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把煎餅變成鍋盔
雨還在下,張廷登帶着韓贊周、駱天翼,還有一個姓左的,來到問鄉樓位於三樓的明廳。
楊波一臉的黑人問號。
姓左的,楊波在淮安‘白雲邊’見過他和駱天翼下棋,他來幹什麼?
韓贊周早前跟他說過,是周延儒要來和他下棋,為什麼唯獨不見他來?
“淮安出了點事,漕運總督楊一鵬大人遣了他的女公子找周大人有事相商,就在樓外。”張廷登看出楊波的疑惑,解釋道。
“楊若菲?”楊波大驚。
韓贊周立刻插嘴道:“正是那瘋瘋癲癲的丫頭。”
淮安出了什麼事,楊波也能猜到,想必是張鈇被溺死在黃河一事爆了,想到這一層,楊波大概也明白楊一鵬為什麼會遣人過來找周延儒,他不過是順水推舟,要跟周延儒攤牌了。
問題是,總督府人多了,幹嗎非得是楊若菲?
楊波和楊若菲有言在先,楊波過幾日就去淮安,讓她在淮安候着,她怎麼又悄不做聲地來到沈家堡,真是不聽話。
“淮安出了什麼事?”楊波假意問道。
“這個....過些日子,你自會知曉,今日我們下棋。”
張廷登招呼那姓左的和駱天翼過來,介紹道:“這位是左卓英大人,前揚州知府,如今已是淮安知府了,這位駱天翼,今後便是海州市舶司提舉,駐節沈家堡,你們日後要多多合作才是。”
駱天翼出任海州市舶司提舉,楊波已經知道,但左卓英調職去淮安任知府,卻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起來,除了用那封親筆信,召楊一鵬回京,崇禎還佈置了不少後手,一環扣一環,這分明是要對江北的官場來個大換血的架勢。
楊波不知道的是,張鈇也是要取代謝文治,出任海州知州的,不過張鈇現在人下落不明,張廷登沒提。
崇禎意在對沈家堡進行‘合圍’,不過不是用兵,他現在沒銀子,而且也打不過。
楊波在洪澤湖剿滅劉二,那一仗打得乾淨利落,己方几無損傷,被韓贊周在奏報里一通猛吹,他本是出於好意,崇禎最初也挺高興,直到崇禎在宮后苑試過火槍,又趕上王西銘被綁架一案,才讓崇禎幡然醒悟,楊一鵬和楊波可能早有勾結,如此以來,楊波竟成了崇禎的心頭大患。
“楊波,老夫年輕時便不善棋道,如今活過一個甲子,更是老眼昏花,既然周大人不在,老夫只好勉為其難,與你來上一局,你可要手下留情啊,呵呵...”
“哪裏話,張大人切莫過於自謙。”
兩人這麼說著,便擺開架勢,下起棋來,余者皆在一旁觀棋。
對於圍棋,張廷登只是能下,水平的確差強人意,這樣的棋局最是無趣,不過,也有個好處,楊波可以趁張廷登長考的當兒,開個小差。
楊波滋了楊若菲,質問她為什麼悄無聲息地跑到沈家堡來。
視野里,楊若菲的對面正是周延儒,周延儒面無表情,呆若木雞。
‘是我爹派我來的,誰說我不能來的?’
楊若菲反嗆,掃了一眼屋內的幾個人,目光落在了駱天翼身上,又道:‘駱天翼、張鈇,還有個京城裏的大官叫個溫體仁的,都是老皇親的人,溫體仁是企圖對王西銘殺人滅口的背後主使。’
‘等等,你先說老皇親是個什麼東東?’
‘笨死,老皇親就是國丈,國丈就是皇后的爹爹,懂了沒?’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也是剛知道的呀...’
楊若菲小嘴兒翹翹,說道:‘那個叫鴻福的嘴挺硬,羅川叔叔也是剛剛拷問出來的。’
楊若菲說的顛三倒四,楊波需要捋一捋,便問起細節,首先誰是溫體仁?楊若菲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個大官兒。
溫體仁,字長卿,此時正在南京禮部尚書的任上,不過已經讓崇禎召進了京城,歷史上,崇禎三年,也就是明年,他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躋身內閣,擔任次輔,他是崇禎一朝呆在內閣時間最久的輔臣,長達八年。
此人很會做官,採取的方式卻堪稱奇葩,就是與朝堂上幾乎所有的同僚為敵,把人都得罪光了,什麼閹黨餘孽、東林黨、楚黨等等,他是無所不懟,而這正是他苦心經營自己‘孤臣’人設的手段。
因為他早已暗悉崇禎皇帝的心中所想,崇禎打心眼兒里認為朝堂上的大臣都在與他做對,不知不覺中,崇禎便入了坑。
崇禎對溫體仁評價極高,說溫體仁輔政八年,無一字欺朕。
溫體仁玩兒的是人設,這是心理學層面的東西,非常高明。
溫體仁自稱‘不納苞苴’,就是不收賄賂,入仕三十年,雖然為人陰險,但表面上非常謹慎,“硜硜自守”,從未被人彈劾過,也沒有結黨的跡象。
這又是一個人設,‘廉潔’,尤其令崇禎賞識,因為溫體仁知道崇禎缺銀子,最痛恨大臣貪贓枉法,收受賄賂。
其實溫體仁是收的,而且收的還不少,他的做法也很奇葩,他是前腳收進來,後腳就送出去,自己不留分毫,只是他行事周密,一進一出的對象也相對固定,不為人知罷了。
楊若菲說他企圖對王西銘殺人滅口,正是因為王西銘經過溫體仁的手,向老皇親行賄,若是王西銘被押解進京,經三司會審,溫體仁“硜硜自守”的人設就崩塌了,這對正在謀取首輔這一位極人臣的大位的溫體仁來說,極為不利,溫體仁當然不會讓它發生,必須除掉王西銘。
所謂老皇親,便是當今周皇后的父親周奎,周奎本是蘇州一個商賈,如今女兒做了皇后,又有溫體仁這樣的朝堂重臣多方照應,逢年過節還要送上大禮,想不發財都難。
歷史上,周奎也的確家產萬貫,富可敵國,但周奎為人卻極端吝嗇無情。
李自成打到北京城,官軍缺餉節節敗退,崇禎下令在北京的皇親國戚、王公大臣都要捐銀助餉,周奎百般推脫,還要皇后出面,才摳扣索索拿出了五千兩,周皇后怕人笑話,變賣宮中首飾,又為他墊資五千兩,湊足一萬兩,就這樣,還讓周奎剋扣了兩千兩。
周奎做了一世的守財奴,到頭來,卻便宜了李自成,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對城內的勛貴大臣嚴刑拷打,周奎也在其列,被拷問出五百多萬兩的家產,更悲催的是,交了銀子,還丟了卿卿性命,這便是老皇親可悲可恨的悲喜人生。
問題來了,周奎家裏的五百多萬兩銀子從何而來?崇禎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為什麼他不制止?如果不知,自家人都管不好,也保不住,崇禎也夠笨的。
‘我還要跟周延儒的說話,你小心點那個姓駱的...’
白光一閃,楊若菲竟然下線了,她這麼顛三倒四地說一通,讓楊波很是抓狂,這死丫頭。
行至中盤,盤面的懸殊已經很大了,橫豎沒有贏棋的希望,張廷登的落子亦是越來越隨意。
張廷登搖了搖頭,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抬眼望着楊波,說道:“一盤棋,天下局。”
“嗯?”楊波不解。
張廷登微微一笑,試探道:“老夫說的是你那副對聯,八方賓客論英雄,萬古江山話春秋,細細品來,似意有所指,楊小友可否坦誠相告,所指為何呀?”
楊波一愣,忙道:“張大人見笑了,對聯是蘇洛兒跟我討要的,我就隨手那麼一寫,如此而已。”
楊波說的是實話,畢竟是做過鍵盤俠的,華山論劍、倚天屠龍、厲害了我的國、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這類的豪言壯語,楊波見得多了,在網上殺時間的人,誰不能說個十句八句的?
鍵盤俠之所以是鍵盤俠,就是光說不練,那就沒意思了,說到底,空談誤國,實幹興邦。
張廷登卻不這麼看,自從在戲台見到這對聯,便一直記在心上,楊波的對聯,談不上工整,但勝在格局宏大,氣勢不凡。
楊波年紀輕輕的,這會兒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擱一般人,那是輕狂。
但楊波卻不是一般人,有人替楊波算了算,工廠、銀行、地產加起來,身家超過三百萬兩,還有他的火槍、火炮,亦是無人能敵。
楊波這人瞧着,凡事都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在別人看來,卻是一種舉重若輕的超然氣度。
楊波的對聯隱隱有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的意味,只是用在梅氏杯這種圍棋大賽上,不顯得咄咄逼人罷了。
楊波斷然否認,張廷登也不意外,話鋒一轉。
“老夫聽陸完學大人提及,你在普陀山上,曾經有個周期律的說法,說帝國之初,民生凋敝,其興也薄焉,到了中期,國力漸強,奢華日盛,土地兼并,官商勾結越來越猖獗,看似風光無限,實際危機四伏,帝國之末,內患四起,強敵環伺,天災頻仍,其亡也忽焉。可有其事?”
楊波老臉一紅,摸了摸鼻頭,說道:“晚輩確實說過。”
楊波的內心還是不夠強大,作弊的時候,很難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陸大人還說,你的應對之道,便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嗯嗯..”楊波落了一個子,支吾道。
“你的說辭確有些新意,實不相瞞,老夫咋一聽,也有醍醐灌頂之感..”
張廷登看了一眼楊波,眉宇之間,頗多感慨,又道:“可是老夫以為,不可行,如何能做到耕者有其田?你說的是革命?”
“這..這個..”
“老夫理解,革命就是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張廷登乾脆不再落子,“這天下的財貨本有定數,有人多拿,就有人少得,最緊要的,大明如今內憂日劇,外患難除,已經經不起大風大浪了...”
楊波只是點頭,聽到‘天下財貨本有定數’,不由雙眉一挑,聽完張廷登的長篇大論,楊波立刻道:“張大人,這天下財貨並非只有定數。”
“哦,老夫願聞其詳。”
“我們沈家堡現在流行一種煎餅,這麼大個,這麼薄....”
楊波比劃着,他說的是煎餅果子的那種煎餅,因為他愛吃,專門教人做了,後來在西市流行開來。
“若是一個人獨吃,能吃飽,若是多人分食,則都不能吃飽。山東流行一種鍋盔,這麼大,這麼厚,即使多人分食,也能吃得飽。”
張廷登瞧着楊波,迷惑不解。
楊波又道:“這天下財富並非定數,而是逐日遞增的,財貨多了,就像煎餅變成了鍋盔,每個人都能填飽肚子,老百姓也都都能過上體面的日子。”
其實,楊波想說的是,把蛋糕做大,每個人都能分上能填飽肚子的一塊,只是現在沒有蛋糕,要想說清楚,就要多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