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法國
三四法國
法國自然主義之起,蓋在Balzac。描寫種種世相,為“人生喜劇”。又言將如博物學者,觀察人生,記錄真相,無所評騭,實開Zola之先路。唯多寫類型,又時有誇飾,尚存傳奇派餘風。至Flaubert之MadameBovary出(1856),始立自然派基本。GustaveFlaubert(1821-1880)勞作三十餘年,成書七種。描畫事物,皆極精微,又必徵實,故一書之成,至需時數年。又頗注意於詞調,與Zola等之非薄技巧者不同,其作亦可分兩類,一為純粹寫實派,如MadameBovary及《感情教育》。一為傳奇寫實派,如Salammbo及《聖安多尼之誘惑》。又《小品三篇》(TroisContes),則兼二者而有之。
MadameBovary述一女子墮落之行徑,始於冀望,繼以失誤,終於滅亡。描寫純用客觀,絕無褒貶。對於Emma之敗亡,既不寄以同情,亦未嘗有輕蔑憎惡之意,善能見自然派特色,論者比之解剖書,奉舊說者則反對之,雲不願數Flaubert之骨骼圖也。《感情教育》(L'éducationSentimentale)本名“枯果”,寫平凡之人生,尤極深切。Frederic愛MadameArnoux,而女已嫁,因各不言,而往來嘗親善,終至老衰,愛亦消滅。其中殆無Hero或Heroine,亦無悲歡離合足以感人。所記皆日常瑣屑,或間以一二不如意事,又大率非重大者。蓋此平凡委瑣之生活,實即人生小像,Flaubert寫此,即所以寄其人生觀也。Flaubert雖為自然派首出之人,而論文藝則奉藝術派說。嘗雲人生虛無,藝術永在。故又有虛無論(Nihilism)者之稱焉。
Salammbo一書,性質至奇,蓋自然派之歷史小說,即用寫實法所作之傳奇也。Flaubert撰此書,前後十年始成。寫古斐尼基事,而考據精密,語必有本,與傳奇時代之作不同。唯描畫過詳,如披考古學圖籍。Flaubert亦自言,有如雕塑,座大於像也。《聖安多尼之誘惑》(LaTentationdeSaintAntoine)記埃及古德一夕之夢幻,為譬喻之屬,用以寄其虛無思想者也。
《小品三篇》中,“Hérodias”與“LaLégendedeSaintJulien”皆Salammbo之類。一敘一世紀時,猶太王殺洗禮約翰事。一據中古傳說,紀聖尤利安奇迹。Brandes評之謂歷代教徒述古德行事,無一能得基督教傳說精神,如此無神論者也。其一曰“純樸之心”(“UnCoeurSimple”)則MadameBovary一流之作,女僕垂老,為世所遺棄,乃盡心愛一鸚鵡,至奉之如“聖鴿”。未幾鳥死,剝製之,而愛重如故。及病垂死,則見鸚鵡展翼,如將負之登天國也。寫單純之心理,頗極微妙,此與“SaintJulien”取材雖不同,而人生觀則一。世間一切,悉是夢幻錯覺。唯人性柔弱,易受欺妄,輕於絕望,而又必需慰安,故生是種種。如陷溺橫流中,執一藁以求存,其為虛空,正復相同矣。
émileZola(1840-1903)創立純粹之自然主義,較Flaubert更有進。厭世思想略同,而不至於絕望,尚為人道奮爭,可於大尉Dreyfus案見之。所作小說,有RougonMacquart叢書二十卷,《三都市記》三卷,《四福音書》四卷。又有《實驗小說論》(LeRomanexpérimental)一卷,言以實驗科學法作小說。先定科學為觀察實驗兩種。一如天文學,學者但能以觀察之力,記錄其現象。一如化學,學者得取一物質,歷諸化驗,究其真相。世間萬物,俱受自然律支配,人類亦然,不異一木一石。故研究一木一石之實驗方法,即可移以研究人類情知之發動。如古文學寫Achilles之怒,Dido之愛,非不甚美,然所記止於外觀。今之所重,則在剖析此怒與愛,以明此二者之作用如何。是即Zolaism之要旨,一言蔽之,則曰科學之文學也。
Rougon-Macquart叢書之作,始於一八七一年,至九三年而成。第一卷曰“Rougon家之運命”(LaFortunedesRougon),首敘先代之失德,娶AdelaideFouqué,復稍有心疾。女后重適Macquart家。以後諸書,即分敘兩姓子孫行事。同稟遺傳惡質,各應境遇,造成種種悲劇。第二十卷《Pascal博士》(LeDocteurPascal),則據遺傳之說,尋此二族系統,究其因果,以為結束。Zola倡實驗小說,得力於生理學者ClaudeBernard之說為多,Pascal博士,蓋即寫其人也。叢書本模仿Balzac《人間喜劇》而作,而愈有條理,以遺傳為經,外緣為緯。Zola自稱為“第二帝政時代一家族之自然及社會之歷史”(HistoireNaturelleetsocialed'uneFamille),所云自然及社會,亦即指此二因而言也。
Zola出身微賤,歷諸苦境又主張實寫人生,常溷跡下層社會中,考察情狀,故所記皆極詳實,毫無諱飾,以是頗受世人非議。Rougon-Macquart叢書第七卷《酒肆》(L'Assommoir)寫巴里工人社會,縱酒淫佚之狀,第九卷Nana記女優生活,第十三卷《萌牙》(Germinal)記礦工之困苦,皆最著名,而論者紛紜,是非亦最不一。要之Zola小說,專寫暗黑一面,或未足包舉人生全體,唯其純潔誠摯之態度,終非諱惡飾非,或玩世不恭者所可及。故若尋求其失,謂拙於技工,非偉大之文人則可,謂為非偉大之道德家,則不可也。
GuydeMaupassant(1850-1893)為Flaubert弟子,然所著作則屬純自然派,似Zola而尤進。Flaubert為文,精鍊尚技工,與自然派不同。Maupassant受其教,故結構敘述並極完善,又能脫盡傳奇派風氣,勝於師也。Zola創實驗科學法,專主客觀,唯仍懷改進社會之意,故悲憫之情,時複流露,不能貫徹主張。且描寫社會暗面,本於唯物之決定論,遂不免着意觀察人間獸性,移之記載,猶實驗者豫知某性存在,爰加相當之試驗,以待出現,Maupassant則本無成心,僅就身所閱歷,如實記錄,事之光明黑暗,皆非所計。如所記多人間獸性者,則以事實本然故。蓋其意見,既非以藝術為人生唯一真實,求其獨立之完成,如Flaubert。亦不以人生為藝術究竟,欲比文章於學術,如Zola。如PierreetJean自序言,蓋別無學說,唯以模寫自然為務而已。L.Tolstoj著《Maupassant論》,嘗借喻以明之。曰,“有畫師以長老行列之圖見示,圖寫極精,唯作者意旨所在,則不可見。因問畫師作此,以畫中事為是耶,抑非耶。答言皆非所知,亦不必論,意唯在畫此人生之一部耳。又問對於此儀式,為有同情耶,抑憎惡耶。答言皆無。彼蓋絕不解釋人生意義,對於世相,無所動心,亦別無好惡之念,人生之現狀而已。Maupassant之著作,正與此畫師相同也。”
Tolstoj主張人生之藝術,故於Maupassant之絕對客觀,深致不滿,又謂缺道德觀念。唯此正其特色,而非缺陷。蓋Maupassant著作,但為非道德(Nonmoral),而非為不道德(Immoral)。其書自序,即謂為生活故而著作。蓋其著作,唯狀寫人生為樂,此他別無作用。對於書中人物之苦樂悲歡,既無所感動,對於凶戾俗惡之行事,亦不生憎惡也。在讀者觀於原始獸性之發現,或深覺悲哀,而著者則初無成之見,僅以其為真實,故著之於書,是非好惡,俱非所問。蓋止是客觀之極致,與道德問題不相涉,故謂Nonmoral,正得其實,亦可以解世紛矣。
凡自然派,雖主張描寫事物,一以實見實聞為斷,而能完全實踐者,僅Maupassant一人。所著小說,初多言故鄉Normandy事,繼寫巴里官吏文士及倡女生活,終復轉而寫貴族社會。論者謂其著作,殆無所創造,但“移譯”事實,著之文字。書中人地,率出真實,可以覆按,如《脂團》(“Bouledesuif”)及“MademoiselleFifi”諸篇,所敘並普法戰時實事。脂團本Rouen倡女,至十九世紀末年尚存,MademoiselleFifi或雲即《脂團》中普魯士軍官也。
Maupassant思想亦本於唯物論,而未嘗厭世,亦不流於玩世,故著作態度,大抵平正。第以實寫人生,略無諱飾,以是頗為世俗所忌。其所描寫,光明亦間有之,而終多黑暗者,則因所見人世事如實此,非如反對者言,故喜醜化人生,或好寫人間獸性也。晚年病腦,漸入悲觀,著作思想與前稍異,終以狂易卒。
Maupassant作小說PierreetJean外,以《女子之一生》(UneVie),《美男》(Bel-Ami)為最佳。唯短篇尤勝,舉世殆鮮儔匹。所作凡二百餘種,如《脂團》,“MademoiselleFifi”,《小Roque》(“LapetiteRoque”),《港》(“Leport”),《空美》(“InutileBeaute”)皆有名。
Goncourt兄弟,亦屬自然派,而與Zola等復不同,故別名之曰印象派(Impressionnisme)。印象派者,本繪畫派別之稱,創始於法國畫家EdouardManet。描畫景物,不重形式輪廓,擬像實體,但在用光色,表現一己所受印象,故得是名。Goncourt兄弟,始用其法為小說。自然派重客觀,以外物為主體。印象派則以本心為主,與外物接,是生印象,因着之錄,乃並重主觀,與純自然派相背。唯所憑依,仍在外物,即仍以自然為本,故同屬一系。或稱之為積極自然主義,而Zolaism則為消極自然主義也。
EdmonddeGoncourt(1822-1896)與JulesdeGoncourt(1830-1870)系出貴族,初治歷史美術,頗極精審。後轉入文藝,亦以學術研究法行之。以文學為社會研究之一種,作者觀於現實,記所得印象,以成人生記錄(DocumentHumain),此外別無所求,實為主張“文學之真實”之第一人。一八六五年時作GerminieLacerteux,寫下層社會情狀,在法國文學中亦最早,出Zola前也。
Goncourt兄弟作小說,大抵合撰。凡一事一物,二人各就觀感,直筆於書,以相比較,取其善者。久之思想文章,益益相近,幾於無復分別。二人以治文學為畢生之務,至捐棄一切以赴之,與Flaubert略同。既不求一己之幸福,亦不問人世哀樂。唯以銳敏之感覺,觀察事物,一一剳記,如畫師作Sketch。自宴會時Flaubert之解衣紐,以至女僕Rose垂死情狀,並用冷靖之度,精密之筆,記錄於書,為他日之用。此自然派之冷淡,已達其極,蓋近於病矣。
AlphonseDaudet(1840-1898)作小說,亦屬印象派。平時多作筆記,而志不在搜集人生資料,亦不以文學為社會研究。唯亦就見聞所及,記取印感,后或聯綴成書,別無一定之結構,則與Goncourt兄弟略同。如《暴發者》(LeNabab),其一例也。Daudet性情尚有傳奇派餘風,又少時經歷憂患,故於他人苦樂,時有同情。凡所描寫,亦多取光明一面,文章復詼諧美妙,足以相副,故甚為世人所賞。所作小說頗多,《暴發者》及Sapho等最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