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是龐建東參加工作以後的第一個生日,所以請的還都是警校那幫同學。劉川不是警校的學生,但龐建東和劉川這幾個月混得不錯,又加上劉川最近正走了背運,正需要朋友的同情關心,所以龐建東一下午打了好幾個電話,叫劉川無論如何一定過來。

龐建東父母都出差去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把朋友都召到家來。龐建東家地方不大,本不適合開這麼大Pa

ty,好在大家都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擠在一起還顯得親密無間。除了和他一起分到天監的幾個人外,還有分到北監和二監的同學。龐建東同桌的那個男生分到監獄管理局的教育處去了,今天也拿着局機關幹部的派頭來了,雖然是龐建東的生日Pa

ty,但飯桌上就聽這小子白乎了。他口才好,尤其屋裏有漂亮女孩的時候,更是滔滔不絕,也不管是否蓋住了壽星老的風頭。

屋裏的漂亮女孩就是龐建東的女朋友,那張臉確實無愧於演員這個職業,怎麼看也看不出缺點,粉白細嫩的面色讓天花上的燈光都無意間明亮了許多,把龐建東眼角的每一道笑紋,都映襯得紅光四射。那天晚上最讓龐建東不滿的就是局教育處的那位“同桌的你”,龐建東好幾次恨不得生硬地讓他打住:你小子少說兩句行是不行!

季文竹那天晚上的眉目,其實並未隨了這位“同桌”的長篇大論流波而去,她的關注似乎更多投向了恭陪末席默默傾聽的劉川。劉川也是那天晚上幹活最多的男士,當那幫小夥子在客廳里抽着煙陪季文竹高談闊論的時候,只有劉川擠在廚房裏幫小珂為大家準備飯食。吃完了飯小珂收拾桌子劉川在廚房裏洗碗,其他男生在客廳里擺起了麻將,季文竹趁亂踱進了廚房。

劉川和季文竹有過一面之緣,但不知為什麼比第一次見她更不自然。季文竹沒幫劉川一起洗碗,只是靠在門邊和他閑談。季文竹問劉川你在家吃完飯洗碗嗎?劉川說上大學以前洗,家裏明明有阿姨,但奶奶還是老讓我洗。季文竹問洗衣服嗎?劉川說洗衣機洗。季文竹問收拾屋子嗎?劉川說小時候奶奶讓我拖過地。季文竹說我問現在。劉川說現在阿姨收拾屋子。季文竹問你自己的屋子誰收拾?劉川說阿姨收拾。季文竹問你奶奶不是管你挺嚴嗎,為什麼不讓你自己收拾?劉川說讓,我老是懶得收拾,奶奶一看太髒了就讓阿姨幫我收拾了。季文竹問那她還不罵你?劉川說:罵。季文竹問罵你你怎麼辦?劉川說聽着。季文竹問聽完了改嗎?劉川說看情況再說。

他們聊着,小珂進來了,問劉川洗完了沒有。劉川說差不多了。小珂看水池兩邊堆了好幾摞碗碟,問劉川哪些是沖完了的,劉川看了半天一時搞混了,小珂說:笨!

那天男人們大都喝了點酒,一邊搓麻一邊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劉川犯人脫逃的事。季文竹見話題涉及到劉川,便饒有興趣地插嘴打聽:喲,你把犯人放跑啦,怎麼跑的?劉川本來表情還挺自然,無所謂似的,被季文竹插進來一問,立刻不自然了。他因為呆會兒還得開車所以沒有喝酒,但那一刻臉上突然紅得燙人。

龐建東馬上替劉川圓場,岔開話題說:劉川,你現在是老闆了,聽說萬和娛樂城是你們家開的,什麼時候請我們跳一回舞去?劉川說:行啊。大家也就隨着轉過話頭,半真半鬧地說:那我們可都去。劉川卻極其認真,說:行。

季文竹說:那我也去!

從這個生日Pa

ty開始,龐建東就發現他女朋友看劉川的眼神兒有點不對。龐建東本來覺得,在劉川犯錯誤被單位辭退,人生道路進入空前低谷的時候,作為哥們兒,他主動邀請劉川參加自己的生日聚會,對劉川無疑是一個安慰,沒想到竟弄出個“引狼入室”的結果。想想前些天他還托劉川到車站去接季文竹,更是失算的一步。在龐建東看來,女孩喜歡劉川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看上了那張漂亮的臉蛋。或許劉川跟季文竹聊天時還炫耀了他的富有,女孩子沒有一個不虛榮的。

那天的生日聚會結束時天色已晚,季文竹主動問劉川可否送她回家。季文竹的口氣聽上去無心隨意,而且這個晚上的男生中只有劉川一人有車,所以季文竹如此問,也沒什麼不妥。但這回龐建東不再給劉川機會,他馬上插過來說:文竹我送你回去,門口打個車很方便的。

在送季文竹的路上,龐建東主動地說起了劉川,他說你知道劉川今天為什麼不大吭聲嗎?他讓我們那兒給辭退了。季文竹滿臉驚訝:辭退,為什麼呀?龐建東沉默了一會兒,這沉默使問題顯得有些嚴重:他犯錯誤了。他說。季文竹追問:犯什麼錯誤了,他真的把犯人放跑了嗎?對,龐建東說:他就是把犯人放跑了。季文竹有點不相信似的,還想從龐建東的表情上找到破綻:真的假的?龐建東也轉臉看她:我騙你幹嗎!季文竹怔了半天,才問:他和那犯人認識?龐建東說:不認識,要認識就不是辭退的事了,就得判刑了。他押犯人粗心大意,犯人一跑,他又不敢去追。你別看劉川長得儀錶堂堂高高大大,這種富人家出來的孩子,就是膽小,一碰上危險就往後縮。

季文竹不再吭聲,陷入思索。龐建東也猜不出她在思索什麼,是對劉川徹底失望呢,還是對他更好奇了……

真正對劉川感到失望的,是劉川的奶奶。

在參加完龐建東生日聚會的第二天上午,劉川被奶奶硬從被窩裏拽了出來。他匆匆忙忙洗漱之後,讓奶奶催着離開家門,和她一起坐車來到了位於西城的萬和公司。

萬和公司就設在萬和城的頂樓,萬和城是一幢萬餘平米的單體建築,公司的總裁辦公室就設在頂層朝南的一個大房間裏。自從劉川的老爸去世以後,婁大鵬就搬進了這間屋子,用代理總裁的身份向萬和公司數千名職工發號施令。在前一天晚上奶奶宣佈劉川接任萬和總裁職務之後,婁大鵬至今還沒徹底反應過來,當奶奶帶着劉川走進這間辦公室時,婁大鵬雖然畢恭畢敬地起身相迎,但最後還是習慣地將祖孫二人安頓在大班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而他自己,則依然坐進了萬和總裁的大班椅里,而且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地問道:

“今天過來……有事?”

奶奶笑笑,說:“啊,劉川也該來上班了,我帶他來看看地方。這就是他的辦公室吧。劉川,”奶奶指指婁大鵬坐的椅子,說:“你以後就坐那兒。”

婁大鵬這才醒過味來,眉高眼低地趕緊站起來,一通往裏請劉川:“對對對,劉川,你爸爸過去就坐在這裏,現在傳給你坐。這是咱們萬和的帥位,你不在我是臨時代替,帥位一天不可空缺呀。這些天我也是累死了,你來得正好,我也該好好透口氣歇一陣了。”

婁大鵬把劉川拉到總裁的大班椅上坐下,又把枱面上一大堆文件往他眼前一推,接著說道:“這些天日常經營的一般性文件我都簽了,這兒還有一大堆必須呈報公司法人代表簽字的,現在你既然就位了,就由你報給你奶奶吧。你奶奶現在是董事長了,這些文件她簽了字才能算數。”

劉川隨手翻了一下那堆文件,皺着眉頭叨咕一句:“這都是什麼呀。”他抬頭向對面沙發上的奶奶望去,那目光與其說是求助,不如說是推諉。

“奶奶,還是你看吧,這些都得由你簽字呢。”

奶奶當然老練一些,不慌不忙地對婁大鵬說道:“拿來吧,都是什麼,我來簽。”

於是婁大鵬又把那一摞文件從劉川眼前拿開,送到沙發那邊去了。劉川就坐在大班椅上,眼睛看着婁大鵬一份文件一份文件地講給奶奶聽,心思卻不知飄移到哪裏去想別的。想什麼呢,也許在想季文竹吧。我之所以這麼估計,是因為季文竹的那張明星臉蛋,能讓每個男孩都着急上火,想入非非。

沙發那邊,婁大鵬邊說奶奶邊簽,簽到最後一份文件,奶奶卻遲疑了片刻沒有落筆。那份文件是一個銀行貸款的擔保函,由萬和公司為一家名叫華豐實業的公司向銀行出具。據婁大鵬介紹,這家華豐公司很有實力,最近向國家爭取到一個很好的項目,而且是支援西部開發的一個項目,這個項目的貸款銀行要求提供同額財產抵押,好多家公司都在爭取參與。因為華豐的老闆是萬和娛樂城的熟客,和劉川父親生前交情甚篤,所以才把這個穩賺一筆抵押費的好事肥水沒流外人田。奶奶聽婁大鵬說得絲絲入扣,在情在理,看看那份抵押文件,也做得乾乾淨淨正正規規,只是上面的數額讓她心裏沒底。那是一個七千萬元的貸款項目,雖然錢不是萬和向銀行去借,萬和只是以自己的資產為別人抵押一下,但由於數目巨大,奶奶膽小,所以還是沒簽。婁大鵬答應回頭請華豐實業的尹老闆來和奶奶見個面,有何疑問可以當面問他。

他們好不容易把文件處理完了,婁大鵬又問奶奶還有什麼交待,奶奶為樹劉川權威,特意說道:“大鵬,現在劉川是總裁了,你問他吧。”說完還用鼓勵的目光支援劉川。婁大鵬的面孔只好對正劉川,半笑不笑地問道:“劉川,你看你還有什麼交待?”

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劉川繼位總裁后做出的第一個“交待”,聽口氣竟然像是一個請示,他竟然向他的副手婁大鵬問道:“婁叔叔,我想請我的一些朋友來娛樂城跳跳舞,可能我們還要在這兒吃一頓自助餐,您說行嗎?”

請朋友跳舞這天是個周六,大多數應邀者如約而來。季文竹也趕過來了,此前龐建東已經回復劉川說他周六值班可能來不了啦,後來知道季文竹真的要來,所以龐建東只好請假陪她一起來了。

我也搞不清劉川是先給季文竹打的電話還是先給龐建東打的電話,還是打完龐建東的電話知道他不來了才又給季文竹打的電話。反正我覺得劉川給季文竹打的這個電話,多少有點別有用心。

好在,那天晚上劉川作為主人,主要是照顧大家吃好玩好,並沒有過分僭越向季文竹獻媚,跳舞也主要是和大伙兒一塊瘋狂蹦迪,在慢舞時間也未主動邀請季文竹共舞。那天騷擾季文竹的倒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婁大鵬領過來的,先是坐在後面看演出,到了慢舞時間,婁大鵬就過來找劉川,問他季文竹是何許人也,劉川說是個朋友,婁大鵬便說咱們公司有一個重要客戶想請這個女孩跳舞,不知是否可以。劉川說應該可以吧,你叫那人自己去請不就得了。婁大鵬說:她是你的客人,還是你去說比較好吧,要不女孩該覺得人家想要幹嗎似的,萬一回絕人家,豈不傷人面子。劉川說那好吧我幫你問問。

因為要替別人邀請,劉川那天晚上才第一次主動走到季文竹面前,和她說了有人請她跳舞的事情。季文竹問誰要請我?劉川說:是我爸公司一個客戶。季文竹想了想,說:是你們的客戶呀,那就跳吧。

於是就跳了。

季文竹不愧是個演員,據說以前還是學舞蹈的,那舞跳得確實好看,加上那個胖子也是箇中高手,步伐手勢牽引得法,讓季文竹把一身舞技發揮得淋漓盡致。大家都圍在邊上欣賞,笑容中全是讚歎。唯有龐建東板著臉一點不笑。一曲舞畢,一曲又起,季文竹禮貌地甩了胖子,徑直走到劉川面前,把他邀下舞池。和那中年胖子相比,儘管劉川技不如人,但他年輕,挺拔,身材好,和季文竹青春搭配,也能舞出一種無與倫比的美感,看得周圍無數眼球流波飛轉,看得龐建東臉色更加難看。

曲終人散,主持人重新登場,貧嘴饒舌地把這對男女的舞姿誇獎一番,才介紹下面的節目。季文竹跳得臉紅冒汗,大聲叫着讓劉川給她去找水喝。劉川就去找水,龐建東跟過來質問劉川:剛才那老傢伙到底是誰,你幹嗎讓文竹跟他跳舞?劉川說:那是我們公司一個客戶,我也不怎麼認識。龐建東說:不認識幹嗎非讓文竹跟他跳舞,你不會是把我女朋友當成你們公司的公關小姐了吧。劉川一怔,說:誰呀!這時季文竹走過來問他們:你們說什麼呢?龐建東沒再說話。季文竹疑惑地看劉川,劉川也沒再說話。

龐建東悻悻然拉着季文竹拿飲料去了,劉川還怔在原地。這時台上一個歌手用沙啞的聲音開始低聲吟唱,不少男女在歌聲中再次離座,相擁着走進舞池。小珂上來請劉川跳舞,她說劉川咱倆跳一個行嗎?你跳得真好,你教教我吧。可這時劉川耳朵里嗡嗡作響,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紅着臉轉身走出舞廳,把萬分尷尬的小珂拋在身後。

那天晚上大家盡歡而散,沒人留意劉龐之間這段齟齬,更沒人留意小珂的委屈和鬱悶。季文竹顯然看出龐建東與劉川之間發生了問題。不然她不會在第二天就給劉川打來電話,詢問昨天兩人突然不睦的緣由。

劉川依然扛着,說:“沒有啊,建東說我們倆吵嘴了嗎?”

季文竹說:“沒勁,吵就吵了唄,你沒必要瞞我!”

劉川不吭聲了。

季文竹說:“因為什麼呀,是因為我嗎?”

劉川說:“不是。”

季文竹說:“真不是?”

劉川嘴硬道:“我不會為了女人跟哥們兒吵嘴的。”

季文竹針鋒相對:“為女人不值得,是嗎?”

劉川被噎了一會兒,說:“那倒不是,為女人鬧得死去活來的男人,沒什麼出息。”

季文竹也沉默了一會兒,說:“所以做女的就是倒霉。男人個個嘴裏吹捧女人,說到底還是不把女人放在眼裏。”

劉川犟嘴道:“誰說的,我就特別尊重女的。”

季文竹問:“那你尊重我嗎?”

劉川說:“當然尊重。”

季文竹說:“那我問你,要是我求你幫忙,你肯幫嗎?”

劉川說:“那要看幫什麼忙了,體力活絕沒問題。”

季文竹問:“我明天搬家,需要個勞力,你來嗎?”

劉川說:“沒問題,我可以從我們公司找幾個壯勞力來,明天什麼時候?”

季文竹說:“我找的是你,沒找你們公司。搬家的勞力我已經找了搬家公司,我是請你幫我收拾收拾。”

劉川頓了一下,故意問:“你怎麼不找龐建東,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季文竹繞着說:“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多着呢,你不也是嘛。”

“我?我和龐建東可不一樣……”

“對,沒有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完全一樣。可一樣不一樣和請你幫忙搬家有什麼關係嗎?”

劉川沉默了。

也許他覺得繼續繞來繞去地鬥嘴已沒有太大意義,他和電話那頭的女孩,彼此心照不宣,誰都明白他們各自說的,心裏想的,都是什麼。

雖然季文竹僅僅在北京住了一年,可身邊的傢具用具居然多得拉了滿滿一車。劉川幫季文竹收拾打包,忙碌了整整四個小時,下午快三點了那輛滿載的卡車才從航天橋季文竹的住處出發,向城東酒仙橋的方向駛去。

季文竹也許忽略了龐建東這個星期是上正常班的,五點下班六點左右就能趕到航天橋找她。這一天的六點鐘龐建東真的來了,他乘公交車走京開高速很快進入三環主路,再從玉泉營橋到航天橋不過二十分鐘車程。當他到達航天橋季文竹租住的那個小院的時候,卻發現季文竹的房間已是人去屋空。他打季文竹的手機手機通了卻始終無人接聽,經向院裏的一個老太太打聽,才知道季文竹今天下午搬到酒仙橋去了。

季文竹要搬家的事雖然過去多次說過,但這麼大的事從決定到實施居然一點沒讓他參與,這讓龐建東感到特別失落。他向那老太太打聽了季文竹的新地址,狠心花了五十多塊錢打了輛出租車,從航天橋繞了大半個北京趕到酒仙橋去。當他終於找到季文竹的新家時,刺痛他的就不僅僅是那份其實並不足道的失落,而是一股惡膽旁生的怒火。

因為他最先看到的,是停在那幢居民樓下的那輛嶄新的沃爾沃轎車。

他兩腿麻木地走上樓去,季文竹住四樓,四樓靠右手的那扇門沒關,裏邊的一男一女一邊搬動傢具,一邊商量着室內的佈局。龐建東走向前去,站在那間一房一廳的單元門口,看着季文竹和劉川正在一面骯髒的牆壁前使勁挪動着一隻書櫃。季文竹突然看見他了,目光怔怔地停了動作。劉川先是催她使勁,繼而也循着她的目光回頭,當然,他也和她一樣,看見了門口龐建東那張發青的面孔。

龐建東和劉川是要好的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欺,是中國人起碼的道德,劉川如此重色輕友,巧取豪奪,難道不怕天下人取笑?

劉川沒想到龐建東會在第二天領着季文竹找上門來和他對質,龐建東就是在劉川家漂亮的客廳里說這番話的。

儘管,劉川和季文竹都做了口徑相同的解釋:因為龐建東白天上班,因為季文竹東西太多,搬家必須有人幫忙,劉川只是幫忙。但龐建東不傻,他尖銳地打斷他們,迅速地將話題從現象轉向本質:“我看見了,你在幫她搬家,在幫她佈置屋子,你們在一起很快樂,你跟她在一起,很快樂嗎?”

劉川沉默了,沒有回答。龐建東毅然移目,移向季文竹:“你呢,跟他在一起,你快樂嗎?”

讓劉川意外的是,季文竹也同樣毅然地,做出了回答:“對,我很快樂。”

龐建東咄咄再問:“因為你喜歡他,啊?”

季文竹看着劉川,她看着那張有點受驚的臉龐,鎮定自若地再答:“對,我喜歡他!”

龐建東發抖的聲音轉而刺向劉川:“你呢,你喜歡她嗎?”

劉川的腦子空白了片刻,他對這個問題其實並無所答,但在龐建東和季文竹四目逼視之下,那兩個字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喜歡。”

確切地說,季文竹的相貌、氣質,他真的喜歡,但他此時的這個表白,很大程度是被激出來的!是被季文竹的勇敢,也是被自己的虛榮,激出來的。他下意識地選擇了相同的勇敢,只是不想在這個女孩面前丟臉。

龐建東愣了,他被實際上讓他自己激變的場面弄得走投無路,除了惱羞成怒已經別無選擇。龐建東發怒的特徵就是面含微笑,那極不自然的微笑把他的故作鎮定表現得殺氣騰騰!

“好,你們真有種!我喜歡這樣!劉川你今天好歹像個爺們了!過去我一直覺得,你這人心眼兒還挺好,而且沒有富家子弟的架子,身上沒有那股子難聞的銅臭。你倒霉的時候,我還挺同情你,你犯錯誤被開除了,我還請你來參加我的生日聚會,我還當你是我的朋友,我還覺得你犯錯誤,可能是偶然的……”

龐建東面紅耳赤索索發抖的樣子,進一步把劉川逼入了爭鬥,讓他的腔調也變得同樣惡毒:“對,我犯錯誤就是偶然的!我本來就是代人受過!”

龐建東說:“你代誰受過?是當時和你在一起的那個武警戰士,還是代我?對,沒錯,那個任務原來好像是定我去的,後來換上你了。因為我不是你們遣送科的,因為你們鍾大特別信任你。劉川,你現在應該好好想想,你這樣還有人敢信任你嗎!你犯了錯誤連責任都不敢承擔,你還是不是個男的!你是不是覺得,你背着我去找季文竹,責任也不在你,而是在她?”

劉川說:“我只是幫她搬家。我有什麼責任?”

龐建東說:“有什麼責任你心裏清楚,我今天來就想跟你說一句話,你要真是個男的,追女孩就別總靠你那臉蛋,靠你們家那點臭錢,你也拿出點真本事在女孩面前炫耀炫耀。你要真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怎麼會讓監獄開除了?你追犯人要像追女孩那麼膽兒大,你會讓監獄開除嗎?”

龐建東離開劉川家時把門關得很重,那重重的門聲也讓劉川剛剛燃起的激情戛然而熄,胸膛里一顆激跳的心,又漸漸回落到原處,他用深深的呼吸穩定住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在剎那間變得有氣無力:

“等建東氣消了,你再跟他好好說說去吧,看來他真的誤會咱們了。”

季文竹瞪着劉川,那一對美麗的大眼睛裏,不知是氣惱還是疑惑,她良久才說:“也許,是我誤會了。”她從沙發上拿起了她的提包,也離開了這間寬大的客廳,在房門再次發出震響之前,她留下了自己的委屈和憤怒:

“建東說得沒錯,你是一個不敢負責的男人!”

他們都走了,但客廳里沒有安靜,奶奶的出現讓劉川覺得自己在這一天裏眾叛親離。奶奶用嚴厲的目光捕捉着劉川逃避的眼睛,用直率的追問攔住了劉川的去路:

“劉川,你讓單位開除了嗎?因為什麼?”

劉川前一秒鐘還想否認:“沒有。”但奶奶氣急敗壞的臉色讓他心又虛了,他低了頭辯解一句:“不是開除,是辭退。”

“為什麼,你犯什麼錯誤了,你不是跟我說你是辭職的嗎,怎麼成了辭退?我在機關幹了一輩子,辭退是怎麼回事你以為我不懂嗎?你沒犯錯誤組織上怎麼會把你辭退!”

劉川突然發火,這股火在季文竹摔門而去的那一刻就積在胸中,現在,在奶奶沒結沒完的逼問中終於發作出來,能讓他放肆發作的只有從小疼他的親人:

“你別老管我的事了!我跟你說不清楚!”

他吼了這麼一聲,大步走出了客廳。他沒像龐建東和季文竹那樣氣急敗壞地摔門,他知道自己的這聲叫喊,已經足夠把奶奶氣瘋。

劉川給科長老鍾打了電話,老鍾在電話中跟劉川說了他家的地址,同意劉川來他家找他。

老鍾家住在西客站附近一幢老式的居民樓里,房子既小且舊。老鍾正在家裏生病,見劉川來了勉強起床,陪劉川在窄小的客廳落座。劉川的話題先從這間房子說起,他問老鍾怎麼沒住監獄的宿舍,監獄分的房子要比這個樓好得多了,老鍾在天監的級別資歷,都不算淺了,為什麼沒有分到房子?老鍾說監獄倒是給他分了房子,兩房一廳還不錯呢,可他把那房子賣了。劉川問幹嗎不自己住啊。老鍾說,本來是自己住的,可前年某夜幾個蒙面歹徒突然闖進他家把他綁了,既不謀財,也沒害命,要跟他做筆“交易”。老鍾趁綁匪不備,奮勇從三樓跳窗而下,才僥倖逃生。也幸虧他老婆女兒那天都沒在家,否則全家老小能否活到今天,都難說了。這個案子至今也沒破,老鐘的老婆到現在一提起來還怕得渾身哆嗦,說什麼也要搬家不可。劉川問那你估計是誰幹的?老鍾淡淡說道:估計就是哪個犯人的同夥。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老鐘的這段經歷,劉川滿腹的委屈頓減了七成。他換了一種平靜的態度對老鍾說道:鍾大,我沒別的事情,我就想問問,東照公安局那個銀行大劫案破了沒破,我那事什麼時候算個完啊。

老鍾是個極負責任的領導,第二天就給劉川打了電話,說已經和東照市公安局聯繫過了,他們辦案的人就在北京,正想和劉川見個面呢,一來表示感謝,二來也做做慰問工作。劉川說行啊,只要這事早點完了,謝不謝都無所謂了。

於是,老鍾牽線,就約了見面。

見面的地點約在了北京公安局某處的一幢辦公樓里,那地方一說地址才知道離劉川家很近。當天晚上吃完晚飯,劉川按約定的時間趕到那裏,他被人帶進屋時看到老鍾已經到了,還是一臉病容,正和東照公安局的林處長景科長他們聊着什麼。

和他們一起聊的還有北京市公安局的兩個同志,那兩個人由老鍾向劉川做了介紹,大家彼此握手,然後一一落座。正如老鍾昨天說的那樣,林處長上來先是一通感謝,感謝劉川積極配合這個案子的偵破工作,對他為追回國家財產而承受的麻煩,所做出的努力,又給予了慰問和表揚。但劉川聽得出來,表揚儘管用語誠懇,但那筆千萬元的國家財產,其實並未追回。果然,林處長話鋒一轉,表揚就變成了希望。他說:“劉川啊,這案子公安部、北京市局和我們省廳,都很重視,不追回那筆巨款我們是回不了家,交不了差的。所以我們今天找你,除了感謝之外,還是要請你繼續配合我們的工作,儘早把這個案子徹底查清。”

劉川愣了半天,半天沒有吭聲。林處長也察覺出他的態度不夠熱情,便用目光去掃老鍾,老鍾隨即徐徐開口:

“劉川啊,現在情況是這樣,那個傢伙逃跑以後,沒有發現他有更多活動……”

劉川打斷老鍾:“不是還有個女的嗎,就是找老楊的那個女的,你們可以讓老楊去盯盯那個女的,單成功是她救出來的,她肯定得去找他。”

景科長插話解答:“單成功是去找了佟寶蓮,可前天,那個佟寶蓮被人殺死了。”

劉川聽故事似的,聽得呆了,呆了片刻,才問:“被誰殺死了?”

景科長說:“兇手目前沒有確定,如果從視線內的人物分析,單成功嫌疑最大。”

老鍾看劉川發獃,便繼續了剛才中斷的話題,接著說了下去:“現在公安的同志研究了一個辦法,準備讓你和那傢伙接觸一下,你是公安大學畢業的,這方面也受過一些訓練,所以林處長景科長他們都很信任你,認為你有條件……”

劉川馬上打斷老鍾:“不行啊,我剛剛擔任我爸公司的總經理了,這兩天就得上班去,我一上班肯定就走不開了,肯定沒時間了。”

景科長接了劉川的話:“啊,你的這個情況你們鍾科長都跟我們介紹了,我們都了解,也都研究過了。這個案子不會佔用你太長時間,正好利用你上任前的這段空閑,反正這公司是你們家自己的,你早去幾天晚去幾天還是能自己說了算的。你看咱們能不能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都兼顧到,你從公大畢業后雖然沒幹公安,但不管怎麼說,也還是個人民警察,咱們還算……”

“我不是警察了。”劉川再次打斷對方,“我已經辭職了,不信你問我們鍾大。”

北京市公安局的一個幹部笑着插話:“哎,我聽說你們公安大學裏有一句話,從公大出來的學生,以後甭管走到哪兒,一輩子都是警察。”

劉川悶悶地看了那人一眼,沒理他。

劉川沒想到他們今天約他來,不是來談結束的,而是要重新開始。他心裏亂亂的,低頭無話。他無話,大家都很尷尬。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老鍾臉色疲乏,但還是由他,連咳帶喘地首先發話:“劉川,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辭職了,你已經不是一名監獄民警了,我也不是你的領導了,對嗎?那咱們還是朋友嗎?”

劉川頭沒抬,嘟噥了一句:“你是我領導。”

老鍾說:“我今天來,事前跟咱們鄧監獄長作了彙報,鄧監獄長還說,劉川這孩子不錯,當初不知道公安局還需要他深入配合,現在看來,幸虧當初換了劉川來執行這個任務。鄧監說,劉川是公大畢業的,配合公安局搞偵察,肯定比龐建東熟悉多了。劉川,你現在應該說還是一名在職的監獄幹警,你的辭職組織上還沒有研究,還沒有批准。辭退你的決定也是因為這個任務的需要,是假的,這你都知道。所以,你現在仍然是咱們天河監獄的一名現役民警,以後你就是當了多大的老闆,你手下有了多少人馬,無論你走到哪兒,你都應該自豪地說:我劉川在一個地方,就守一個地方的規矩,我當學生,是一個好學生,我當警察,是一個好警察!什麼是好警察?服從命令,不怕犧牲,這是起碼的!”

劉川依然沒有抬頭,沒有聲音,林處長試圖再說點什麼,為動員劉川再做些努力:“劉川,咱們都是人民警察,我們也是服從命令,我們干這個工作也是……”但話到此處劉川開口打斷了他。他的聲音依然低落,但他沒精打採的話語,終於安撫了屋裏每一顆焦灼而又期待的心。

“……好吧,那我服從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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