游指着點頭道:“有意思,有意思。”

徐鍇連忙記了下來,而後又去看了四個雅間門口的楹聯,分別是:

三光日月星;

煙鎖池塘柳;

煙沿艷檐煙燕眼;

月照紗窗,個個孔明諸格亮。

再看三樓樓梯口,上聯是:白塔街,黃鐵匠,生紅爐,燒黑炭,冒青煙,閃藍光,淬紫鐵,從北朝南打東西。

徐鍇飛快地抄完這些楹聯,一共八個上聯,自己竟然毫無頭緒。有些勉強對得上卻有所偏頗,或意境差了些,自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他和其他兩人對望了一眼,不禁開懷大笑。

“小子,還不準備酒席,老夫還等着痛飲一番!”

甄風聽這稱呼變化,知道經過烈酒和絕對的作用,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笑道:“老先生,已經備好了,就等你們賞臉。”他沒說“你”,而是說“你們”,徐游和陳喬相視一笑。

甄風帶着他們上了三樓,偌大的一層樓,只在中間留了一張方桌。桌上已經擺放好了酒菜,餐盤的蓋子剛拿來,只是溫熱,並不甚豐盛也不甚可口的樣子。在這三位宴會老江湖的眼裏,按照這個水準,酒樓估計要關門大吉了。連旁邊跟隨服侍的展堂,也覺得賣相太一般了。

甄風仍舊興緻盎然,安排三位坐下。徐游面南而坐,陳喬居其左,徐鍇居其右,自己則毫不客氣地面北而坐。當他們坐定,就發現桌上的菜肴香氣異常濃郁,和平時吃的煮、蒸、烤差異甚大。

甄風指着桌上的四道菜,介紹道:“各位先生,請允許學生為諸位介紹下今天的下酒菜,這些都是望江樓過些天才會推出的新菜品。這些菜最主要考量的是如何匹配這‘醉生夢死’之酒,達到入口調和、口味兼容的中庸之道。”

甄風身份乃是商賈,自稱學生,算是藉著“缺一聯”拉近大家的距離。本來看着一般的菜,經過甄風的蓋帽,倒是有了幾分興趣。甄風繼續介紹:“這道菜名為東坡肉,乃是一隱士所創,隱士囊中羞澀吃不起羊肉,只好用豬肉來調製。本道菜用的乃是豬五花肋肉,調之紹酒及其他調料,做到了肥瘦交替,入口肥而不膩,帶有酒香,韻味無窮。

這是爆炒公雞,使用了諸多香料、調料,口味最是嫩滑可口,香氣回味無窮,關鍵是用的乃是鐵鍋爆炒,這個做法目前僅限少數富貴人家使用。這是烤鴨,經過秘制后採用果木掛爐烘烤,色澤紅艷,肉質細嫩,味道醇厚,肥而不膩。”

甄風指着一個土疙瘩道:“這道菜就有意思了,名為叫花雞,相傳乃是叫花子無意間所創。據說叫花子偶然得到一隻雞,可是既無炊具,又沒調料,於是他將雞去掉內臟,帶毛塗上黃泥、柴草,置火中煨烤,待泥干雞熟,剝去泥殼,雞毛也隨泥殼脫去,棗紅明亮的雞肉,撲鼻的芳香,入口酥爛肥嫩,嘖嘖嘖……”

徐游聽完已經忍不住動筷子了,笑了兩聲,示意其他人:“這小子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把老夫的饞蟲都勾起來了,就是不知道口味如何,我們就幫他嘗嘗。”

徐鍇本來想繼續喝一杯酒,剛才在台上用的杯子太小,十杯也就二三兩,實在不過癮。只是耐不住勸,也被那香氣勾起了興趣,於是跟着先下了筷子。

一筷子下去,三個老頭子的臉色和眼神就變了,什麼細嚼慢咽的吃飯規矩全忘了,筷子下得跟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再喝上那一口一杯的烈酒,實在是刺激無比,肉的油膩緩解了酒的辛辣,堪稱絕配。

甄風、展堂看着他們,有些驚訝,三個人的年紀加起來也得近兩百歲了,怎麼還不沉穩?那個叫花雞都還沒剝開呢。

甄風下手,剝開叫花雞,香氣猛然四散,三個老頭子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過來。

徐游不客氣地說道:“小子,把雞屁股帶腿給我。”竟然還有此嗜好,真不愧是老當益壯。

一炷香功夫,四道菜被一掃而空,看得展堂懷疑人生。要不是酒被限量了,又有美食堵住了嘴,這三個老頭估計就喝趴下了。此時滿臉紅潤、神采奕奕的狀態,正是最佳。

剛才沒落得着說話,徐鍇憋着的疑問終於拋出來了:“小子,你這望江樓八副楹聯可謂個個是絕對,除了薛濤,其他的都是誰寫的?”

另外兩人也投來同樣疑惑的目光。甄風拿出準備好的說辭:“幾位先生,之前學生遇到一位前輩,他走南闖北多年,身上許多趣事,學生在和他相處的時候知道了這些有趣的東西,只是究竟是誰寫的,已經不可考證了。”

“哈哈,你有此‘醉生夢死’,有此佳肴手藝,有此千古絕對,何愁這酒樓不興隆?”陳喬說著此話,聽着是在祝賀,實際上沒有一絲興奮之意。

甄風嚴肅地說:“陳先生說的是,有了這些,這望江樓確實可以一騎絕塵,不過我希望望江樓並不是一個吃飯喝酒的地方,也不僅僅是掙點錢,學生以為這望江樓可以是除了青樓之外,一個主流人群不摻雜色慾、不拿女性當襯托的社會交流平台,所吃、所喝、所品、所談,無一不是最精緻最高品味,最有意境的。比如這些千古絕對,初時大家會覺得好玩,或許就會激發人們去讀書、討論來彌補自己的不足,等一段時間后急躁了,會讓人看到自身的差距,而不是一直自以為是,最後大家會發現,大家都一樣,也就平靜下來,繼續讀書討論了。總而言之就是,讀書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讀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讀中徹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或許學生想得偏頗,請先生們海涵。”

三個人用一種看猴子的眼光打量着甄風,沒想到一個商賈,一個少年郎隨口一說,就是這樣的話,已經上升到了人生哲理之境。對於甄風來說,一座酒樓只有格局足夠高,在各種酒食細節里賦予文化的力量,才能贏得高階層人士的共鳴和青睞,才有可能掙錢、掙大錢。酒樓只是一個平台,烈酒佳肴和千古絕對,都是傳遞共同價值觀念的載體。

徐鍇琢磨着,走到了河邊欄杆的柱子處,拍了拍,慢慢地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老夫會細細琢磨。按你自己所說,難道這裏是效仿武則天無字碑的無字聯?”

徐鍇指的柱子上也有紅漆,而且很長,但是並未再見缺一聯,上面空無一字。甄風瞬間打破高深哲理氛圍,拉回了接地氣模式:“哦,不是,那是還沒往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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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雅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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