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從那時開始,劉川每個月都能收到“季文竹”寄來的錢,一百二百不等。“季文竹”還給他寄過內衣內褲和毛衣襪子什麼的。這些錢和東西,每月一次,像一顆彗星,像一道陽光,總能在某個固定的時辰,從他饑渴的心頭溫暖地劃過。
三個月以後,劉川的賬上,已經累積了五百塊錢。但他不像他們班的李京、陳佑成他們,每個月的採買都把限額用盡。他們用的香皂、穿的內衣,都要好的,嘴裏的零食也沒一天斷頓。劉川反正也沒有吃零食的習慣,他仍然和過去一樣,極其節省,沒有特別的需要,賬上的錢就一分不花。三個月後的某一天,他在民警約談箱裏投了條子,要求談話。談的內容雖然極其簡單,卻讓管號民警龐建東感到萬分意外,而且,非常為難。
劉川要求談話,只為一件事情,就是懇求龐建東允許,讓他把自己賬上的五百塊錢全部取出,替他在外面的花店裏買一捧最好的玫瑰。因為下下個月就是季文竹的生日了,他想求他的隊長找個遞送公司,在季文竹生日這天,把這捧玫瑰花送到季文竹家去。這事他不知龐建東同不同意,能不能定,要不要請示上面,請示上面需要多長時間,所以這個要求,他得提前提出。
龐建東沒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絕非出於嫉恨和報復,因為監獄的常規,從來都是犯人親友給犯人寄錢,從沒發生過犯人寄錢給外面親友的事情。托監獄幹警買禮物送給親友,更是從無先例可循,也違反了監獄幹警“九不準”的規定。“九不準”當中的第七條就是:不準違反規定,私自為罪犯傳遞信件或者物品。他對劉川說,你這份心意,我以後有機會可以代你轉告給她,但這錢你還是留着。你不是報了法律函授嗎,將來總要買點書吧。多學點知識,考個好成績,攢夠了分爭取減刑,早點出去比什麼不強?
是的,加緊攢分,減刑出去,對一個服刑人員來說,可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從季文竹來監獄看望劉川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全神貫注地,全力以赴地,為分數而加倍努力。分是“大牆人”的命根兒!以前劉川總是帶着不屑的心情,看待“分”這個犯人中最重要的關鍵詞。現在,掙分也成了他每日生活的目標與核心。除了每天積極出工,不出廢品外,他每天折頁子的數量,總是爭取全班第一。在全分監區月底的生產評比上,也要力爭位居前三,然後坐二望一。無論進全班第一還是進分監區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監區長馮瑞龍有一次在服刑人員大會上,還合轍押韻地總結過劉川的變化,說劉川過去幹活出於無奈,現在幹活總想比賽。優異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劉川的自信,讓他覺得,只要他專心致志想要干好的事情,就准能幹好,無論折頁子還是刷膠,還是上機器打包,他出的活都是又快又好。
在掙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還報了法律專業大學本科的函授。法律專業有二十五門課程,要考十二門單科,按照罪犯考核計分辦法的規定,每考下一門單科,都可加分三百,一年要是考下兩門,就可掙到六百分了。如果沒有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弄不到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頭銜,至少也能弄個監獄嘉獎,原來想都不敢想的監獄表揚,他現在都不屑於想了。
劉川是秋天入監的,一年半以後,也就是第三年的春天,劉川發覺自己在這個高牆電網的大院裏,已經住慣了,對這裏的生活環境,對每天周而復始的晨昏起居,都已習以為常。他走出了入獄初期的恐懼和焦躁,那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
他唯一不太習慣的,還是那些同號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終不屑與之為伍。如果說他在隊長們面前已經擺正了位置,認清了身份,那麼在犯人面前,他還保持着原來的孤傲。他認為自己和他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他們四班十幾個人,他幾乎沒有一個勉強順眼的。
包括他的班長梁棟,雖然梁棟是天監這兩年的改造名人,多次獲得包括局改造積極分子,以及監嘉和監表等等各類獎項,但劉川不知為什麼,始終覺得這人挺陰,名利心太重,忌妒心太強。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強了,他表面上又是祝賀又是誇獎,私下裏凈干拆台搗亂的勾當,這種陰暗的心理,誰也說不清是從啥時落下的毛病。
班長之外,不能不防的還有陳佑成。陳佑成是個特別愛挑撥是非的傢伙,光在劉川耳朵里,就不知傳過多少閑話,不外是誰誰背後又說劉川壞話了,誰誰又往舉報箱裏投條子揭發劉川了。劉川當時聽了雖然也很生氣,但他一直記得奶奶過去反覆灌輸的教誨: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說別人壞話,明天就能在別人面前說你壞話。這種人的敵友,是經常變換的,不變的只是那張大嘴,說人壞話只是他的習慣。他說你壞話時,其實並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說難受,習慣罷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實陳佑成毀就毀在他這張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獄的,判的是誹謗罪和誣告罪,數罪併罰判了七年,已經服了四年刑期。也因為這張爛嘴,一次刑都沒減過。
還有孫鵬,雖然他和劉川沒再打架,但劉川還是別提有多煩他。他在劉川心中難以更改的形象,就是個自以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沒文化還總硬充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陣他違反禁煙規定,在食堂幫廚時撿了一個外面送貨的人扔在地上的煙頭,結果被發現差一點又送到嚴管隊集訓去了。其實這口煙本可抽得人神不知,但孫鵬性格張揚,就怕別人不知道他誰都敢叫板。煙頭抽就抽了,回班還非要逞強,跟別人吹牛說自己“玩兒得好,不會現”,現了也有辦法“鏟事兒”,“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結果讓人舉報了。除了孫鵬自己,班裏人都知道,舉報人就是班長梁棟。而在梁棟耳邊嚼舌根的,就是平時跟孫鵬吃喝不分的哥們兒陳佑成。
所以不光劉川,好多人都覺得,孫鵬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還有犯詐騙罪折進來的李京,因為過去在社會上做過幾天買賣,所以成天跟班裏人比誰家有錢,比誰吃過的飯貴。他說他結婚的時候租了一輛卡迪萊克,還租了一輛奔馳300,用奔馳在前面開道,他和他媳婦坐後面的卡迪,那叫一個威風!那叫一個闊氣!四班的犯人大都很窮,可不知為什麼總愛圍着李京聽他白乎。這下劉川明白為什麼那麼多老百姓看電視都愛看皇帝劇、商戰劇、偶像劇了,大家生活在市井底層,看看上層的排場,品品富人的奢華,多少能滿足些幻想,撩撥點慾望。劉川反正從不圍在李京身邊,逢他吹牛躲不開了,也總是閉目塞聽。唯有一次,李京曆數北京哪個地方的飯最貴,在那一連串飯店酒樓的名號中,突然說到了萬和城。萬和城三個字讓劉川條件反射似的睜開了眼,心裏還撲通了一下子。撲通完竟一時沒想起那是個啥地方,就是覺得特耳熟,彷彿是自己童年時的一個偶遇,遊戲中的一個幻境。李京說萬和城的燕窩最貴了,而且一點不好吃,純粹是賣它的牌子呢,賣萬和城的氣派呢。去萬和城的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情願挨它宰。他也是因為有一個大老闆請他老婆,他才跟着去了一次。李京總結歸納,在王府飯店地下商場買衣服,在萬和城吃海鮮,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錢多了撐的傻波依才幹的事情。
劉川不和他們扎堆閑聊,犯人們全當他是脾氣各色。而且,誰都知道,劉川家裏最窮,他是個苦孩子,沒見過什麼世面。入監一年多了家裏都不送錢來,劉川這一年多時間幾乎從來沒花過一分錢採買,也真夠慘的。劉川現在花的錢,也是他女朋友寄的。因為劉川長得還行。陳佑成在劉川耳邊嘀咕過,他說劉川你知道他們都說你什麼,他們都說你過去是吃軟飯的,說你原來就是為了一個女的才讓人家把“官衣”扒了,說你後來打架折進來也是為了一個女的。劉川明明知道陳佑成又嚼舌頭,可他聽了還是氣得一連幾天堵得難受。
但是和其他班相比,四班的人在三分監區還都算省油的燈。其他班鬧事鬧監頂撞管教甚至互罵互毆的現象,時有發生。這半年來,三分監區查出犯人私藏違禁品的事件大小一共五起,沒有一起出在四班。前一陣一班有個叫苗申的黑社會團伙犯還帶頭鬧事,在筒道打飯的時候非說饅頭餿了,帶了一班和三班的一幫人堅決不吃,鬧得隊長把食堂的營養師和生活衛生科的幹部都找來檢驗,證明饅頭一點問題沒有。結果他們不聽,還是堵在飯箱那兒大喊大叫,非要監區長親自過來處理不可,弄得他們四班和五六七八班都不能正常打飯。苗申這種動不動就想跳油鍋滾釘板的犯人大家都煩,幸虧四班還沒碰上這種類型的傢伙。四班最野的孫鵬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也是單打獨鬥,至少沒有拉幫結夥的毛病。
除了孫鵬,四班其他人就算無事生非,大都也是蔫拱。班長梁棟入獄多年,從不生事,陳佑成只挑事,自己絕不出頭生事。李京嘴上吹的厲害,真要遇事也就君子動口不動手了。過去劉川生過事,現在也改邪歸正,漸漸踏實下來了,唯一還有可能生事的,也就剩下了孫鵬。
而且,孫鵬那一陣確實有一個生事的由頭。那由頭還是他的老婆孩子。除了老婆孩子,孫鵬在外面就沒有一個能讓他稍稍在乎的人了。
孫鵬剛入獄的時候老婆就想和他離婚。但不知為什麼後來沒離。離婚可能只是探視時的一句氣話,可能也怕離婚再嫁委屈了孩子。就這樣消停了一年之後,他老婆突然來信舊話重提。他以為又是氣話,心裏堵了一陣,沒太當真。直到兩周前他老婆寫了信來,並且在其後的探視時把這事說得相當認真,他這才真的急了。
他老婆說得也很實際,過去家裏的生活來源主要靠孫鵬在外面當廚子掙錢,隔三差五還能把飯館裏的雞頭鴨架往家裏頭順。孫鵬入獄以後,他老婆一個月八百塊工資,養活自己還得養個孩子,雖然孫鵬父母每月也能給孩子送個二百三百的,但孩子前一陣子病了幾次弄得入不敷出。這一年當中有不少男人找過孫鵬老婆,表示她只要離婚再嫁即可吃穿不愁。孫鵬老婆自己猶豫再三,和父母商量再四,終於提筆給孫鵬寫了那信,而且在來監獄會見的時候,正式向孫鵬提出離婚。
這回可是真的。
孫鵬老婆說:你在裏邊**管吃管住,棉襖棉褲都是**發的,我們娘倆也找**要吃要喝要棉襖棉褲**管嗎,所以現在只能誰管我們我們跟誰。我們也沒別的辦法,你要是仨月半年就能出來,我們還能勒緊褲帶熬着等你,你這一判十年這才兩年不到,等你出來我早都熬成白骨精了。
在那次親屬會見的第二天,孫鵬在監區長約談箱裏連投了三個條子,先是要見監區長鍾天水,后又要見監獄長鄧鐵山,第三天他又找到管號民警龐建東,急不可待地催促獄長接見,結果讓龐建東板著臉訓了一頓:監獄長又不是管你一個人的,你想啥時見就得啥時見嗎,你慢慢等着吧!第四天上午,監獄辦傳下話來,要分監區長馮瑞龍先找孫鵬談話,摸摸他到底要談什麼內容。中午,馮瑞龍還沒來得及談呢,孫鵬就已按捺不住地鬧起來了。
這天三分監區的犯人都在壓板車間幹活,午飯前馮瑞龍命令集合講評,在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車間門口集中的時候,孫鵬突然佔據了稀料庫房,用桌子頂住房門不肯出來。他手裏不知從哪兒弄了個一次性的打火機,威脅要不讓他立即見到監獄長就把庫房點了。馮瑞龍一邊命令幹警立即將全體犯人帶回監舍,一邊趕到庫房隔着門展開勸降。監獄長鄧鐵山和一監區長鍾天水接到報告趕過來時,孫鵬的要求已經進一步提高,監獄長他是不打算見了,改口要見監獄局長。幹警們扒着門縫看到孫鵬將一桶桶稀料傾倒在地上,並且把打火機的火苗調得老高。稀料的嗆味瀰漫得百米之內都能聞到,一旦見火也許能將整個庫房引爆。監獄長鄧鐵山冒着被炸死的危險,與馮瑞龍一起站在庫房門外,馮瑞龍聽明白了,孫鵬說來說去還是關於他的老婆孩子,他要求監獄批准他假釋回家,他說如果他老婆改嫁他也不想活了,還不如現在就點火**圖個痛快呢。在鄧鐵山耐心軟化孫鵬態度的同時,副監獄長強炳林和監區長鍾天水迅速調集警力,毫不遲疑地準備強攻。強攻的方案經過短暫研討,確定要以防火防炸為先。他們命令民警拉出車間的全部防火水龍,又調來了一輛救火車悄悄開到稀料庫房的窗外,車上的高壓水龍也接好了附近的水源。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孫鵬的態度已經軟了,絕望的哭泣代替了狂喊,然後開始降低要求。他不再奢求獲得假釋,而是要求**替他做主,勸勸他的老婆。很快他的要求又進一步降低,那要求幾乎變成了一種乞求,乞求**答應他一旦投降,保證既往不咎,不送集訓,不做處罰,就當這事兒壓根就沒發生一樣。鄧鐵山尚未表態,鍾天水便匆匆過來,附耳低語了幾句,鄧鐵山隨即轉身離開庫房門口,同時對身後的眾民警下令強攻。三位身強體壯的民警一齊用力,撞開庫房房門,三支高壓水龍一起噴出水柱,大力射向孫鵬,幾乎同時庫房的後窗也被撞開,又一支高壓水龍從身後加入攻擊。四條急射的高壓水龍將孫鵬衝倒在地,沖得他滿地翻滾全無招架之力,手上的打火機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在他身上炸開的水浪吞沒了他的軀體,民警們手執電棍鋼銬衝進門去,擒住孫鵬比預想的還要輕而易舉。
幹警們也沒想到高壓水龍的威力如此之大,四條水龍目標集中,距離又近,竟在剎那將孫鵬射得人事不省。眼睛和鼻子都有出血,經醫生檢查幸為外傷。只是監獄長鄧鐵山為這事差點心臟病發,馮瑞龍為這事險被停職,鍾天水為這事寫了三份檢查才被通過。那一陣幹警們天天開會反思教訓,犯人們天天開會整頓思想,全監上下各個角落,又開展了一次徹查違禁品的清監行動,搜出交待出揭發出的香煙、白酒、鐵釘、繩子等各種違禁品數量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觸目驚心。獄政科專門辦了一次收繳違禁品的巡迴展覽,並且處罰了五個涉禁的犯人。
經查,孫鵬的那隻一次性打火機就是上次在食堂撿煙頭時,跟外面進來送貨的那人要的。點完了煙頭他就沒還,那人也沒好意思再要。
孫鵬當然要送集訓隊了,好在他並沒真的點火,否則還得報法院加刑。在送集訓隊之前,孫鵬又來了花樣,他也學了前陣劉川的把戲,在三分監區正要宣佈將他送到集訓隊的時候,他突然生了病。他生病的目的並非僅僅要躲集訓,而是和劉川一樣,也是企圖謀求保外就醫。
和劉川裝病的手段相比,孫鵬的病法,可就狠得多了。他玩兒的是屎尿失禁!在馮瑞龍把他叫到辦公室通知他回去打行李去集訓隊報到時,他當場就把一大泡尿撒在了褲子裏,然後就勢癱在地上,自稱下肢麻痹,怎麼扶也扶不起來了。在抬到醫院的途中又拉了一褲襠屎,弄得抬他的幾個犯人中午都吃不下飯去。經過天監醫院和監獄局的濱河醫院幾次檢查,都沒查出器官上有何毛病,可他就是不分車上路上床上地上,有屎就拉有尿就撒,弄得沒人能跟他在一間病房同住。天監醫院的病犯監區不得不專門騰了一間原來放東西的小屋給他單住,並且要求三分監區派人過來,服侍他的清潔和起居。
這正好是衛生員乾的活,不料分監區剛剛當選沒多久的衛生員因為在一次家屬團聚回來后,用雪碧的瓶子往監區裏帶白酒,在這次徹查違禁品的清監行動中被揭發出來,結果衛生員的職務被抹了不算,又送集訓隊予以嚴管。可這回分監區再選衛生員的時候,居然無人主動請纓,因為人人心知肚明,這時候誰要是得了這個職務,十有八九就得派到醫院陪護孫鵬,就得一天無數次地給他擦屎洗尿去了。
馮瑞龍開始並沒意識到這事和孫鵬有何關聯,直接找劉川談了次話,表達了**對他的信任,希望他能再次競選該職。上次選衛生員劉川失利,老馮一直掛在心上,沒想到補償的機會來得如此之快。他奇怪地問劉川這次為何沒有報名,是不是因上次的挫折而有些氣餒。劉川說不是。馮瑞龍問那為什麼?劉川說:隊裏讓誰干誰就干唄,老評來評去容易評出好多是非。馮瑞龍說:監獄和外面的單位不一樣,如果做什麼事都能公開透明一點,就能讓廣大服刑人員感覺公平,你得明白這個道理。劉川說:是。
因為無人報名,馮瑞龍就把選衛生員的事直接拿到分監區管教工作會議上讓大家議了一下。對於讓劉川當衛生員的提議,多數幹警附議,少數幹警異議,四班的管號民警龐建東仍然默不作聲。馮瑞龍問龐建東什麼意見,附議還是異議,龐建東這次沒再提出交服刑人員民主評選的建議,而是若有所思地反問了一句:現在當這個衛生員,劉川自己願意嗎?馮瑞龍說:我找他談過,他願意。龐建東又問:他是主動願意還是被動願意?馮瑞龍一時搞不懂龐建東的意思,說:我問他了,他說只要分監區定了,他一定干好。龐建東說:那就是被動願意。
劉川被宣佈擔任分監區衛生員之後,之後當天,馮瑞龍就明白龐建東的微言大義了,就明白為什麼這回沒人報名了,就明白什麼叫主動願意被動願意了。劉川當上衛生員的當天,就被派到監獄醫院,陪護孫鵬去了。劉川去醫院的那天晚上,龐建東也去了一趟醫院,表面上是看看孫鵬,實際上主要是想看看劉川的情緒。因為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經聽說,劉川和孫鵬在入監教育分監區曾為一碗雞蛋湯打過架,雙方打得頭破血流。
龐建東進了病房監區,麻煩值班的民警打開了筒道的鐵門,走進病房區內。孫鵬住在病房筒道的最里一間,離了十米就能聞到一股惡臭,龐建東忍着沒捂鼻子,朝着臭味的源頭推開那間房門。他看見孫鵬坐在床邊的地上,光着兩條臟腿,看着劉川撅着屁股正給他撤換褥子床單,那褥子床單上到處糊着顏色噁心的屎尿。
劉川見龐建東進來,兩手抱着卷了屎尿的褥子,立正站好,叫了聲:“龐隊長。”龐建東點頭應聲,待孫鵬也坐在地上向他打了招呼后,他對劉川說:“你趕快抱出去吧。”劉川答了句:“是。”就抱着褥子出了屋子。
龐建東對孫鵬說:“我說你這毛病到底怎麼著啊,醫生說你什麼病都沒有,你要是裝病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自己受罪你樂意,你這不是害人家劉川嗎,天天給你洗褥子洗床單,這個味兒誰受得了。”
孫鵬說:“龐隊長,我真有病,我也想憋着,可就是憋不住。可能是讓高壓水槍把我激着了。要不然你們還是讓我保外就醫得了,讓我老婆伺候我去,也別麻煩劉川了,也別麻煩**了,我也不想……”
龐建東打斷孫鵬,他的語氣冷淡,態度堅定,不給孫鵬留有一絲幻想:“你這不可能的,要保外就醫得醫生證明你確實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現在醫生證明你沒病,你保什麼外就什麼醫呀。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早琢磨透早點回頭,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聽見沒有。”
孫鵬低着頭,不做聲。龐建東不再多說,轉身走了出來。他到水房又去看了看劉川,看到劉川正在沖洗那床褥子,見他進來,劉川關了水立正站好。龐建**然覺得劉川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衛生員的職位,結果竟是這樣一份把屎把尿的苦差。
根據我一向以來的認識,龐建東這人有點傲骨,儘管自己沒錢,但特別看不起有錢人的張狂;儘管自己瘦小,但特別不服強健者的力量;儘管自己是大專學歷,但並不把那些擁有大本學歷的同輩放在眼裏,他從來不肯屈從人下,服軟認輸。但對那種可憐倒霉走了背字的弱者,則特別願意仗義執言,傾力相助。
在劉川剛從公大分到天監那會兒,他和劉川混得不錯,因為劉川雖然拿了大本,但一點沒有大本的架子。劉川低調、厚道、不搶風頭的個性,很投龐建東的胃口。也因為那時他並不知道劉川老爸是個大款,也因為那時劉川尚未從他手裏仗勢奪愛。在季文竹移情別戀之後,龐建東恨劉川恨得,一下有點勢不兩立的勁頭。
龐建東對劉川的態度讓我常常心中感慨,感慨時光如電,感慨人間正道,滄海桑田。時間的強大無人能敵,時間可以淹沒仇恨,修復情感……時間讓龐建東不再憤怒,不再抱怨。當劉川淪為階下之囚,當他與劉川分隔天壤,他甚至還告誡自己,對末路之人要持以同情,要出以公心,在對劉川的管教上,應迴避時且迴避,需耐心時當耐心。在他當了四班的責任民警后,他更加告誡自己,一定要對劉川負起責任。
龐建東的這個心態,聊天時和我談過。我能夠理解,也相信他發自真心。
龐建東走進水房,看到劉川獨自洗刷褥子,褥子很大,洗刷吃力。龐建東面色嚴肅,說了聲:“我來幫你。”便向劉川走了過去。劉川先是習慣地說了聲:“是。”后又連忙攔住龐建東伸過來的手:“不用不用,龐隊長,我自己能洗。”龐建東還是堅持把手伸進水裏,說:“這褥子太大了,兩個人洗比較省力,你一個人都擰不幹吧。”劉川說:“擰得干,擰得干。”但這時龐建東已經動了手,還招呼在一邊愣着不知所措的劉川說:
“來吧,你拽住那頭,使勁兒!”
連着一周,孫鵬天天拉在床上,尿在床上。劉川天天幫他擦,擦了床上又擦身上,後來劉川求醫院民警給他找了一塊塑料布墊在孫鵬身下,每天的清潔工作才算簡便少許。他也知道這麼長時間屎尿橫流八成是偽病,但他並沒勸過孫鵬一句。他知道,勸也沒用。孫鵬既能忍受這份活罪,肯定是鐵了心要達到目的,所以勸也沒用。
他不勸孫鵬,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恨孫鵬。你裝病就裝病,非裝這種病,你是玩兒得狠了,讓老子跟着遭罪!不光劉川,病房筒道一共住了二十多個病犯,沒有不罵孫鵬缺德的。
一周之後的一個下午,鍾天水突然出現在病犯監區,先去看了一眼孫鵬,沒說什麼,但把劉川叫出來了。他把劉川叫到了幹警的辦公室里,和他進行了談話。
鍾天水到這兒來,和一周前龐建東來這兒的目的一樣,不是看孫鵬來了,而是看劉川來了。
他問劉川:“在這兒陪護孫鵬有一周了吧,煩不煩啊?”
劉川猶豫了一下,說:“煩。”
鍾天水說:“孫鵬肯定是偽病,你現在天天和他在一起,應該勸勸他。”
劉川說:“我跟他不說話。”
鍾天水怔了一下,想了想,說:“啊,三分監區有不少犯人反映,說你這人架子特大,特不合群,很少跟人交流,為什麼?”
劉川說:“不為什麼。”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雖然和他們一樣,也是犯人,可我就是看着他們討厭。”
鍾天水說:“有你看着不討厭的嗎?”
劉川沉悶了一會兒,說:“也有,少。”
鍾天水說:“人家也看你討厭,你知道嗎?”
劉川不說話。
鍾天水說:“劉川啊,我早告訴過你,你應該把這五年的刑期變成學期,你在監獄,其實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這都快兩年了,你都學到了什麼?”
劉川說:“我正學法律函授呢。”
鍾天水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的為人處事,你的性格素質,也得學,也得練。你別覺得蹲監獄全是壞事,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坐牢其實也是一次難得的人生經歷,能讓你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間風景,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人情世態,能強迫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人的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種必不可少的人生修養。有了這種能力和修養,對環境的適應力就會增強。哪怕是在最壞的環境裏,也能煥發出自強求生的慾望。所以我說,苦難也是人生給你的一份厚禮,它讓你成熟,讓你得到心靈的平靜,讓你擁有無畏而又平和的個性,讓你發現真正的朋友。”
劉川說:“我現在,哪還有朋友。”
老鐘點頭:“對呀,你當然沒有。朋友都是處出來的,你不融於環境,不與人相處,哪來的朋友。”
劉川說:“我原來以為,我脾氣特好,現在知道了,我脾氣特壞,不懂得怎麼和人相處。”
老鍾說:“和人相處,最簡單不過。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反過來,你不仁,人也不義。咱們中國人處人處事,都是這樣,你送我一袋米,我還你一束肉,講究禮尚往來,互交互換。劉川,你在監獄這所學校里,要想把做人學好,你就記住三句話:待人真誠,做事規矩,態度謙恭。有這三條,就算齊了。”
劉川默默地聽着,鍾大這些話語,無論似是似非,都有些深意,也很實在。就像鍾大腦門上的那些皺紋一樣,深刻的同時,又非人為雕飾。雖然劉川心裏還是有點亂,但他點頭說:“我知道,我會的。”
鍾天水笑笑:“你會個屁!我還不了解你,你這個人,從你的習慣上,就是看別人缺點多,看別人優點少,對別人的毛病特別敏感,對別人的優點無動於衷。除非是你喜歡的人,比如你女朋友,那缺點都能看成優點了。對她怎麼好都不嫌過。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成了你這德行,誰還願意在這樣的世界裏過日子!”
劉川不說話,好像被說中了痛處。
鍾天水說:“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沒缺點嗎,你們分監區反映你很少關心集體,很少幫助別人,很少主動打掃公共衛生,是不是?”鍾天水笑着把口氣活躍:“大概你是信了小乘佛教了,只講獨善其身,可我覺得還是大乘佛教比較好,講的是普度眾生。你呀,你得多為大家做點好事,積點公德,將來到了社會上,就能成為一個受人歡迎的人,受人喜愛的人,你做得到嗎?”
劉川說:“做得到啊。”又說:“可有時不知道該怎麼做。”
鍾天水說:“好做,你就記着我今天告訴你的三句話,這也是與人相處的三大法寶,我剛說的那三句話你還記得嗎?”
劉川仰着臉看鐘大,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鍾天水說:“真誠,規矩,謙恭。我告訴你,只要做到這三句話,任何環境,都能容你。”
鍾天水的一席教誨,表面無新無奇,多為傳統道理,但在劉川心裏,顯然有了積極響應。雖然,他依然沒有勸說孫鵬放棄偽病,但他對孫鵬的態度,顯然好得多了。他在感情上,仍然討厭孫鵬,但在理智上,觀念上,知道自己現在是衛生員,是陪護孫鵬來的,對這項工作,應當持以真誠,應當中規中矩,應當懷着謙恭待人的態度。
他的態度感動了病犯監區的責任民警,在食堂吃飯時對龐建東大加吹捧,他說龐建東你們一監區真應該評你當“人民滿意的好警察”,你管的那個劉川,過去可不是省油的燈,現在讓你拾掇的,真是有點人樣了。這回在我們這兒表現可好呢,***這種臟活居然一點怨言沒有,你以後還不在全監大會上介紹介紹,你是怎麼把犯人管服的。
劉川的態度也感動了病犯監區的病犯,他們在水房裏看見劉川時,總會悄悄說一句:操,別給丫洗那麼乾淨,給丫漚出褥瘡來丫就老實了,什麼東西呀!有時他們還會繼而嘆上一聲:唉,你要是我們監區的衛生員就好了,你以前在外面是不是伺候過人呀,怎麼練得這麼耐心。
劉川心想:靠,老子伺候過誰呀。以前要是修鍊得像現在這樣,然後去伺候奶奶或者伺候季文竹去,該有多好。
劉川的態度,也感動了孫鵬本人,他以前和劉川不大說話,但劉川現在明顯看得出來,孫鵬開始有意討好自己,常常主動沖他微笑,求他做事的腔調,也柔和得前所未有。他甚至從某一天開始,突然只尿床不拉炕了。劉川收拾尿濕的塑料布時他對劉川說道:兄弟,你也不容易,大哥以後不拉了,光尿點尿還好洗一點。見劉川沒有答腔,沒有謝他,他有點尷尬,繼續又說:兄弟,你對我的這份大恩大德,我記一輩子,有朝一日你用得着哥哥,哥哥為你赴湯蹈火。你要不信下回也病他一次,哥哥也來照顧你,哥哥讓你想怎麼舒服就怎麼舒服。
劉川說:你要真想讓我舒服,你就連尿也別尿了。
孫鵬愣了一下,說:咳,我這不是憋不住嗎。
劉川捧着塑料布出去了,頭也不回地說:我又不是隊長,你蒙我幹什麼。
孫鵬的聲音追着劉川,追着他的背影解釋了一句:你還不信,真的,我不蒙你……但從聲音語調當中,已聽出底氣不濟。
龐建東對劉川的看法,在感情的層面,也進入了一個連他自己都難以揣摩的階段。
在理性上,龐建東早就清楚,他是他的隊長,他是他的犯人。他對劉川應當管理嚴格,思想關心,執法公平,凡事不以私心待之,不以感情用事。這些原則,龐建東自信都能做到,但在感情上……你說感情這玩意兒在工作中根本就不該存在,也不現實。說老鍾這種人凡事都按原則辦,我信。老鍾這把歲數了,受黨教育多年,從性格形成的那個年齡起,就被灌輸了各種組織原則,那些原則在老鐘的本能上,都已根深蒂固。但龐建東年輕,年輕人容易意氣用事,遠遠達不到老鐘的道行。
所以我覺得,像龐建東這種新民警,感情上的好惡,常常左右情緒的波動,甚至影響思想的判斷,儘管不一定掛在臉上,但心裏難免糾錯不清。比如現在他對劉川的態度,就是又愛又恨,說不清誰為主導,說不清正確錯誤。
自從他當了四班的管號隊長,劉川的表現確實不錯。特別是這次當了衛生員去陪護孫鵬,更讓龐建東有點感動。但劉川居然讓他去給季文竹送生日禮物,而且是送象徵愛情的玫瑰花,實在是太不懂眉高眼低人情世故了。龐建東和季文竹過去是什麼關係劉川又不是不懂,雖然已經時過境遷,但彼此心中總有隱痛,劉川居然主動去碰這塊傷疤,實在傻得可以。龐建東當場予以拒絕,既沒徇私情,也沒泄私憤,符合規定,無可指責。
兩周之後——龐建東真的氣憤了兩周——但看到劉川在病犯監區的表現之後,他還是去找了他的上司馮瑞龍,把劉川想送花給女朋友過生日的事說了。馮瑞龍又跟鍾天水說了。鍾天水的態度是,給劉川辦這事並無明文允許,但也無明文禁止,索性給他辦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為這事鍾天水還去問了獄政科和生活衛生科的意見,最後三方面的意見一齊請示了強副監獄長和鄧監獄長,其實龐建東早就料到了,這件事只要一往上請示大凡就准了,有利於犯人改造的事,上邊十有八九能批。
這事批下來后,具體操辦還是落到龐建東頭上,他心裏彆扭,又無處訴說,只怨自己自作自受。因為涉及現金進出,又涉及犯人的女性親友,所以監獄領導的意見,給劉川的女友送花,最好派兩個人去,除龐建東外,最好再找一位女同志,與他一起同行。
正好,龐建東就叫上了小珂,小珂在生活衛生科里,正管犯人的錢款賬目。
關於玫瑰花的價格品質,龐建東和小珂並不很懂,他們的家庭條件和生活習慣,還沒浪漫到這種程度。這回替劉川買花,才知道玫瑰最多保鮮兩天,卻要十五元一枝。季文竹二十三歲生日,要買二十三枝玫瑰,要花三百四十五元整。成捧的玫瑰確實好看,每枝長短完全相同,枝葉花瓣新鮮無損,顏色也個個紅得發紫,看上去煞是心動。
小珂事前和季文竹通上了電話,季文竹那陣正在慕田峪拍戲,她對劉川還記得她的生日,深表驚訝,非常感激。但她同時對小珂表示,慕田峪路途太遠,你們就別來了,真的別來了,你們告訴劉川,他的心意我領了,我也祝他一切都好。但小珂說:劉川一定要我們把這份祝福送到你的手裏,他這人你也知道,如果我們沒有送到,他會非常失望,這對他的改造情緒不太有利。季文竹這才說,那你們就來吧,我們明天在這邊拍完戲,就直接從這兒到北戴河去了,我們拍的是偶像劇,所以得到海邊去拍。小珂說,明天你們幾點走?我們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早上,小珂和龐建東一起,乘長途汽車去了懷柔。一路上兩人沒怎麼說話,他們輪流捧着那捧玫瑰,沐浴着無數羨慕的目光——那些同車的乘客,顯然把他們當成了幸福的一對——沒人看出他們眉頭緊鎖,面色凝重,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龐建東心情鬱悶,小珂又何嘗不是。那三百四十五塊錢都是她和她爸爸媽媽一點一點辛苦攢下來的,是給劉川用的,誰曾想卻落到了季文竹手裏。季文竹和劉川相比,和小珂相比,生活肯定富裕多了,但他們還是要把這麼貴重的鮮花,長途跋涉送到她的手裏。不說這花,光說來迴路費,也要幾十塊錢,還不知回去監獄給不給報呢。
小珂還在上警校時,參加團總支組織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來過慕田峪一次。對慕田峪的印象,並未和今天的藍天白雲連在一起。他們在離主遊覽區稍遠的一段殘毀未修的古長城段落,找到了那個紅紅綠綠的偶像劇組,並且在一大幫紅男綠女的“偶像”當中,找到了滿臉嬌媚的主角季文竹。
已經拍過不少戲的季文竹在演技上似乎相當老練了,正在鏡頭前和那群衣着時尚的男孩女孩談笑風生。小珂和龐建東向劇組的工作人員說明了身份來意,遂被允許站在服裝箱那邊耐心等着。在小珂看來,那場戲拍得相當繁瑣,連拍幾遍導演才喊了一聲,“過!”季文竹早就看見那捧花了,一散戲便笑着跑了過來,接過鮮花的同時滿口感謝,也不知是謝劉川還是謝前來送花的這對男女民警。但小珂看得出來,季文竹面對龐建東時多少有些尷尬,眼神躲閃,笑容不順。龐建東則很酷地板着面孔,不發一言,默默地聽着小珂向季文竹轉達劉川的生日祝福。季文竹也托小珂向劉川轉達她的問候,祝他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別老惦記她了。這些祝願聽上去不過是一般的問候,像同時給N個熟人發送的手機短訊。唯有最後一句“你跟他說,以後不用老惦記我了”,則聽不出究竟是客套,是怕劉川過於分心,還是真的不希望他再這麼惦記她了。
季文竹說完了劉川,目光終於,也不得不,移向龐建東了。她微笑着說了句:“建東,你挺好的吧,也謝謝你了。”
龐建東依然嚴肅着,什麼都扛得住似的,很男人地說了句:“不客氣。”
劇組裏的另幾位少女也圍過來了,一邊開着季文竹的玩笑,一邊盛讚這捧玫瑰的質量——季文竹你過生日呀,是今天嗎?不過生日人家送你這個幹嗎?是不是你的影迷送的?你的影迷也有警察?
小珂看着那捧玫瑰被演員們拆散,從這雙手裏轉到那雙手裏,從這張鼻子嗅到那張鼻子,直到副導演在那邊大喊:“演員!演員!該拍擁抱那段了……”演員們才放下花朝攝像機那邊碎步跑去。季文竹抱歉地對小珂龐建東說道:“我要拍戲了,你們想看拍戲嗎,想看的話就站在這兒看吧,看看我們怎麼拍戲。”
季文竹也朝攝像機那邊跑過去了,龐建東沉着聲音對小珂說了句:“咱們走吧。”便率先扭頭向下山的路口走去。山上的風很大,把龐建東後背的衣服吹得鼓脹起來,使他那一刻備顯魁偉。小珂轉身,跟着他走了兩步,又不由自主回頭看去——萬里長城的一個垛口上,一段好戲已經開拍,季文竹激情擁吻着一位風度男子,架在升降車上的攝像機從他們的面前緩緩搖過,徐徐升起……
小珂驀然回首的目光,並未隨着上升的鏡頭,投向垛口那對“深情”男女,而是向服裝箱上那片無人顧及的散落的玫瑰,匆匆一瞥。那些玫瑰在太陽的灼烤下好像已經敗了,花色枯萎。山風吹過,葉瓣飄零,幾點殘紅碎綠,無聲無息地向著殘磚斷石的斑駁城垣,隨風飛去,飛向綿延無盡的山野,漸漸幻化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