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劉川從小旅館出來后的第一件事,是給景科長打電話。此前他一直把手機關着,生怕什麼熟人把電話打進來,讓單成功聽見露了自己的底細。
景科長已有二十幾個小時聯繫不上劉川,已經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據負責蹲守的便衣報告,昨天夜裏美麗屋突遭當地警方的治安臨檢,帶走了芸姐和一大幫“雞鴨”,但始終沒見劉川出來,也沒見單成功的蹤影動靜。景科長連夜與北京警方取得聯繫,才知道劉川已與單成功越牆脫逃。脫逃後去向何方,那些治安民警當然無從知曉。景科長急得一夜未合眼睛,他給協助他們工作的北京市局某處打電話請求支援,他說如果到中午十二點再撥不通劉川的電話,估計就是出了問題,希望市局刑警能夠採取行動,進行全市搜尋。
幸好,劉川幾乎是在中午十二點整終於把電話打進來了,這讓景科長從里往外鬆了口大氣,這個電話說明劉川至少還安全地活在人世。而劉川關於昨日午夜狂奔的驚人敘述,更是讓景科長們大喜過望。沒想到劉川不僅完成了與單成功的巧妙“邂逅”,而且還極其自然地再次扮演了救星的角色,並由此深得單成功信任,甚至認為螟蛉。從效果上看,治安民警對夜總會的那場臨檢雖然純屬意外,但這場意外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幕彷彿是精心策劃的好戲。
景科長叫劉川馬上到市公安局招待所來。
劉川在市公安局招待所一直呆到下午三點,詳細彙報昨夜與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切過程,每個細節。景科長對單成功那句鄭重的諾言極為重視,甚至欣喜若狂——單成功說他一定會讓劉川和他的親生女兒,都過上一輩子吃穿不愁的日子,這已經把他肯定知道一千二百萬元巨款下落的底細,暴露無遺。同樣值得重視的是:這個案子又牽出了一個新的人物,就是秦水市的那個“老范”。
下午三點以後,劉川走出市局招待所那幢小樓,急匆匆地趕往醫院。到醫院后看到奶奶還睡着未醒,他就在床前坐了一會兒,向公司派來陪伴奶奶的阿姨和小保姆問了問情況,又去找醫生了解下一步治療的方案。主管的醫生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從她的口氣中能聽出她對劉川的極度不滿:老太太現在不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嗎,她病得這麼重你得上點兒心了。女大夫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呆不住,可老太太住了好幾天醫院了你才來照過幾面?我們這兒的人都有點兒看不過去了。連好多病人都問我們,那老太太兒子孫子怎麼一個都不來呀。
劉川低頭聽着,沒有解釋,沒有出聲。
從醫生的辦公室里出來,劉川還是離開了醫院,作為萬和公司的現任總裁,作為萬和事業繼往開來的劉家後代,他此時還得趕往公司,了解這一天一夜之中,公司到底變成什麼樣了,是一切井然,還是天下大亂;是生機漸顯,還是已經壞得難以救藥……
進了萬和城的大門他發現表面上一切正常,一至四樓的餐廳酒吧桑拿健身等等營業場所都在正常運轉,但每個迎面而來的職工臉上,神情似乎多了些異樣。到了頂樓的公司總部,他發現雖然已到下班時間,但堅持辦公的人員並未比平時減少,他的辦公桌上,文件堆積如山……見他終於露面,財務經理、人事經理、辦公室主任等一干人馬,又紛紛拿着一些文件過來請示,都是火燒眉毛急不能等的事情。他處理了幾件,頭腦便漸漸發麻,便讓他們都把東西放下,容他看看再說。經理們怏怏退下,他馬上撥了王律師的電話,王律師在電話里的口氣和女大夫幾乎一樣,也是一通抱怨指責,恨鐵不成鋼的那種。他說劉川你這幾天都幹嗎去了,定好開會的時間你不來,法院和對方債權人提了好幾個處理方案需要你表態可就是找不到你。聽說你跟你女朋友鬧意見了你找她去了是嗎?劉川你爸爸弄起這麼個公司多少年辛苦,萬和公司能有今天多麼不容易呀!我說一句難聽的話你別不樂意聽,你爸爸現在屍骨未寒,萬和公司要敗也別敗得這麼快吧。你現在是個大人了,是公司的總裁,是兩千號人的主心骨,兒女情長春宵苦短的事你能不能暫時放一放?萬和公司現在生死存亡,你得挺身而出拯救它,讓它活過來,活下去,啊!
劉川一言不發地聽着,等王律師的苦口婆心告一段落,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就在公司呢。”
王律師說:“今天上午你沒來,會沒開成。我建議你明天上午還是得把這個會開了,讓大家的心都定一定,各司其職干好工作。明天上午我也來,法院這邊有一些建議,我需要跟你商量,還有一些授權文件也需要由你簽署,否則我有些事也實在沒法辦下去了。”
劉川說:“好吧,我明天一定來,一定把會開了。王叔叔你放心,我爸這個公司,我一定會把它辦好。”
王律師這才心平氣和了一些,兩人約了明天開會的時間,才把電話掛了。掛了王律師的電話,劉川立即叫來總辦主任,讓他通知各單位各部門的頭頭,明天上午再來公司開會。主任喏喏連聲地領命走了,劉川看着桌上那幾堆沒看的文件,翻開上面一份,看了兩行忽又想起什麼,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本來是想給在醫院的那位阿姨打個電話問問奶奶醒了沒有,但撥號前忽然轉念,不知怎麼一下先撥了季文竹的手機。
他說:“文竹。”
電話那邊,半天沒聲。
他又說:“文竹,我是劉川。”
季文竹又沉默了幾秒,才問:“有事嗎?”
他說:“你還生氣呀。”
季文竹說:“我生什麼氣呀,我才不生氣呢。”
他說:“你就是生氣了。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在美麗屋夜總會上班的嗎?”
季文竹說:“我憑什麼告訴你呀?”
劉川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說:“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所以我怕你,我怕你誤會我了。我想知道是誰在你面前說我。”
季文竹沉默片刻,反問:“你不是挺有錢的嗎,幹嗎還要到那種地方去做那種下賤的工作?要的就是那份刺激,對嗎?你這人是不是心理上有什麼毛病?”
劉川說:“咱們見面談好嗎,見了面我會跟你解釋清楚。你現在在哪兒,你現在有空嗎?”
季文竹說:“我現在沒空。”
他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去找你。”
季文竹說:“我今天一天拍戲,晚上也有戲。”
“那明天呢?”
季文竹那邊冷了半晌,終於有了回應:“明天,明天什麼時候啊?”
“明天下午行嗎?明天下午什麼時候都行。”
季文竹想了一下,說:“明天下午我要去航天橋拿我原來放在那裏的東西,你明天下午三點,三點半吧,到航天橋我原來住的那個衚衕口接我吧。然後你拉我去一趟燕莎,我們這個戲的投資商張老闆下個月三號過生日,我想給他買個生日禮物。燕莎商場有賣大衛杜夫牌的雪茄專用打火機,大概一千多塊錢吧,我想買一個,那個張老闆愛抽雪茄。”
劉川馬上答應:“行,下午三點半,我來接你,不見不散。”
掛了電話,劉川心裏輕鬆了許多,從季文竹後面兩句話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差不多已經原諒他了。他想,要是明天見了面他再把他去美麗屋的來龍去脈跟季文竹一說,她肯定就徹底原諒他了,不僅徹底原諒,而且還會驚訝,還會讚賞,這是肯定的!反正季文竹也不可能和搶劫銀行的人有什麼瓜葛,這個任務對她不是秘密,向她泄點密諒無大礙。只是季文竹是怎麼跑到美麗屋找他來的,劉川怎麼分析也沒理出線索。
其實,這層窗戶紙就是:劉川並不知道在季文竹找他之前,小珂已經到美麗屋來過。如果知道,他一定很快就能得出結論,能把這事捅出去的,只有小珂。一旦小珂把這事在天監的同事中當做一段奇聞加以描述,龐建東會不知道嗎?這種事一旦被龐建東知道,他會壓着不跟季文竹說?
好在季文竹仍然讓劉川開車去航天橋接她,說明一切雖已發生,但一切都將過去,無論過程如何,結局還不致太糟。劉川就是懷着這樣輕鬆的心情,又撥通了奶奶身邊那個阿姨的電話。那個阿姨告訴他奶奶已經醒了,神志清醒,還問他來沒來呢。阿姨還說:明天醫院請了幾個專家過來會診,醫生讓我問你明天能不能來。劉川說當然來,明天上午我在公司開完會立刻就來,現在幾點了,要不我現在就來?阿姨說,現在太晚了,醫院已經不讓進人了。於是劉川讓阿姨把手機交給奶奶,他和奶奶在電話里聊了一陣。奶奶一直以為他這幾天都在處理公司的危機,所以對他不常過來非常理解。她告訴劉川,公司事大,事業要緊,你如果太忙就不必過來,反正我現在感覺很好,大概很快就能出院了。
和奶奶的通話尚未結束,劉川的手機就不停地有新的電話打進,嘀嘀嘀地響個沒完。等掛了奶奶的電話,看看來電顯示,發現是景科長的號碼。劉川猶豫了幾秒鐘,還是打了過去,和他預料的一樣,景科長找他果然有事。他讓劉川馬上過去一趟,沒說事由。劉川下午和景科長分手時景科長就反覆囑咐他一定要開着手機,以便他們隨時都能找他。何況劉川也早就想到他們今晚還會派他再去一趟丰台,回到單成功藏身的那間小旅館去,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對單成功採取措施。
事情其實比劉川預料的還要麻煩,這天晚上景科長和他手下的幾個便衣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劉川,劉川趕到他們住的市局招待所后,他們每人的臉上立即掛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立即向劉川佈置任務——一切都已向上請示,方案已經大致成形,這個方案不僅要求劉川今晚必須回到單成功的身邊,而且,明天一早,必須依單成功所託,乘火車趕往千里之外的秦水。
在佈置任務之前,景科長和手下的便衣先拉着劉川出門上車。因為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劉川中午彙報時說過,他答應過單成功今天再晚也會回去。景科長從劉川一到就一直抱怨,說劉川的手機從晚上七點開始,就始終佔線。
他們開車載着他,向丰台的方向開去。利用路上的時間才開始向劉川交待一切,告訴他見到單成功之後具體說些什麼,以及明天早上出發的車次安排。並且把去秦水的二二八次列車的一張卧鋪車票交給劉川,還給了他一千五百元錢作為任務經費。還給了他一兜蘋果和一兜方便麵。景科長說劉川我們知道你很有錢,但公是公私是私,這錢你拿好。一千塊錢你帶着到秦水用,蘋果是給你路上吃的,五百塊錢你留給單成功。方便麵也留給單成功,就說是專門給他買的。
從景科長一說要去秦水,劉川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從他們的表情動作上劉川看出,事情緊急,一切既定,毫無商量餘地……一路上他們始終叨叨不停地向他交待注意事項,聽得劉川懵懵懂懂,在景科長把錢遞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傻乎乎地問道:“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抓單成功啊,給他留五百塊錢他夠花嗎?”景科長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就留這麼多吧,留多了他會懷疑你這麼有錢幹嗎還去當鴨。這話劉川聽得頗不順耳,不由抬頭朝景科長白眼,但景科長一臉事務性的嚴肅,表情上並無半點調侃。劉川這時突然清醒過來,才想起他明天上午約了公司開會,中午約了奶奶會診,下午約了和季文竹見面,明天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於是他也用一臉嚴肅的表情,把他奶奶生病的情況,把他家公司快要破產的情況,向景科長做了陳述,委婉而又堅決地表示他明天去秦水確有困難。景科長意外地說:喲,你奶奶住院啦,要緊不要緊?劉川說住三天了,當然要緊了。景科長問哪個醫院啊,我們明天看看去。你們家公司我們也可以找找法院,請他們一定依法處理。劉川也看出來了,現在和他們說什麼都沒用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除非他現在就喊停車然後和這幾個警察翻臉。
車子開到丰台,在那家小旅館附近,他們放他下來,讓他自己步行往衚衕里走。劉川剛剛移步,沒等回頭,麵包車就開動起來,一眨眼就開得沒影沒蹤。劉川只好一步一步往衚衕里走去,走到一半,他拿出手機,把電話打到了老鍾家裏。
老鍾正巧在家,劉川跟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老鍾代表組織,找景科長他們談談,希望他們考慮到他家的情況,別讓他再參加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的案子了。老鍾在電話里想了一下,說:你奶奶那裏,我們可以組織人去輪流照顧,你放心好了。你們家公司恐怕也不會因為你走了幾天就垮了吧。劉川說怎麼不會,現在是關鍵時期,我們家公司要真垮了他們東照公安局管不管呀,我們家公司要垮了他們就是把那一千多萬追回來全賠給我也救不回來!
衚衕里沒人,劉川邊說邊走,遠遠望見旅館門口的那片燈光了,遂壓低了激動的聲音,並且不得不匆匆結束了尚未發完的牢騷。因為景科長告訴他,他們今天下午已請北京市局刑偵部門派人對單成功佈置了監控,發現單成功在劉川中午離開旅館后,不知何時自己強撐傷腿也走出了旅館,在衚衕口對面的一個角落觀察到傍晚才回到房間。市局外線反映的情況,說明單成功雖然收納劉川為子,其實仍然心有疑慮,生怕劉川出門一去,轉身帶了警察回來,把他捂在這裏。所以他跛出門去,混跡街頭,觀察了幾個小時沒見動靜,才驚魂稍定,回去休息。
旅館就在前方,劉川按照景科長的一再囑咐,關掉了電話。他一腔煩悶,走進旅館,走進單成功住的房間。單成功正靠在床上看電視呢,那樣子是在等他。劉川看到,單成功看他的眼神,不知是疑問還是焦急,那一臉刻意堆出的笑容,讓劉川心頭一陣發緊,臉上也難自然。單成功的語氣故作輕鬆,看着劉川淡淡相問:
“沒出事吧,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清晨,六點,劉川和單成功一同起床,在劉川收拾行囊之際,單成功為劉川泡好了一碗方便麵,還為他削了一個蘋果。劉川問他怎麼不吃,他說我不餓,你吃吧。劉川默默地吃了方便麵,吃了蘋果,吃完后他扛着一隻挎肩的背包,站到門口,轉身告別的時候,單成功上來擁抱了他。
劉川也擁抱了單成功,他能感受到單成功混亂的心跳,和胸腔里隱隱或有的一絲嗚咽。
北京西客站鐘樓上的時鐘剛剛指向七點,站前廣場的大小筒道就擁擠起來。到車站給劉川送行的除了景科長和他手下的偵察員外,天河監獄遣送科的科長老鍾,也出人意料地來了。他們一行人迎着風站在事前約定的鐘樓下面,凝神望着劉川鑽出出租車,過街而來。他們頭上風動的黑髮和臉上凝重的**,讓劉川一瞬間突然感動起來。
他們看着劉川走近,默默與他握手,景科長話不多言,只是簡短地告訴他站台的位置,告訴他他會在另一個車廂里,與他同往秦水。真正與劉川做臨行囑託的,倒是劉川的科長老鍾,他低聲說道:劉川,你家的事,我們儘力幫你處理,國家的事,咱們不能耽誤。你過去是公大的學生,現在是監獄的幹警,我今天來,也是代表監獄領導,代表組織,要求你務必站好最後一班崗,打好最後這一仗,希望你退役前能交給組織一個圓滿的答卷。
老鐘的話雖然一腔說教,老生常談,但他語調慈祥,態度誠懇,他半啞的聲音,彷彿有一種天然的洞穿力,將劉川胸口的熱血,緩緩點燃。劉川畢竟年輕,受不住幾句慷慨激昂的鼓舞,昨天憋了一肚子的牢騷不滿,此時已經無法說出。他握了老鍾寬厚溫暖的手掌,欲言又止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草草掃過。他不知此時應該重複一下自己的現實困難,還是索性發表幾句豪言壯語,想想無論述說困難還是壯言豪邁,場面恐怕都不自然。所以他什麼都不再說了,一言未發地離開他們,獨自走向車站大樓,走向大樓的入口。他知道他們的目光會一直尾隨他的背影,一直目睹他在人流中消失。
早上八點,當火車開出北京,把都市的高樓大廈漸次拋在天際之外,劉川看到了一片遼闊的田野。田野使他的感覺立即脫離了城市,脫離了昨天。昨天恍如隔世。他的頭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再次一件件地想起計劃中的今天,今天原本要做的一切。按照計劃的安排,他此時應該走進萬和公司的大門,公司各部門、下屬各單位的經理們已坐在會議室里翹首以待,等待着萬和公司新一代掌門人安撫士氣,發佈命令;會後,他要簽署王律師帶來的一系列文件,授權王律師立即處理那些已經刻不容緩的法律爭端;然後,他將趕往醫院,趕到奶奶床前,趕到醫生的辦公室里,代表親屬聽取會診的意見。他希望能在醫院陪伴奶奶至少三個小時,然後在下午三點半之前,趕到航天橋那個衚衕口去,去接季文竹,然後,向她講清一切,然後,兩人重歸於好。然後他開車載着她前往燕莎商城,為那個要過生日的製片商買下一個大衛杜夫牌的打火機。劉川原想,等奶奶身體康復,等公司化險為夷,等一切成為過往,他也要當一回製片商,投資幫季文竹拍一部電視劇,讓季文竹當主演,請陸毅陳坤佟大為之類最紅的小生和她搭檔,讓季文竹也和他們一樣,一夜成名,一飛衝天。
火車顯然早已駛出了北京的邊界,耳中的笛鳴,眼中的曠野,無不告訴劉川,他今天計劃中要見的這些人,誰也不會知道,他此時此刻,已獨身一人,端坐於西行列車的一個窗前,開始了一場崎嶇難料的探險。
列車駛出百里地后他的心情稍定,估計王律師季文竹們已經起床,或已經睡醒,他看着窗外一閃即逝的風景,開始打電話推掉今天所有的約定。他打了四個電話——公司、王律師、醫院、季文竹,向他們說明自己有急事要外出幾天,很快就會返回北京。在電話中他無法做出詳細解釋,因此能聽出每一個人對他的不辭而別都感到萬分驚訝,對他的一再失約都感到非常無奈,非常不滿……
第二天傍晚,六時三十分,二二八次列車準點開進了陰雨綿綿的秦水車站。
劉川走出車站的第一件事,是在車站對面嘈雜的夜市裡,買了一把摺疊傘。他撐了這把黑色的小傘,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在似有似無的細雨里,在泥濘骯髒的小街上,一路打聽着方向,向這個城市的邊緣蹣跚。
他在走過兩條短巷以後,搭上了一輛載人的三輪摩托,嘟嘟嘟地顛簸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單成功給他的那個地址。那是一條半城半鄉的偏僻小街,一排低矮的民居錯落相銜,街的盡頭被一扇巨大的鐵門極不協調地突然收束,鐵門緊閉的院子靜無聲息,門上斑駁的漆銹讓人隱隱好奇。
劉川一看到這扇巨大的鐵門,即按約定和景科長通了最後一次電話,用暗語表示他已找到了地方。景科長也用暗語做了回答,告訴他有兩位便衣就跟在他的身後。劉川回頭張望一眼,整條小街人跡寥寥,看不到公安便衣的任何蹤影,不知他們此時正躲在哪個牆角門洞。
他按原定的要求,關閉了手機的電源,然後向那扇鐵門邁步走去。背負着身後暗黃的路燈,劉川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張貼在鐵門正中。那身影舉起一隻長長的手臂,鐵門旋即發出了粗糙而又殘破的響聲。
劉川擊門良久,院內無人應聲。
他離開鐵門,走到相鄰不遠的一家店鋪,借問前邊那院子的主人是姓范嗎?店主悶聲不答,只是點頭。劉川又問,他家沒人嗎?店主又連連搖頭表示不知。
劉川只好走出店鋪,站在雨後冷清的路旁,目光穿透整條寒酸的街巷,除了少數簡陋的門窗泄露出零星的燈火,整條小街暗淡無光。
劉川用手機給北京丰台的旅館打了電話,電話打到了單成功的房間。單成功正守在電話機前,從時間上他可以推算劉川已經到達秦水,此時應有消息過來。劉川在電話里告訴單成功他已找到老范的住處,但老范不在,家中無人。他問單成功老范還有其他住處嗎,他會不會這一段根本不在秦水?單成功說那你去“大富豪”找找他吧,“大富豪”那邊有好多餐廳酒吧,那一帶都是老范的地盤。
那一帶都是老范的地盤?
單成功最初對劉川說起老范,只說他是個開煤窯的。秦水是個煤城,這些年國礦日漸衰微,私礦恣行無忌,幾人十幾人承包的小煤窯更是遍地開花。但從單成功後來的言談話語中,劉川漸漸聽明白了,老范在秦水,在秦水的城南一帶,是個“老大”!那一帶的歌廳酒吧夜總會,有不少是向老范交保護費的。其中這家名叫“大富豪”的夜總會,就是因為交不起保護費而讓老范強買強賣盤過去的。
打聽“大富豪”的地址比打聽老范的住處要容易多了。和劉川意料的一樣,“大富豪”離大鐵門不算太遠,不過間隔兩條街衢。而出乎劉川意料的是,那家名為“大富豪”的夜總會竟會破舊得如此名不副實。它的規模雖然不算太小,除包房外,光散座大廳就放得下三十餘張檯子,但里裡外外的裝潢陳設卻和這座城市一樣,簡陋得與富豪二字風馬牛不相及。
夜總會雖然簡陋得像攤牛屎,但牛屎上依然插滿朵朵“鮮花”,劉川一進去就能感覺得到,在那些燈光曖昧的角落,閃動着無數貪婪的目光,在這裏招蜂惹蝶的小姐,穿得比大城市的同類還要暴露,臉上塗抹得還要誇張。也許因為這裏肉少狼多,生意並不太好,所以劉川剛一落座,就有四五個小姐一起上來和他親熱,透過厚厚的脂粉可以看出,她們有的幾乎尚未成年,有的則已徐娘半老。劉川懶得與她們糾纏,出手大方地為她們每人要了一杯飲料,然後開口打聽老范的下落。
老范名叫範本才,對這位範本才的來龍去脈,那幾個小姐你問我我問她誰也說不太清,叫來一旁的服務生問問,也同樣一臉茫然。劉川不由心中納悶,範本才既是這一帶的老大,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怎會一無所知?
小姐們的飲料很快喝完,個個自行其是地喊服務生又添一杯,服務生除添飲料之外,又自行其是地給她們上了一個果盤。劉川問不到老范,坐着無聊,便喊服務生過來結賬。服務生也沒拿賬單,只拿了一張手記的小票,過來上下嘴唇一碰,居然嚇了劉川一跳。
“八千三。”
“八千三?”劉川說,“你搞錯了吧?”
“沒錯,就是八千三。”服務生很平靜地給他看那張小票,上面的數字龍飛鳳舞,劉川倉促中僅僅看清了果盤的價格,那個沒點自送的果盤竟然要價四千元整,這也是小票中最為醒目的一個數字。劉川還未看清其他飲料的價格,身邊已經圍上了四五條壯漢,其中一個拍拍劉川的肩膀,一臉冰冷橫眉喝問:
“咳,這位朋友,想賴賬嗎?”
劉川說:“我沒想賴賬,他這賬單不對,我想對一對……”
那漢子不容劉川說完便問服務生:“多少錢?八千三?”他接過小票往劉川手上一拍:“價錢都寫着哪,很清楚!你看好了趕快交錢,別啰嗦!”
這架勢讓劉川看清楚了,這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在這種地方,對價格的一切異議都註定無效,一切爭執也就變得毫無必要。他想了幾秒后重新坐下,板起臉對服務生說:“叫你們經理過來,你告訴你們經理,我是範本才的朋友,專門到這兒找他來的!範本才,你們認識嗎?”
服務生不知所答,轉臉去看為首的壯漢。壯漢愣了一下,聲氣略減,反問劉川:“你是范老闆什麼人?”
劉川說:“朋友!”
“朋友?”壯漢打量劉川的樣子,從外形上看劉川剛剛長大成人,眉宇神態稚氣未消,壯漢顯然不信地問道:“你跟范老闆怎麼認識的?”
“你別管我怎麼認識的,”劉川說,“就是范老闆讓我到這兒來找他的。你們叫范老闆來,他叫我付多少錢,我付!”
壯漢抬頭,命令一個瘦骨精靈的傢伙:“小蟲,你去叫小康來,他在後面打牌呢。”
那個叫小蟲的瘦子應聲走了,壯漢也帶人散去,容劉川一個人坐着。小姐們也都躲遠了,遠遠地看他,交頭接耳地議論。
沒過多久那幫壯漢去而復來,這回他們簇擁着一個高大魁梧的冷麵青年,那青年二十七八歲年齡,相貌威猛,一臉殺氣,走到劉川面前,眼睛上下一掃,打量得極不客氣。
身後的壯漢說了句:“就是他。”
青年冷冷看了劉川一眼,只一眼,便移步轉身,口中淡淡吐出兩個字來:“騙子。”這兩個字如同一道命令,劉川立即被壯漢們圍住,提着衣領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壯漢惡聲相問:“交錢嗎?沒錢我跟你去取。你是從哪裏來的,沒錢你還敢找這麼多小姐陪你!”
劉川剛剛喊了一聲:“放手!”臉上便挨了重重一拳,那一拳打得很正,讓劉川反仰着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還沒容他掙扎爬起,就又被拎住衣領,拖離了地面,前後左右七嘴八舌,說不清多少嗓門在厲聲喝問:
“交錢嗎,嗯?”
這回劉川沒等他們第二次出手,似乎僅僅憑了本能的衝動,沒有細想任何後果,就一拳擊出,正中對方面門。劉川看上去不壯,但有些乾巴勁兒,而且他在公大練過搏擊格鬥,而且他還是公大籃球隊的最佳板凳,而且那一拳出其不意,對方被打得身體失衡,竟一下撞到身後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的杯子和蠟燭霎時跌翻,地上立刻碎聲一片。
周圍的打手全都擁上來了,拳腳相加。劉川又踢桌子又掄椅子,雖然力量懸殊,但也人仰馬翻地打了一陣,終因寡不敵眾,被不知多少雙手按在了地上。被按倒的那一刻他心裏說不清有沒有恐懼,也許因為他總覺得景科長他們肯定就在不遠,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死於非命。
但是當他被從地上拉起來以後他發覺自己可能錯估了形勢,景科長始終沒有出現。在他的胸部腹部甚至頭部被連續重拳擊打的時候,無人搭救。打他的人先是被他打的那個壯漢,接着換上了那個名叫小康的青年,他的身體並不比壯漢更壯,但下手卻更加兇殘。劉川的兩條胳膊被人架着,掙扎了片刻便力氣用盡,他能感覺到自己麻木的臉上開始潮濕,他看到小康隨即用桌上的紙巾擦手,從紙巾上看他知道自己已經血流滿面,紙巾上的血終於讓劉川心頭早該到來的恐懼驀然浮現。
小康一邊擦手一邊低聲罵道:“媽的!”隨後又扔了一句:“跟他要錢!”便拉着始終在一旁觀戰的一個女孩向外走去。劉川雙眼模糊,但他看見了那個女孩。顯然,她不是酒吧的小姐,從衣着扮相上一看便可區別。那女孩與小康相偕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甩脫小康轉身回來,對還在揮拳過癮的壯漢說了一句:
“別打了,放了他吧。”
劉川沒想到壯漢馬上住了手,用請示的目光去看小康。看來小康很樂意討那女孩歡心,隨即發令:“放了吧。”抓住劉川的幾隻手同時鬆開,劉川失去支撐,雙腿一軟就地坐下。
女孩走到劉川跟前,問他:“你從哪來呀?”
劉川滿嘴灌血,聲音含混:“……北京。”
女孩問:“北京?到這兒幹嗎來了?”
劉川:“找我朋友來了。”
“找你女朋友?”
“不是,男朋友。”
旁邊的壯漢替他說:“他說范老闆是他朋友。”
這句話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也許,在這些人眼中,以劉川的樣子和年齡,和范老闆彼此呼朋喚友,確實有點搞笑。
女孩環顧眾人:“那你們帶他去吧,看看是不是真的。”
大家又笑,笑過之後,聽出女孩語氣認真,於是那個被稱做小蟲的傢伙走了上來,生硬地扶起劉川,說:“走,我帶你去!”劉川讓他扶着走了兩步,又回身拿了自己打架時甩在地上的背包,那背包在他挨打時已被人搜過,裏面的錢財肯定搜刮一空。
小蟲拉着劉川出門,沒走兩步,順手一推,說:“快滾吧!以後記着,出門在外,到什麼地方先打聽碼頭,省得自找麻煩,聽見沒有!”
劉川被推了一個跟頭,擦着滿嘴凝血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走去。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手機外蓋在打架時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他心懷僥倖地撥了景科長的號碼,撥到一半發現手機還沒打開。他使勁按動開關,按了半天屏幕還是黑的。他狠狠將手機摔在街邊的牆上,嘴裏同時罵了一句髒話,說不清是罵手機還是罵那幫打手,還是罵始終見不着人影的景科長他們。
大前天早上劉川從家裏出來時在背包里塞了三千塊錢,剛剛被那幫打手盡行搜去。他摸摸褲兜,心情稍定,昨晚景科長給的錢還在褲兜里原封未動。隨着踉蹌的腳步,劉川的胸口和兩肋都在劇烈疼痛,嘴唇也能覺出腫得老高。走出這條街又拐了一個彎,他看到馬路對面有個小小的旅社,進去花五十元錢便可開個單間。旅社的營業員驚愕地看着他臉上的血污,看着他撕破的上衣和脖子上的青腫,沒敢多問就把房間開給他了。他在旅社公用的水房裏用冷水洗了洗臉,冷水把整個臉孔刺激得疼痛鑽心。他想起自己到現在還沒吃晚飯,但腹中並無半點飢餓感。他從水房走到旅社櫃枱,用櫃枱上的電話撥了景科長的手機,景科長的手機不是本地號碼,櫃枱的電話又接不通長途,問營業員哪裏可以打長途電話,營業員說附近沒有,最近的郵局要到三公裡外,不過現在恐怕早已關門。這時劉川全身每個骨節都酸脹難耐,他步履蹣跚一步一搖地回到房間,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動了,大概只過了不到一分鐘的光景,他就不知不覺沉入到黑暗的夢中。
他醒來時天仍然黑着,但窗戶上已經依稀有了些清晨的薄霧,他明知自己醒了但全身仍被夢魘鎮壓,無論怎樣用力也無法活動。恍惚中他看到一個高大寬闊的人影,陰陰沉沉立於床頭,他斷定這不是做夢但又不敢斷定,他掙扎良久感覺喉嚨開始蠕動,他聽到自己艱難地發出細小而又驚恐的呼聲:
“……誰?”
黑影的聲音也有些朦朧,但劉川的聽覺已漸漸清醒,他聽到那個朦朧的聲音在緩緩應答,平靜中甚至帶着一絲不動聲色的冰冷:
“你找我嗎?”
“……你是誰?”
“我姓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