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衣食足而知榮辱
後台借用了問鄉樓的門廊,是臨時搭起的,地方很小,歌姬們只好坐在地上,唯一的梳妝枱被張岱佔用,張岱手裏拿着柄玻璃鏡,氣定神閑地用帕子一點一點地擦拭臉上的油彩,渾然不在意包括工部尚書在內的多人在外面等着他。
“楊波,你的玻璃鏡不錯。”
張岱見楊波倚在門口不肯離去,只是扭頭說了一句,又接着擺弄他那張臉。
這人長臉微胖,黑黢黢的短髯,被精心打理過,顯得很有型,不過.....
這人的髮際線很高,腦門兒尖銳,就這樣的小腦袋瓜,怎麼可能是個天才?早禿子還差不離。
楊波心裏惡狠狠地想着,臉上沒有好顏色,只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算是作答。
蘇洛兒眼角的餘光掃了楊波一眼,開始為張岱梳理頭髮,動作輕柔體貼,女子對待自家夫君也不過如此,兩人似乎還在聊着戲班裏發生的趣事,梳完了頭髮,又為張岱紮上一方天藍色的方巾。
這活本是站在一邊的小婢乾的,此時小婢反而無事可干,她似乎也意識到哪裏不對,神色顯得很緊張,時不時偷眼向楊波看過來。
楊波臉上火辣辣的,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醋味居多,心底升起一股無名怒火。
張岱這是在楊波的底線上蹦迪啊,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他的地頭,還容不得張岱一個紈絝如此放肆。
楊波可是耍過長刀的,對付張岱這樣的文弱書生,易如反掌,但那樣的話,會不會有失風度呢?
楊波往後看了看,張廷登正在不遠處用手拍打問鄉樓的牆壁,其他人則在一扇玻璃窗前指指點點,他們在研究問鄉樓,沒人注意到這邊,除了沈世魁。
沈世魁很執着,認準了要抱楊波的大腿,就死纏爛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楊波拿他也沒辦法。
“夫子,你看這款可好?”
蘇洛兒在為張岱挑選腰墜兒,挑了個黛色半透的,張岱家到底有多少銀子,光是腰墜兒就裝了一匣子,張岱笑道:“就是它了。”
蘇洛兒‘咯咯’一笑,單腿跪在地上,親自為張岱戴上,氣人不?真氣死個人了,完全當楊波是透明的存在。
楊波臉都黑了,黑得像鍋底。
穿戴已畢,一襲淺色緞質長袍,腰間扎紫色腰帶,掛黛色瑪瑙墜子,蘇洛兒殷勤地遞來一隻摺扇,張岱拿在手裏,啪地打開,然後又合上,原地轉上一圈兒,衣帶飄飄,還真有些玉樹臨風的樣子,逼氣十足。
張岱做得很自然,但在楊波眼裏,他是在做秀,秀的是優越感。
他是官N代,自小錦衣玉食,何曾為吃飽穿暖擔憂過,他不會覺出他在秀,因為他本身就很優越,何須秀?
這跟說出‘何不食肉糜’的那個混蛋皇帝並無二至,別人以為他荒唐,而他自己還以為提出了一個充滿善意的解決方案呢。
管子說:‘倉栗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衣食足,就是說大家都不愁吃穿,你有錢,可總有比你更有錢的,人家並不會當著你的面說,我更有錢,而是通過像張岱這樣做秀,來秀優越感,讓你覺得高不可攀。
對這種做派,楊波深惡痛絕,因為他無法忘記,前世遇見過的那些瞧不上他的人,他一個快遞小哥,處在社會最底層,處處都有人跟你秀優越感。
一身臭汗,就看不起你的,怎麼了?
對他們來說,秀優越能給自己帶來心理是上的極大滿足,就是‘榮’,對被秀的快遞小哥來說,小心臟受到了傷害,當然算是‘辱’了,這是楊波對‘知榮辱’的新解。
其實是人性,幾千年了,變的是形式,內里從來改變過。
張岱轉了一圈兒,感覺很滿意,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才情公子,就該是這麼個樣子。
風流才子,戲文里都是這麼唱的,現實也的確如此,張岱麵皮白凈,面相周正,保養得很好,三十剛出頭的年歲,一點兒也不顯油膩,加上山陰才子的大名,不迷倒一堆青春懵懂的少女才怪。
“洛兒,此地談話不便,我們去漢廳。”
張岱在掌心輕敲了一下摺扇,丟下一句,抬腿便往外走。
來了...
楊波側過身去,等待張岱與他錯身而過,一隻腳悄然離地,一旦張岱跨過門檻,只需輕輕一絆,先讓他來個狗啃泥,給他長長記性。
‘看清楚,這裏是沈家堡,是我楊波的地頭。’楊波在心裏冷笑道。
未料,張岱沒有跨過門檻,而是突然俯身過來,跟楊波咬起了耳朵,“你的女人蘇洛兒把我張岱當槍使呢,你也不管管,當我張岱是好耍的么?”
楊波愣神之間,張岱已揚長而去,
“夫子,等等奴家啊。”蘇洛兒眼瞅着楊波,話卻是對張岱說的,抬腳便要去追張岱,楊波挺身而出,攔住了蘇洛兒的去路。
“洛兒,你跟張岱的這齣戲要演到何時?”
蘇洛兒匆忙間止住腳步,身體終是跟楊波撞了個滿懷,她一把推開楊波,惱道:“楊老闆,奴家可沒演戲,是張家班在演戲。”
蘇洛兒過去都是拿公子稱呼楊波,從來不稱呼楊老闆,楊波聽着,心裏一陣刺痛,“洛兒,你又不是張家家的小婢,何苦自輕自賤...”
“自輕自賤?”
蘇洛兒睜大雙眼,直愣愣地看着楊波,冷道:“這麼說奴家過去對公子投懷送抱,在公子看來,也是自輕自賤了?”
“洛兒,你知道我沒有,我只是...”
“你只是害怕你家的那頭母老虎,是也不是?”
蘇洛兒說著,眼圈兒都紅了,“奴家要的只是公子的一句話,公子要奴家等到幾時?”
蘇洛兒比楊波還大上三歲,楊波等得起,蘇洛兒等不起,人老色衰誰還要啊,蘇洛兒估計想表達這麼個意思。
楊波的困難在於,沈燕青明確說過,不許楊波跟蘇洛兒有牽扯,因為蘇洛兒不僅容貌過人,說國色天香一點兒不為過,而且還相當有才情,沈燕青覺察到極大的威脅,再怎麼大氣,也不能引狼入室,這是沈燕青的底線。
“洛兒,我...等我...”楊波上前一步,握住蘇洛兒細嫩如蔥白的雙手,猶豫道。
“你放開..”
蘇洛兒狠心要甩開楊波的手,“奴家就是不能再等了,張岱不錯,家裏妻妾成群,多得自己都叫不上名兒來,若是奴家嫁了張家,念在奴家也曾為公子盡心辦事的份上,常到山陰去看看,奴家走了。”
楊波豈肯放手,急道:“洛兒,我要你...”
“公子,要奴家..做什麼?”
蘇洛兒聞聲泣下,過了好一會兒,又道:“別讓奴家等太久,奴家...先去漢廳看看。”
蘇洛兒抹了抹眼角,垂首急急而去,楊波一轉身,卻見沈世魁沖他豎起大拇哥,“楊老闆,是真漢子就得護着自家女人,別讓人給拐跑了。”
....................
漢廳是就是會議廳,這樣的會議廳問鄉樓攏共有五間,一樓秦廳和漢廳,二樓唐廳和宋廳,三樓明廳,這是楊波從後世剽竊過來的命名方法,簡單易記,大家都覺得不錯。
眾人來到漢廳,室內一張長方形的大木台,兩邊擺着椅子,顯得很寬敞,有人送上茶來。
蘇洛兒腳下生風,步履輕盈,笑吟吟地為眾人奉了茶,眼瞅着楊波,在他身邊坐下,心裏美滋滋的。
蘇洛雖是倚紅樓出身,卻始終守身如玉,如今得到楊波‘我要你’這句話,此生總算有所託負,一顆懸着的心落地,這個世代,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實在太重要了,孤老終身會被人唾棄的。
眾人端起茶碗,有人希希溜溜地喝了起來,有人端起聞一聞,又放下,張岱精通茶道,看了一眼那茶碗,便知這茶不合他的心意,自然不會去飲,阮大鋮端起又放下。
楊波的茶比起尋常百姓家的茶好不了多少,太過粗糙,阮大鋮在船上就忍了,誰知到了沈家堡,還是如此,見楊波望過來,索性不忍了。
“楊老闆,請恕在下無禮,這茶實在難以下咽。”
余者聞言直刷刷向楊波看過來,且看楊波有什麼說法。
“軍中官兵平等,衙署公事從簡。”
楊波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淡淡道:“這是我定的規矩,阮先生若是連這個都不能適應,勸你還是早日離開沈家堡為好。”
張岱奇道:“為何有這等規矩,區區茶葉,花不了多少銀子,而且據我所知,楊老闆並不缺銀子。”
“可是還有很多老百姓連飯都吃不上啊。”
“咱家辦事房裏也是這種茶,咱家都習慣了,呵呵..”
韓贊周倒是為楊波幫腔,阮大鋮也只好端起茶碗輕酌了一口,當真苦澀難當啊,張岱左右瞅瞅,始終不肯飲,人家花花公子,自有人家的堅持,楊波也無須理會。
這算是個小插曲,眾人閑聊一陣,說的多是和戲目有關,張岱突然問道:“楊老闆,你覺得戲台如何?”
“不錯啊,很好。”楊波一愣,答道。
張岱聞言,大搖其頭,說道:“戲台不好,不止是這個戲台不好,這世上的戲台都有個毛病。”
“宗子莫要賣關子,快快道來。”張廷登好奇地問道。
“張大人,您知道晚生最愛華燈,所謂何來?”
張岱頓了頓,又道:“就唱戲而言,晚間才是好辰光,生計活路都停下來,正好聽戲,可偏偏天黑看不見,戲台演不了,人卻不能枯坐,便早早睡去,豈非白白浪費世人大好時光?”
“所以...宗子便想到用華燈照亮戲台?”
張廷登的口氣有些不肯定。
“非也,我愛華燈乃是為世人燃起一絲亮光。戲台上無論放置多少盞燈,戲依然是演不了戲的,不過,晚生知道,楊老闆善奇事,也許他能幫着想想辦法?”
張岱兩眼放光,興奮地望着楊波,很是期待楊波的回答。
戲,當然可以晚上演。
楊波甚至欽佩起張岱來,張岱因為喜好這一道,所以想得遠,還真讓他給想着了。
後世大多數的舞台娛樂活動,確是在晚上進行,只是換了個說法,電影、電視、晚會,甚至連上網也是晚上居多,原因很簡單,白天要上班,晚上才是娛樂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