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似曾
他睜開眼時,昏暗的光線里,入目的是滴着水的岩壁,耳邊嘩嘩雨聲清晰可聞,嘴裏甜腥味未散,而自己還活着,他復又眨了眨眼,這個細微的動作卻牽扯到了眼角的傷口,痛得他下意識伸手去撫,才看到雙手都被包裹着乾淨的白色粗麻布,只是完全沒法彎曲動作。
耳邊一個聲音突兀響起,“欸,你別動啊!”隨着聲音靠近,一張沾染污泥的花臉湊近他,一雙琥珀色的剪水雙瞳眼波流轉十分清澈,“你醒了!”女子語帶欣喜。
“這是哪裏?”他問。
游雪聞言笑臉一收,皺眉:“不會吧,這是磕壞腦袋失憶了?你現在感覺如何?”說著就伸手翻他的眼皮,低頭細細觀看他的瞳孔。
這一動作令兩人間距離呼吸可聞,男子被游雪這一動作驚得下意識側頭,又是‘嘶’地痛呼一聲,只因為這個動作扯到了脖頸間被劍尖劃破的血口子。
游雪看着好不容易包紮好的傷口被他又扯得滲血,無奈道:“嘿,叫你別動啊,你已經昏迷了三天,米粒未進怎麼還這麼有勁兒?話說,除了傷口疼,你腦袋暈不暈,有沒有想嘔吐的感覺?”檢查了瞳孔倒是沒問題,應該不是腦震蕩。
男子卻皺眉嘶啞道:“姑娘,你剛才失禮了,請自重。”
游雪被他這話氣笑了,但也看得出這個迂腐思想的青年男子不是什麼歹人,“你倒是有趣,若我避嫌,還怎麼給你包紮全身的傷!”游雪故意把後面幾個字咬的很重,戲謔看他,“不過,你怎麼回事,怎麼傷成這樣。”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雲澤,是來為家兄尋訪神醫的。”雲澤避而不答傷的來歷,而是坦白說明來意,他艱難的起身靠牆而坐,上半身被游雪包紮的像木乃伊似得行動很艱難,但覺得坐着說話比較舒服。
游雪本來想要阻止他別亂動好好躺着,聞言動作一僵,瞬間瓊姨那蒼老睿智的眼睛閃過腦海中。
她不動聲色道:“你可真有意思,尋訪名醫卻跑到這種荒山野嶺里來,這裏可沒什麼像樣的大夫。”
雲澤看了眼架在火堆上熬煮的中藥罐子,“姑娘懂醫術。”不是疑問,是肯定句。
游雪當然知道這人的意思,他大概是猜測自己一個豆蔻少女都會救治病人,他應該是找對地方了。
游雪無比坦誠:“你看,我只是個村姑,但凡在山裏長大的孩子,會治個跌打小傷的真是太平常了,你想多了。”
雲澤眸光灼灼看着游雪,游雪也無辜回瞪過去,空氣中藥香瀰漫。
片刻后,雲澤無奈笑了笑,才娓娓道來。
原來古蘭國有一個享譽雲翮大陸的醫聖瓊炙,卻遭逢劫難不幸身故后,一直與他形影不離的妹妹瓊琦醫術並不遜於瓊炙,只是她為醫聖收屍后就消失了,這麼多年來,也有很多關於她出現的消息,卻難辨真假。
雲澤的大哥自出生后就一直受胎毒所苦,請遍了所有的名醫,都說他大哥活不過二十歲,而雲澤自成年後,一直在替大哥尋找這個醫聖的妹妹,因為他聽一位老邁的名醫說,當年醫聖瓊炙曾治好過這種怪病。
所以,尋找瓊炙的妹妹是他家兄最後的希望。
游雪聽了半天都沒弄明白對方是怎麼找到這個荒山野嶺與世隔絕的地方來,疑心讓她越來越警惕,打定主意不吐半個字。
她托腮思索,試探問道:“可是你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給找到這個荒山野嶺來的,據我所知,如今山外戰亂四起,到達這裏的幾座大城都已被伽羅軍攻陷了吧?”
“因為我收到消息,有人看到了當年醫聖的長隨出現在孑洛城。”雲澤盯着游雪的眼睛,不放過她的細微表情。
不過他失望了,因為游雪聽到這句話內心實在是鬆了口氣,畢竟瓊姨孑然一身,沒有什麼僕人之類的,那麼他們要找的就不是瓊姨了。
這麼一想,游雪坦然了很多:“可是這方圓百里,就我們這個村落,而且我們村裡確實沒什麼神醫。”
雲澤卻嘆了口氣:“前些日子我的護衛為護我受了重傷,我們躲進山林后,遇見了一個撿木柴的男童,他說他村裏有個女大夫,醫術了得,讓我們等在原地,他去請那個女大夫……”
“只是你們沒等來大夫,反倒被人暗算了,”游雪這下真的放下了忐忑疑惑,反而有點好笑,看這男子也不像是個單純天真不知世事的人,怎麼就被曹貴父子給整成這個樣子。
雲澤苦笑一聲,“那孩子在水裏下了葯。”
游雪吃驚,沒想到曹奐那般膽小怯弱的孩子居然幹得出這種事情?
但是這個男子看着並不似能遭人暗算那種毫無心機的小白花,他身上很多傷口也並非出自曹貴這種蠻人之手,應該在之前就與人發生過搏鬥,受到了重傷才會被曹貴父子撿了現成便宜!
雖是猜測,但她還是要確認一下,“所以你身上的這些傷不是那孩子和他父親傷的?”游雪心驚肉跳生怕眼前這個男子說是,看得出來雲澤身世不簡單,若對村裡生了什麼怨氣,怕會惹來禍患。
“不是。”雲澤閉了閉眼,輕輕說道。
“你的侍衛呢?”游雪為不是曹貴幹的‘好事’,內心十分慶幸,但又覺得哪裏不對。
“他受了些內傷,我沿路給他留了記號。”
游雪起身挑了挑眉,這男人看來不是很會圓謊,又或者不想騙她,所以故意隱去一些什麼真相,但不管怎麼樣,這個人很危險,或許還被人追殺,來村裡找神醫也許是真話,但也會給這裏帶來災禍。
所以游雪覺得幫他到這就足夠了,“雲澤公子,不管你信不信,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我給你帶來的這些食物應該足夠你等到你的護衛找到你,就此別過。”她一邊熄滅了火堆,將葯汁倒入瓷碗,放在男子身邊。
因為這個男子,游雪招惹了曹貴這個大麻煩,不知道他會搞出什麼事情,游雪是不懼曹貴,只是她討厭麻煩。
她心裏盤算着,等瓊姨回來,得將這件事情告訴她才行。
“姑娘,請等等!”身後雲澤說道。
游雪有些不耐煩道:“什麼?”
“姑娘,你從我醒來開始對我講的,是官話。”
游雪聞言,腦海中轟炸開一道閃電,一直躲避在這處地方的她從未遇到過外界的惡意,如今卻被人一語道破,令她既惶恐又惱怒,她冷冷道:“那又如何!你別忘了,如今你的小命捏在我手裏!”
對了,是的,她自來到這個異世也一直說著普通話,對於那些方言也是一聽即懂,這都是她不曾注意到的,可是這裏沒有錄音機,別人聽到她說的話,又是什麼?
幾年間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突然又是一個謎團湧上心頭,讓她又不能不面對!
雲澤勾唇笑了笑,因為又牽扯到傷口令他的笑有些猙獰,“姑娘不會殺我,昨日那人對你下殺手,你也未動殺心。”
游雪越聽越可怕,看來這人那天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所以就算不是曹貴父子傷了他,他也在心裏記下了一筆,她握緊了腰間荷包,心道其實用不着毒藥,眼前這個人就能被她制服,輕鬆取他性命,她糾結萬分……
殺機只是在腦海中劃過一瞬,終究被理智敗退。
她低垂眉眼,慢慢往外倒退,豆大的雨點打在她身上寒冷刺骨,游雪最後看了那男子一眼,猛地轉身跑進大雨里,慌亂間連油紙傘都沒拿。
大雨滂沱,模糊了洞外的一切景物。
雲澤望着她遺落的雨傘,神情莫測。
雖然這個女子的容貌被污泥染了滿臉,但那眉目輪廓卻有幾分熟悉,他閉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努力回憶着被他深深藏在腦海深處的那張可愛純澈的稚氣笑臉,唇角勾起一絲和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