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劉如蘊的再次離去珠兒已經習慣了,知道勸她也不過是徒勞,幫着劉如蘊收拾行李,心裏還是有些不自在的,臉上難免帶了出來。劉如蘊見珠兒進出之時,臉上都有怨嘆之色,笑道:“珠兒,難道是吳嚴欺負了你不成?怎麼你一臉怨嘆。”
珠兒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坐到她身邊道:“姐姐,你風光也看過了,生意也做過了,別的女子一世都沒做的事你也試過,為什麼還要去走海路,難道不知道海路極危險的?”劉如蘊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說話。
珠兒見她這樣,知道她的心是拗不回來了,自顧自的道:“我也明白,勸姐姐不過徒勞,我見識淺,不明白姐姐的心,想來只能在佛前替姐姐多燒幾根香罷了。”劉如蘊怔了一下,伸手抱住珠兒:“珠兒,我明白,爹娘跟前,已經有大哥他們,旁的牽挂也沒有了,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了,珠兒,你說我涼薄也好,無情也罷,我已定了。”
珠兒靠住劉如蘊,眼裏的淚流個不住,點頭道:“姐姐,我明白,你不是涼薄,也不是無情,只是想走女兒家沒走過的路。”
劉如蘊把她的頭扶正:“珠兒,女兒家不是只有關在後院裏一條路的。”珠兒只是流淚點頭不說話,小婉手裏抱着一些衣衫進來,見珠兒淚漣漣的,也沒上前勸,只是走到劉如蘊面前:“奶奶,這些冬日的衣衫可要帶?”
劉如蘊還沒說話,珠兒擦擦淚站起來道:“自然要帶,寧可多帶,不可少帶。”說著就上前接過慢慢的折起這些衣衫來。劉如蘊轉頭看到小婉,示意她走過來:“小婉,你已十八了,你要想嫁,我就給你收拾嫁妝出嫁。”
小婉撲通一聲跪到劉如蘊腳邊:“奶奶不要奴婢了嗎?”劉如蘊不由失笑,挽起她來:“不是不要你,做女子的大了總是要嫁人的,總不能一直在我身邊。”小婉輕笑:“奶奶,你往日不是曾說過,隨心而做嗎?跟着奶奶這麼些年,覺得跟在奶奶身邊,比嫁人要好。”
珠兒聽到這話,上前扶着小婉的肩膀:“姐姐,小婉既有這份心,姐姐就依了她吧,姐姐總不能真的孤身一人出門吧?”
七月十六,曆書上說今日是大吉的出行日,劉如蘊也在此日離開南京,上了這艘船,劉如蘊心裏突然浮起一種和原先不一樣的感覺,自此是會不一樣了,她微微一笑,扶着小婉的手上船,船開行了,長江變的越來越寬,這條路和原先不一樣了,要先往寧波,然後換海船。
小婉已不想頭次出門那麼激動了,柱着下巴看着外面,回頭去看劉如蘊:“奶奶,聽說海船更大,聽說海上還有極大的魚。”劉如蘊拿起手中的筆往她頭上敲一下:“好了,到寧波也不過幾日,到時你就知道了。”
小婉吐吐舌頭,沒有說話。劉如蘊推開窗,看着長江,如蘊,我們互相陪伴吧,這話又在劉如蘊耳邊響起,曾經自己是真的相信了,誰知又是一場空,劉如蘊轉身想到桌邊坐下,面前出現的人嚇了她一跳,本應該是小婉站的位置那裏站着的是王慕瞻,他帶着微笑看着劉如蘊。
劉如蘊眨眨眼睛,再看看四周,確是在船上,怎麼面前的人換了一個?王慕瞻走上前,呼吸時候的熱氣都噴到了劉如蘊的臉上:“如蘊,我說過,我會陪你一起走的。”
好像只可以輕輕的一步,劉如蘊就能被王慕瞻抱個滿懷,不過她還是伸出手去摸住王慕瞻的臉,觸手所及之處,有男子稍微有些粗的皮膚,觸手也是溫熱的,是活的,活生生的王慕瞻,劉如蘊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也猛然發現自己現在的做法實在失禮,手急忙從王慕瞻的臉上下來。
卻早被王慕瞻捉住,他的眼光熱烈:“如蘊,我們一起走吧,廣闊天地,我們一起飛吧?”劉如蘊的心越發踏實了,她轉過身,迎着長江上的風,微微點頭。王慕瞻長舒了一口氣,終於伸手把她擁到懷裏:“如蘊,你為何不問我?”
問?問什麼?劉如蘊在他懷裏輕輕搖頭:“慕瞻,我信你。”說著劉如蘊從他懷裏直起身子,退後一步:“慕瞻,你做什麼事,我都信你,所以不問。”王慕瞻的心頓時飛了起來,劉如蘊的眼神還是和原來一樣沒變,王慕瞻握緊她的手:“如蘊,我沒有錯。”劉如蘊唇邊露出笑容,他們都沒錯。
“沒追到?”一個花瓶被砸到了地上,碎渣飛起,飛到了跪在地上的僕人的臉上,登時就出了血,僕人不敢伸手去擦,只是看着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王太太此時大發雷霆。
當聽說王慕瞻的身影在南京出現的時候,王太太就命人四處去尋,誰知一個不小心,竟讓他上了船,派人去追,長江茫茫,何處去尋,王太太的手緊緊的抓住胸前的衣服,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的苦心兒子明白不了?
尋房賢良貌美的媳婦,生兒育女,承歡膝下,一生過安穩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多少人盼還盼不來,偏偏。王太太閉一閉眼,睜開眼擺一擺手對着地上的僕人:“罷了,你下去吧。”雖竭力平靜,僕人還是能聽出她話里的疲憊,偷眼看一下王太太,見她一臉的疲憊難過之色,依舊光潔的鬢邊,還能看出有幾縷白髮。
那裏還敢說出別的話,磕了個頭就下去了。
房中剩下王太太一個人,七月的天氣本十分炎熱,王太太卻覺得渾身冰冷,手有些抖的打開了梳妝枱的抽屜,拿出一張紙,紙上的字句王太太都記得滾瓜爛熟,兒不孝,自此遠離,唯願母親毋以不孝兒為念,兒慕瞻字。
王太太的淚大顆大顆的滾下來,慕瞻,你竟裝失心瘋,做娘的還不能想到嗎?王太太覺得嘴裏又苦又澀,慕瞻,逃離母親就這樣讓你迫不及待?娘不過也是為你好。
王太太長嘆一聲,把那張紙在燭火上燒掉,火光映着她的臉,王太太突然笑了,笑的有幾分凄涼,罷了,他要飛就由他飛去,籠中鳥也不是男子做的事情。
春去春往,轉眼又是幾度寒暑,崇禎帝弔死在煤山已經有一年了,北京城也被人佔了,只有滾滾長江水還是像千百年一樣的流淌,雖然知道朝廷還在和人作戰,聽說山東一帶已經被攻佔了,只是戰事一日不臨到自己頭上,松江的人還是照樣過着日子。
這日華亭碼頭處,停了一艘船,船上下來一個女子,打扮卻和旁的姑娘不一樣,她一頭烏黑的長髮結成一個大辮,烏溜溜的辮梢上插了一朵紅花,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衣服,那料子非絲非布,要說是麻,也不是普通的麻布,雙腳竟是赤足,她下來時候,有好事的人就圍着她看,她卻全不害羞,只是笑着問船上下來的另一個中年婦人:“婉姨,你快些帶路。”
小婉此時已是中年,心裏還沉浸在二十餘年沒回來故國的激動心情,聽到女子的問話,見到圍觀人群的眼光,心裏嘆氣,這個靜姑娘,和她說過許多次了,回來的時候不要這樣打扮,還是不聽,幸好自己沒有隨大爺去南京,而是來華亭了。
靜兒得不到回答,也不去管圍觀的人群,跺着腳道:“婉姨,你快些走。”小婉上前拉住她:“姑娘,我們還是尋乘轎子坐着去吧?”
靜兒直搖頭:“不要,娘說坐轎子極氣悶的。”說著一拉小婉:“婉姨快些,這街道這麼熱鬧,我們先逛逛。”
說著就走進一家銀樓,看着面前琳琅滿目的各種首飾,靜兒的眼都睜大了,小婉急忙進去扯住她:“姑娘,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
靜兒才不管,還要瞧,掌柜的雖覺得她打扮的稀奇,有生意上門還是要做的,笑着上前道:“這是店裏最新的式樣,姑娘喜歡的話就試試。”
靜兒拿着根銀釵看來看去,還有手肘去撞小婉:“婉姨,這個好看嗎?”小婉見外面圍得人越來越多,巴不得她快些走,敷衍點頭道:“好看。”靜兒一笑,從荷包里拿出一塊金子遞給掌柜的:“這個夠了吧?”
金子?掌柜接過在手裏掂掂,確認無疑,笑着道:“夠了,夠了。”小婉的手伸過去從掌柜手裏拿過金子看靜兒一眼:“你啊,又這樣花錢。”靜兒撅起嘴,手去拉小婉的衣衫:“可是這根釵我想送給大嫂。”
小婉搖頭,從荷包里拿出一塊銀子,遞給掌柜:“這釵連頭帶尾重不到二兩,再加上三成的工錢,這裏有三兩夠了吧?”掌柜見小婉內行,連連點頭。
剛想出店門,一個男子跨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僕從,掌柜見東家來了,忙上前施禮,小婉抬頭見到男子,細細看來,雖說歲月的流逝已經染白了他鬢邊的頭髮,鬍子也已花白,但精氣神還在,忙拉一把靜兒,上前對男子跪下施禮:“奴婢見過大爺。”
劉大爺聽到有人說話,再細一看,當日的小丫鬟雖然今日做了婦人打扮,但五官神情還是熟悉的,皺着眉正在想,小婉已經自行起身拉着還在歪着頭的靜兒:“姑娘,還不快些見過你大舅舅。”
舅舅?劉大爺被這個稱呼弄懵了,再一細瞧面前的少女,雖然裝扮不同,但她的眉眼口鼻還是能瞧出似自己那個遠在海外的妹妹,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劉大爺後退一步,指着謹兒對着小婉問:“她,她?”
靜兒已經笑了:“你就是我大舅舅嗎?娘說當日你最疼娘了。”看着劉大爺還處在震驚之中,靜兒歪着頭補充:“對了,我娘叫劉如蘊,我爹叫王慕瞻。我叫劉若靜。”
劉家後院,已是兩鬢雪白的劉太太摸着外孫女的臉,從額頭到下巴,臉上的淚水早就止不住了:“真好,沒想到我這把老骨頭入土前,還能見到你。”靜兒身上已經換了尋常姑娘穿的衣衫,任由劉太太撫摸着她的臉,劉大奶奶忙上前扶着劉太太坐下:“婆婆,還是先坐下吧,外甥女剛回來。”
劉太太雖坐下,手還是緊緊拉着靜兒的手不放,靜兒笑眯眯的道:“外婆,我娘本來想來的,只是我爹不許她上船,娘說,接你們去呂宋和我們一起住。”劉大奶奶怔了怔,雖然方才劉大爺已經說過了,但還是要看劉太太的意思。
果然劉太太只是閉了閉眼:“靜兒,外婆明白你娘的意思,只是故土難離,外婆是不去了,就不知道你們的意思。”說著劉太太看向劉大奶奶,劉大奶奶笑了:“婆婆不走,我們自然也不走,只是。”
劉太太點頭:“就讓魯哥跟他姑祖母去,那總是我們劉家的根,別的孩子們,你去問問。”靜兒一下瞪圓了眼睛:“外婆,呂宋有沙灘,有高高的椰子樹,還有。”劉太太握緊外孫女的手,點點頭:“我知道,只是外婆老了,不想走了,你娘她。”
這晚靜兒陪劉太太說了整晚的話,知道劉如蘊過的極好,劉太太也就放心了,原先雖也來過幾封信,總沒有親耳所聽來的真實,知道劉如蘊的長子王思寧是去南京接祖母了,劉太太的心裏越發踏實了。
此後幾日,縱然靜兒的嘴皮子都磨破了,劉太太還是不肯走,只是囑咐劉大奶奶準備了許多的東西,由靜兒帶去。
王思寧過了幾天也就到了華亭,他這一行自然也無所獲,知道外祖母也不肯走,王思寧只是苦笑一聲,祖母和外祖母的想法,從小生活在呂宋的他們是不明白的。
相聚總是會分開,又過了幾日,王思寧兄妹帶着唯一一個肯和他們走的人,未滿三歲的魯哥上船走了,劉家從上到下也有上百人去碼頭送他們,看着船漸漸離開碼頭,劉太太的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如蘊,知道你過着你想要的生活,娘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