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流逝
自從在報國寺送別陳琇之後,大家各歸其位,又進入了新一輪的忙碌。
七月中旬,雲知意受藺家老爺子之邀,單獨來到藺家。
雲知意和老爺子談“州府允許藺家加持鹽引,換藺家出頭響應均田革新”這件事,前前後後加起來,已將近耗完整個夏季。
期間老爺子反覆試探,雲知意不厭其煩,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門,姿態可謂誠意十足。
這次老爺子特地叮囑雲知意不帶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單獨和雲知意在書房密談。
老爺子沒有再耍花腔,開門見山地拋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鹽引至每年四百份,連續三年。你若同意,咱們就成交。”
藺家目前每年能持鹽引兩百份上下,這一開口就要求翻倍,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
但云知意卻並沒有露出驚慌之色。畢竟這件事她上輩子和老爺子談過,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爺子不過是在漫天要價,她只需“坐地還錢”就可以了。
“老爺子,原州鹽業每年總共就一千份的盤子,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這口飯的歷來就你們幾家,各家能持的份額大致固定,已經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為爭着多持五十份鹽引,陶嶺張家和雍丘韋家就差點鬧得出了人命。您現在開口就要每年多持兩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個圈子開戰的準備了?”
老爺子鎮定自若:“這就不勞雲大人操心了。”
雲知意不急也不惱,眉眼彎彎:“其實對州府以及我個人而言,只要百姓有鹽吃,商家違律漲鹽價,給誰家做這買賣都一樣。我每年壓制其餘幾家些份額,勻出總數兩百份給您,這不難。可每給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時搶幾家碗裏的飯吃,不怕燙嘴嗎?”
老爺子捋須笑答:“富貴險中求嘛。”
“得了吧,當我不知您打什麼主意呢?”雲知意半垂眼帘,笑意不改地掀了他的心中盤算,“您提出三年為期,無非就是想着,哪怕得罪了幾家同行,至少接下來的三年裏有您坐鎮,誰也不會輕易與藺家輕易撕破臉,我才是各家找晦氣的那個靶子。”
若雲知意也是個老狐狸,就算猜出對方這心思,也不會輕易點破。可惜她不是。
“當然,我知道您對我沒有惡意,只是深信我不會有太大的麻煩才算計我這遭。畢竟我姓雲,又坐着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就算整個原州鹽業都對我心懷不滿,無非也就是在我今後的大小政令上做點小動作。而我有的是可以拿捏制衡他們的地方,只需忍到三年後與您約期一滿,再將鹽引這塊的利益重新各歸各位,我與他們自然恩怨兩清。”
她這麼單刀直入掀了老爺子的盅,鬧得老爺子捋須的手一滯,已轉僵硬的笑容透出淡淡尷尬。
雲知意當然看出他尷尬,但她並不打算到此為止。今日務必將事情談妥,不能再拖了。“老爺子,我年稚歷淺,有些話呢是道聽途說。若若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對,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着吧。”
老爺子被她噎得一哽,訕訕點頭:“雲大人請講。”
雲知意笑笑:“您的算盤倒也不算完全打錯,就是短視了些。您老人面廣,在原州的聲望也夠高,只要有您坐鎮一天,同行們哪怕明知利益受損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於輕易與藺家徹底撕破臉,接下來的三年裏確實會先衝著我來。但是,容我說句冒犯卻實在的話,您年紀不小了。”
藺老爺子連最後那絲尷尬的假笑也維持不住,臉色不大好看了。
偏生雲知意是個不怕人臉色的,半點沒被他唬住:“外頭都在講,您兒子被您提溜着做了幾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動了,他恐怕出門都不知該先邁哪條腿。”
說真的,要不是之前她那麼久的耐心周旋,藺老爺子都要懷疑她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結仇。
不過,話糙理不糙,自家兒子是個什麼資質,老爺子當然心中有數,要不也不至於這把年紀還在背後掌家。
“您壽宴那天,我見過藺琅軒、藺琅華那兩兄弟。一看讓他倆迎賓待客的架勢,就知那是您藺家栽培的後繼之才。原州是您藺家的根,您總不能替他們撈了這一票就舉族遷出原州吧?”雲知意摸出顆薄荷蜜丸咬在嘴裏,一逕往下說。
“您今日為著三年總共多六百份鹽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幾家同行。有您在,他們是不敢直接和您鬧。可您不在了呢?那倆小兒郎如今才剛成年,沒個十年八載的摔打歷練,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風浪?即便我說您還能撐藺家大梁十年八載,您自己敢信嗎?”
就算接下來的三年裏,鹽業同行的怒氣都衝著雲知意,但那不意味着他們不記與藺家這一筆仇怨。
各家在別的事上得到雲知意的掣肘或補償,三年後又重新拿回原有鹽引份額,那時就再不會覺得雲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對藺家憋着一口惡氣沒出。
等到藺老爺子真正管不動事的那一天,就該“爺債孫償”了。
老爺子對平庸的兒子沒報多大指望,對兩個自小穎慧的孫兒卻寄予了厚望。
雲知意這麼一說,當真戳中老爺子心中最大隱憂,於是口氣鬆緩許多:“那雲大人說說,州府能給我藺家的底線是多少?”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連續三年,總共加起來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給您的,是每年總共二百五十份,連續五年。這每年五十份,是某家主動讓出來的,您完全不必擔心得罪人。”雲知意抬起頭,調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書時算學就最差,總被一個討厭鬼嘲笑‘算學學不好,要飯要到老’。我也說不好到底哪種方案對您家更有利,勞煩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後者還不得罪人,不必擔心給孫輩留隱患,是個人都知該選哪邊。
老爺子愣怔半晌后,沒好氣地瞪她,接着又如釋重負地笑了。“為何不一開始就說?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這顯然是達成合作的意思了。
雲知意心滿意足地笑開:“因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學着怎麼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上輩子,藺老爺子開出“每年四百份,連續三年”的條件后,雲知意立刻拋出“每年二百五十份,連續五年”的回應,老爺子卻懷疑她有詐,後來一直很防備她,她到死都沒想明白是為什麼。
早前她隨沈競維在外奔走時,曾隱晦地請教過沈競維。沈競維當時一聽就笑了,直說“人性本賤”。
今日與藺老爺子這麼一番機鋒來回,讓她更加深刻地領會到了那四字的真諦。
許多人在談判角力時,若心中預設了一條看似不容易達成共識的線,卻突然很順利地談妥,所得承諾甚至比自己的預想更豐厚點,那第一反應必定不是雀躍,更不是感激,而是懷疑。
反而是不停給對方施壓,讓對方以為自己提出的條件將要被打折扣丟回來時,突然告訴對方,“我不但能滿足你的要求,還能多給點”,那就一錘定音,手到擒來。
*****
與藺老爺子談妥后,老爺子也鬆弛下來,順嘴問了一句:“雲大人為我我藺家斡旋多出來的每年五十份鹽引,是誰家讓出來的?我承了人情,總該適當對人家表示感謝。”
這算同行間的相處之道,倒也不過分。雲知意便答:“其實我也不確定算哪家讓出來的,反正是田大人親口承諾。”
老爺子哪會聽不懂竅門?原州每年一千份鹽引,田家實際佔了過半數。既話是從田嶺口中說出來的,那毫無疑問就是田家讓出來的了。
不過,田嶺畢竟是原州眾所矚目的州丞大人,藺老爺子若要對田家投桃報李,總有諸多忌諱,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鬧成“公然行賄”。
於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後我家多走井鹽,不碰沅城的海鹽就是。”
“沅城?”雲知意平常並不關心原州各家的產業佈局,聞言不禁有些新鮮,多嘴笑問一句,“田家的鹽業生意都做到那麼遠去了?原州到沅城可隔着幾千里遠呢,田家就這麼放心那邊坐鎮掌柜的人?”
老爺子神秘笑瞥她:“自然是放心的。”
雲知意蹙眉。沅城有什麼人,是田嶺和整個田家都放心的?
*****
事實證明,藺家老爺子的聲望確實值得雲知意費那麼多功夫。有了藺家站出來起頭響應“均田革新”,之後的事可謂一順百順。
在田岳幫忙穿針引線后,各城豪強大族的家主陸續來到鄴城與雲知意麵談。
各家雖也向雲知意提些條件,但沒有誰獅子大開口的。無非就是“賦稅上的短期優惠”、“漕運上的些許便利條件”、“幫忙安排幾個族中子弟進鄴城庠學”之類的小事,比藺家的鹽引好辦許多。
顧子璇聽說后,有一日和雲知意一道吃午飯時便順嘴問:“你就一一照單全收了?”
雲知意笑道:“都有條件的。我讓他們要幫着勸學,增加各地孩童進入官辦蒙學的人數。沈競維說過,對縣、鎮、村上的百姓來說,大族鄉紳的話也是很管用的,要善用這些人。”
“你跟沈競維跑一年真沒白費,學到好多,”顧子璇擦擦嘴,有些羨慕地笑嘆着,又道,“你這條件提得倒是好,蒙學入學人數真是個看着不起眼,實際卻駭人的大問題。上次我一聽槐陵去年入學孩童才不足一百,下巴都險些脫臼。章老這些年不知心急成什麼樣了。”
“可不就是么?要不他也不會為了爭取財政傾斜開蒙學,就讓陳琇和官醫署爭成那樣。”雲知意唏噓道。
顧子璇笑嘻嘻站起來:“這麼一來,你也算暗中又幫襯了陳琇一把。整個州府,你最給面子的還是章老。”
章老原本很器重陳琇,之前種種有心栽培的舉動,在州府也算人盡皆知。陳琇被田嶺打壓成勸學官趕出鄴城后,章老氣得至今對田嶺都沒好臉色。
雲知意就事論事:“我幫她,是有一點點給章老面子的意思。但主要還是因為她是有能力也有心作為的人,放出去做勸學官是真的可惜。”
兩人都吃好了,便一道出了飯堂,任意走走消食。
顧子璇攬住雲知意的肩膀,看看四下近前無人,便在她耳畔小聲道:“對了,霍奉卿跟薛如懷說了一件事,讓他再轉告我倆,說當初在庠學時,田嶺曾安插了人監視過你和我。”
如今霍奉卿與雲知意着實不太方便見面,許多話都是經過薛如懷、顧子璇兩道周轉來傳的。
雲知意猛一扭頭,不可思議地看着顧子璇:“監視我倆?誰?”
“沒說是誰。只說霍奉卿已經將那人拿捏住了,一旦那人再作妖,霍奉卿有十足把握讓對方不得翻身,所以舊事就不提了。但他提醒我們,如今還得多注意身邊的人,怕田嶺故技重施,”顧子璇斜睨雲知意,“你近來時常將田岳帶在身邊辦事,可得格外留心啊。他再怎麼不受愛重,那也是田嶺的兒子,天知道他盯着你時存的什麼心。”
雲知意點點頭:“我對田岳本來也不是毫無戒心的。當初我主動找田嶺借田岳來用,就是做個姿態給田嶺看。讓他知道我在均田革新里的一舉一動都沒打算瞞他,免得他因為疑心而給我下絆子。”
不過,她行事大體上是一板一眼慣了的,就算田岳是受命要盯着她,輕易也抓不到她什麼把柄。
兩人正說著話,田嶺的屬官之一左暉便來了。
“雲大人安好。顧大人安好,”左暉執禮問安后,看向顧子璇,“顧大人,關於軍尉府‘整軍秋演’的事,田大人有些事還需與您磋商,請您稍後去他的辦事廳一趟。”
“好,我才吃了飯,走幾步緩緩就去。”
得了顧子璇的答覆,左暉便執禮回去向田嶺復命了。
待左暉一走,顧子璇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咬牙冷哼:“那老賊,對軍尉府‘整軍秋演’的事也試圖指手畫腳,簡直其心可誅。”
因顧家坐鎮的軍尉府與州丞府是平級,顧子璇雖是州丞府的官,職責卻是負責軍尉府與州丞府的事務協調,每年都是上半年閑,下半年忙。
為降低對普通百姓生活的影響,軍尉府大規模實兵演練多在秋收過後直到冬季結束。
每年在夏末之前,顧子璇就要在軍尉府和州丞府之間來回協調,劃定實兵演練的範圍、演練時長,並需當地官府協助向百姓傳達消息,提前疏散或安撫民心,以免造成誤解和恐慌。
今年顧總兵打算重點演練山地作戰,初始選址里包含槐陵北山的幾個山頭,卻遭到了田嶺的強硬反對。
顧子璇為了這個事,已經與田嶺談得快要口吐白沫了。
“我爹說,實在不行,跟隔壁的松原郡商量一下,借希夷山的幾個山頭也行。但我偏不讓這步,”顧子璇冷笑,“我倒要看看這槐陵北山裡,究竟有哪路驚不得動不得的神仙。”
*****
槐陵北山裡,究竟有哪路驚不得動不得的神仙?
顧子璇置氣時的一句無心之言,雲知意卻認認真真思考了兩天。
上輩子,她先是查辦了槐陵縣府集體貪污賑災銀的案子,隔了幾年後突然得到新線報,才察覺當時在那批涉案官員家中查抄出的贓款總數,遠遠超出了州府撥給槐陵縣的賑災銀數量,於是打算循線重查舊案。
但緊接着槐陵就出了瘟疫。
然後是顧子璇死在槐陵。最後是她死在槐陵。
這輩子,前年槐陵北山有神棍拋出“打娘娘廟”的引子,騙了當地人送許多小孩兒進山,不知做什麼用。
她暗中從臨川請來邱祈禎這個神兵,又派了宿子約、宿子碧配合,將那批小孩兒救出來,也將槐陵北山的事捅破天。
之後盛敬侑帶着霍奉卿去槐陵查辦此案,田嶺卻不惜讓渡出部分權力給州牧府,並默許霍奉卿把控“旬會合議”實權,以此換取他們不再繼續深查槐陵。
還有均田革新,田嶺大力支持,幾乎到了雲知意要什麼給什麼的地步,唯獨一點,他明說過均田革新要避開槐陵。
如今軍尉府實兵演練,田嶺也不讓進槐陵……
其實雲知意很早就察覺田嶺對槐陵這個地方看得很緊,當時還曾想過告訴霍奉卿,可後來忙得團團轉,竟就忘了。
如今一樁樁一件件捋過來,實在是細思極恐。槐陵這個地方,搞不好還真是田嶺的命門。
可,會是什麼呢?
這天黃昏,雲知意來到鴿房,對文書吩咐道:“給宿子約傳訊,讓他先安排人去沅城查查田家在那邊有哪些生意,是誰在主事。安排好之後,讓他自己儘快到鄴城來見我。還有,給慶州、淮南的積善堂也發消息,問問管事人,當初我讓人送去的那幾十個孩子,如今能不能正常說話了。若能,送兩個年歲長些,能說清楚事的來我這裏。”
當初邱祈禎將那些孩子從槐陵北山救出后,雲知意迅速安排將他們分別送到了雲氏在慶州、淮南兩地的積善堂安置。
之後積善堂的管事人曾給雲知意來過信,說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受了驚嚇之故,大都較為恍惚,也不愛說話,怕人怕黑。
後來雲知意就隨沈競維離開鄴城,便只回信叮囑那頭將孩子們照拂好,衣食、醫藥和學藝等一應開銷都算在自己名下,之後忙起來就沒再過問。
如今過去快兩年,雲知意越想越覺得槐陵不對勁,就不得不打擾那些孩子平靜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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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知意忙得不可開交時,霍奉卿也沒閑着。
一面要管官醫署與鄴城庠學聯合辦學的事,一面竟還有精力在州牧府外設了個“投書箱”,方便百姓投書鳴一些不敢輕易報官的冤屈。
才沒兩個月,就已經接手一樁貪瀆案、一樁姦汙案,還有兩樁鄉紳侵地案、一樁官員強搶民女案。
雖他忙得陀螺一般,難得片刻閑暇,但這招確實極得民心。
不過,他這麼做,把各地縣丞氣得夠嗆,刑律司主官也被他搞得像個擺設。
但礙於如今霍大人在民間聲望扶搖直上,大家對他至少在明面上依然只能敢怒不敢言。
八月卄七這天,州丞府內部議事完畢后,便有人隨口提到霍奉卿。
刑律司主官周志高氣得將鬍子吹得老高,對雲知意抱怨道:“雲大人這陣子忙均田革新,怕是不知他的所作所為。”
雲知意抿了抿唇,繃著臉強忍笑意,冷冰冰道:“他那個人,讀書時就最不肯在律法這門功課上多用功,想也知他有時會胡來。”
“何止胡來?簡直就是……完全胡來!可氣死老夫了,”周志高每一根皺紋里都寫着憤怒,“就說官員強佔民女那件事,人證物證什麼都沒有,就憑一張百姓投書密告的紙,他就敢去找那官員問話……”
聽完徐志高的抱怨,雲知意順着大家的話,跟着罵了霍奉卿幾句,這才脫身。
散值前,屬官小心翼翼對雲知意道:“方才州牧府言珝大人派人來帶話,請您今日務必回言宅一趟。”
自從雲知意搬到望瀅山自立門戶后,她很少回言宅,在州府里也盡量避免直接和自家父親打交道,於是整個鄴城的人都默認她和父母鬧翻了。
雲知意也不解釋,只道:“好,我知道了。均田革新的所有事務我都捋順了,你們就按照我說的一步一步辦,警醒着些。明日起,替我向考功司告假三日,有什麼事就派人到望瀅山找我。”
算算日子,宿子約和積善堂的孩子也就這幾天到,她今日回言宅一趟,明日就正好在望瀅山等人。
待她將槐陵的事情捋出個頭緒,再找機會與霍奉卿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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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知意考官之前便從言宅搬到望瀅山自立門戶,算起來已近兩年。
之後她隨沈競維出外一整年,再回到鄴城后,除了最初回言宅向父母行過一次歸家禮,之後又再來看過父母三次。
每次回來,她父親會很歡喜,母親卻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所以她大都是行個禮寒暄兩句就走。
今日再來,瞧着自己年少時曾出入十年的家門,竟覺得有點陌生感。
門房上的老僕遠遠瞧見她的馬車,趕忙下了石階來迎候。
“大小姐安好。老爺今日公務繁忙,派人說了要入夜才回……”
“好,”雲知意點點頭,舉步往裏走,“母親獨自在家嗎?”
“二少爺、三小姐從學堂回來了一會兒,此刻正在沐浴更衣。”
雲知意看了看天色,輕聲嗤笑:“又早退逃學。”
言知時、言知白這兄妹兩個讀書都不上心,考不進官學,這麼多年都在西郊一所私人學堂里混日子。
州丞府就在城中大街,雲知意一散值就趕着過來,那倆在西郊讀書的卻比她還早到,可見老早就從學堂溜回來了。
放在以往,她是會擔起長姐之責,將他倆喚來教訓一通的。如今對家裏的事早已想開,便也懶得去做那惡人,笑話一句話,便去主院向母親行禮。
雲知意身上還穿着官袍,不能對她行大禮,便只執了常禮。
雲昉許久沒見她,眼神里有些許的波動,卻很快又平復了。“城門快要下鑰,今夜是不是就不回望瀅山了?”
“是,要在家打擾一晚了,請母親見諒。”
雲昉眼圈微紅,將頭扭向一旁:“回自己家,有什麼打擾的。出去吧,等你爹回來再喚你吃飯。”
“哦,好的,”雲知意瞧着她這樣子,似乎還是不大願意見到自己,便也不惹人嫌,“那我去朱紅小樓坐會兒。”
在她轉身出門時,雲昉哽聲開口:“你的寢房,平日裏一直讓人收拾着的,當初沒帶去望瀅山的衣物都還在,先去更衣吧。”
雲知意愣了愣,驚訝地回頭看她。
“是你爹讓人給你收拾的。”雲昉辯解道。
“哦,”雲知意笑了笑,“您放心,我沒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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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小梅回到自己年少時住過的寢房,簡單沐浴更衣后,雲知意披散着半濕的長發,懶搭搭站在自己院中乘涼。
小梅剛給雲知意端來一杯參茶,扭頭便看到院門口來了人,趕忙行禮。
“二少爺安好。”
言知時笑着揮揮手:“不必多禮,你忙去吧。我找我姐說句悄悄話。”
雲知意抿了一口,便將參茶遞給小梅,命她退下。
待言知時走到近前,雲知意負手蹙眉:“我倆的交情從幾時起好到有悄悄話可說了?”
“從你不再追着我做功課起啊!”言知時嬉皮笑臉湊近她耳畔,“今日叫你回來的人,其實不是爹。”
雲知意眉心蹙得更緊:“是你?!”
言知時猛搖頭,壓着嗓子催促道:“快去朱紅小樓,有人等你呢。”
雲知意總算明白過來,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拎起裙擺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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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奉卿正立在朱紅小樓最頂層的闌干前,側頭望着一牆之隔的自家院落,恍惚的目光里噙着淺笑。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之際,夕陽近西山,天邊卻已有幾顆星子若隱若現。
夕陽在他玉色絹袍上抹了金粉,又將他的側臉暈出勾人心癢的茸茸邊,連他眼下那顆小小硃砂紅痣,都平添了幾許魅惑引逗。
他就站在那裏,不動也不言,就成了這瑰麗暮色里最洵美的存在。
雲知意麵上怒氣稍淡,趨步近前後,踮起腳……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霍奉卿回魂,沒有掙扎也沒有閃躲,只是無辜地垂眸睨她:“為什麼揪我?”
“出息了啊,刑律司周大人說得太對了。你這混蛋何止胡來?簡直是完全胡來!”雲知意皮笑肉不笑,手上甚至擰了擰,“想見我找什麼借口不行?裝我爹?占誰便宜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