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白髮石林(九)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鏗鏘有力的京劇唱腔響徹夜空,高大的身影從巨石堆閃出,側身對月,抬手端步,拿捏着架勢,說不盡的英雄末路,道不完的滄桑悲涼。
祥博終於出現了。
他演繹的是京劇《霸王別姬》的經典橋段,項羽與虞姬的訣別時刻。
我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好好的一個民謠歌手怎麼就成了京劇花臉?
再細細看去,他的臉勾畫著霸王臉譜,更讓我摸不着頭腦。聯想月餅的異變,難道“魅音真言陣”具備某種讓人走火入魔的作用?或者,最初的佈陣人是唱京劇的?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
花旦唱腔凄婉悲涼,祥博再一側身,另外半邊臉卻是虞姬妝容,姿態嫵媚,捻指哀唱。
祥博就這樣來回切換着角色和唱腔,神態時而威猛時而嬌媚,聲音時而雄渾時而嬌柔,唱到動情之處,舉止癲狂,眼神狂亂。
我突然覺得很恐懼,我所看到的祥博,完全就是個精神分裂患者。否則怎麼可能在同一時間展示出截然不同的性格?
而我,現在能做的,只是看他繼續表演——
虞姬:“漢兵,他,他,他,他殺進來了!”
項羽:“待孤看來……”
待項羽方一回頭,虞姬即抽出他腰間寶劍……
未幾,項羽意識到受騙,忽一低頭,驚見腰間抽空的劍鞘。
項羽猛回頭向虞姬,驚呼:“啊!這——”
話未出口,虞姬自刎於前,項羽頓足不已:“哎呀!”
這段無數京劇名家演繹的橋段,結束了。我堅信,這是我看過的最精彩的《霸王別姬》!
石林,安靜了……
夜風明明“嗚嗚”作響,卻彷彿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那段曠世戀曲縈繞着冷冰冰的巨石群,久久不散。
祥博跪地,雙手虛空抱着假想的虞姬,仰天悲哭。
半邊霸王、半邊虞姬的臉,被兩行淚水染花,殘留兩道紅色淚痕。
他,哭出了血淚。
“你……你做到了。”女子眼神痴痴地望着祥博,笑得青山淺水,“你知道我喜歡音樂,答應了我,把所有類型的音樂都唱給我聽。我開玩笑對你說,那你唱京劇呀……”
“可是,你離開我了。”祥博雙手插進泥土,胡亂塗抹着臉,再抬頭,泥巴和顏料混成一團,“誰也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唱京劇的。這是你聽到的最後一首歌了,我只是為了滿足你的心愿。”
“南曉樓,你是異徒行者。這件事,和你無關。”祥博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現在走,還來得及。文族,對完成終極任務沒有興趣。”
我隔着祥博起碼十幾米的距離,可是他散發的冷冽殺氣激起了我一身雞皮疙瘩。
我從話中聽出,他由愛生恨,起了殺意。
我當然不會走。不僅僅是為了治好月餅,更因為這對情侶,無論做了什麼,無論多麼有悖社會道德,無論在一起的目的多麼複雜,可是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既然是人,就有生存的權利,決不允許由他人隨意剝奪。
“你的眼神,很像月無華。”祥博雙手探出,十根手指如同撥動琴弦,跳躍不止,“所以他變成了那個樣子!”
我護在女子身前,提防音浪襲擊。突然覺得背後一緊,無數根細線把我纏住,隨即身體被一股巨力向後拖拽,狠狠撞向戀人巨石。我正要掙扎,又有無數道銀絲從石身長出,把我牢牢纏個結實。
又是兩聲巨響,那對男女,也被同樣綁進巨石。
“和他們倆無關,”女子驕傲地仰起頭,緊閉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我一個人承擔。”
“這個時候你還維護他!”祥博雙目血紅,雙手緊握成拳狠狠揮動,“他有什麼好?他哪裏比我好?”
銀絲“吱吱”作響,深深陷進肉里。我好像被一圈圈烙紅的鐵絲纏住,只覺得全身被割成無數塊,痛得根本無法呼吸。
“在我最缺錢的時候,你去哪裏了?在我生病的時候,你在哪裏?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偶爾接一次,你說困了要睡覺,你在把我推開知道么?你知道我心裏有多疼?”女子嗚咽着,眼淚止不住滑落,“一個女人需要什麼?你懂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失蹤了整整半個月。你知道那半個月我在想什麼?我在想,你是不是去找別的女人了,你不要我了。對!我接受他是有目的,可是,如果他沒有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我怎麼可能接受他。你根本不懂感情!”
“那半個月,我在忙着取積蓄、買房子,準備所有和你結婚的東西,我想給你個驚喜。而且,我得了重病,我怕沒有時間給你未來。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矛盾么?我愛你,不想你受一點委屈,不想答應你的事情做不到。”祥博“哈哈”狂笑,眼神更加凌亂,“就這麼半個月,你就跟他走了。咱們都說好了,慢慢來,好好的。你這麼幾天就跟別人跑了,到底是誰不懂感情?”
“生活很現實,沒有那麼多的戲劇化!你總覺得什麼事都做得對,那只是我願意!”女子愣了片刻,哭得更悲,“如果你當時告訴我這些事,打死我都不會離開你。我需要驚喜,我更需要你給我安全感。女人的安全感,不只是物質,還有感情。那段時間,你沒給我,他給我了。這是我的選擇,我不覺得這個選擇有什麼不對。”
祥博身軀猛顫,眼神由凌亂轉為茫然,喃喃重複着“安全感”這三個字。
兩人不再爭吵,只是這麼互相望着,無聲勝有聲。
“我錯了。”祥博頹然坐倒。
“你沒有錯。我的心裏,你最重要。只是在我最餓的時候,你仍然選擇為我靜心煲一鍋湯,而不是一碗方便麵。”女子沒有絲毫感情地瞥着昏迷男子,“他是給我方便麵那個人。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等不了那鍋湯。”
“我懂了。”祥博笑着抬頭,瞳孔里是女子身影,“我等你。”
“也許等不到,他是說了真話,可是他真得對我做到了我所有想要的一切,我還不起,”女子哭腫的眼睛多了絲微笑,“先祝我幸福吧,還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我心說,談戀愛的人智商都他媽的是零!話都說開了,在一起不就得了。方便麵也好,煲湯也好,有啥吃啥,總不能便宜了那個除了錢啥都沒有的土豪吧?
又是一陣沉默,氣氛愈發緩和。
我明顯試出纏在身上的銀絲鬆了,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我乾咳一聲:“祥哥,咱能先鬆了綁再討論愛情不?”
“哦?”祥博似乎這才想起這茬兒,面色突變,“兩位師父傳授魅音真言陣時說過,情絲纏體,無法可解。除非回答對所有問題,戀人石的靈性感知到答案正確,才會收回銀絲。月……月無華就是因為錯了問題,變成那個樣子。”
“你他媽的神經病啊!”我一股邪火直竄腦子,忍不住罵道,“談個戀愛而已,至於搞這麼大么?你們搞藝術的腦子進水了!”
“你根本不懂什麼是藝術,有什麼資格說他?”女子皺眉很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兩個神經病,相愛相殺很好玩么?我心裏暗罵,想想那句話捎帶手把自己也罵了,沒好意思說自己好歹也是個過氣作家。
“對不起。”祥博搓着手,很誠懇地掏出一張紙,“南曉樓,你一定要回答正確。要不然,她也會……”
“為什麼不讓她回答?”我就納了悶兒了,幹嘛非要讓我擔這個責任。
“因為兩位師父是男的,佈陣時設的規矩必須是男性回答。”
我眼前一黑,這都是哪門子規矩?還帶性別歧視的。
“問!”
“京劇的四個行當七種感情是什麼?”
我頓時有種參加高考的錯覺。難怪月餅答錯,丫的學渣屬性終於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