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追日
夸父追日
陶淵明古來都當他作隱逸詩人,這是皮相之見,其實他是很積極的,最明了的表示是他的《讀山海經》的詩。這詩一共十三首,第一首八韻是他用平常的《歸田園居》的情調,所以讀來不覺得,到了末五首,便變作慷慨激昂,引起人家的注意了。《山海經》裏記述下來的微少的一點古代神話,經他保存引申,實在比屈原的《天問》還要可貴,至於聲調更比較要激越的多了。第十首最為世所知,如云:“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固然最是明顯,但第九首云:“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余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本來精衛刑天與夸父都是以失敗終的人物,然而作者並不是這種看法,卻說道“猛志故常在”,又道“化去不復悔”,表示勇往直前的精神。夸父的事據注文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於禺谷,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汪雙池著《山海經存》卷八云:“考此書所屢言夸父,大抵不量力之人,欲窮日出入之所而不能至,遂道困而死,如穆王之欲周行天下者耳。”明明說他不自量力,妄欲追日,但陶淵明並不責備這點,反加以稱讚道:“功竟在身後”,而且他對於穆王的周行天下的志願,並不厚非,所以在第三首結末說道“恨不及周穆,托乘一來游”了。
陶淵明歌頌中國古代神話里的人物,在後世得到響應,除周穆王有《穆天子傳》外,其他的精衛,刑天,夸父諸人的故事,差不多通過了他的詩而流傳下來;裏邊特別是夸父,流傳得更是廣遠,因為它已超越了文人學士的範圍,在民間故事中已有一席地,那麼這“功竟在身後”的評語,豈不是確切不過了么?
據地方傳說,大概是屬於湖南地方罷,夸父要追上日頭,從丹淵跑起,一直向南奔去,到了湖南辰州的時候,日頭還沒有過午呢。他肚子餓了,便拿了一個鍋子,架在三座大山頂上,煮了一鍋飯,吃了以後,心想把這鍋灶做追趕日頭的證據。他就對當地的人民說,我是共工氏的後代,叫做夸父,於本年本月本日午時,追日到此,至今辰州東邊,還有一座山,就叫做夸父山。
夸父一直趕着太陽走,眼看日影漸漸西沉,走到甘肅的安定縣地方,忽然覺得一隻鞋子要掉了,他把它抖了一抖,然後再追,以後此地便叫“振履堆”。到了虞淵,終於他把日頭追上了,但是走近日頭,熱不可耐,他便用手捧黃河與渭河的水,喝了一陣,喝光了還不夠,終於渴死在路上了。人民佩服他的勇氣,把他埋葬了,他的大木杖便植在墳頭,做個紀念,後來竟變成一個大樹林了,叫做鄧林,又名夸父之野。這個傳說不知道出於何處,我也是傳抄來的,大抵根據《山海經》而演化出來的,中間有地理的引證,或者由文人潤色亦未可知。現在大家都想向月亮進發的時候,回頭看追日的英雄,也不能以不量力一語抹殺,覺得詩人的稱讚是正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