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內外
紅樓內外
讀了蕘公的《紅樓一角》,覺得很有興趣,因為所記的事有些也是我所親自見聞的。我於民六到了北大,那正是文學革命與新文化運動的前夜,我出了課堂,卻又進了辦公室,當一名職員,與學生教員一直保持着接觸,所以這以後的許多事情,如五四六三事件,八校教員索薪,以至三一八事件,我都在旁看着聽着,如今事隔二十多年,雖然大半有點忘記了,但約略記得的也還不少。這回因了《紅樓一角》的文章,引起了我的記憶,另碎的記了下來,聊以當豆棚瓜架下的消暑資料吧。
從卯字號說起
這裏話得從卯字號說起,或者更在以前一點也說不定。民七以前,北大紅樓正在建築中,文理科都在馬神廟的四公主府,而且那個迤東的大紅門也還沒有,只從後來所謂西齋的門出入。進門以後,往東一帶若干間的平房,不知什麼緣故普通叫做卯字號,民六時作為文科教員的預備室,一個人一間,許多名人每日都在這裏聚集,如胡適博士,劉半農,錢玄同,朱希祖以及《紅樓一角》中所說沈馬諸公,—但其時實在還只有尹默與馬裕藻而已,沈兼士在香山養病,馬衡大概在上海,未曾進北大哩。卯字號的最有名的逸事,便是這裏有過兩個老兔子和三個小兔子。這件事說明了極是簡單,因為文科有陳獨秀與朱希祖是己卯年生的,又有三人則是辛卯年生,即是胡適之劉半農劉文典,在民六才只二十七歲,過了三十多年之後再提起來,陳朱劉(半農)已早歸了道山,就是當時翩翩年少的胡君也已成了五十八歲的老博士了。
這五位卯年生的名人之中,在北大資格最老的要算朱希祖,他還是民初(是民國二年吧)進校的,別人都在蔡孑民先生長校之後,陳獨秀大概還在民五冬天,其他則在民六了。朱先生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在北大主講中國文學史,但是他的海鹽話很不好懂,在江浙學生還不妨事,有些北方人聽到畢業也還是不明白。有一個同學說,他聽講文學史到了周朝,教師反覆的說孔子是厭世思想的,心理很是奇怪,又看黑板上所寫引用孔子的話,都是積極的,一點看不出厭世的痕迹,尤其覺得納悶,如是過了好久,不知因了什麼機會,忽然省悟所謂厭世思想,實在乃是說的現世思想,因為朱先生讀“現”字不照國語發音如獻,仍用方音讀作艷,與厭字音很相近似了。但是北方學生很是老實,雖然聽不懂他的說話,卻很安分,不曾表示反對,那些出來和他為難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學生,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同班中有一位姓敷的,—這自然不是真姓,我們姑且以中國舊字母代之,他搗亂得頂利害,可是外面一點都看不出,大家還覺得他是用功安分的好學生。在他畢業了幾年之後,才自己告訴我說,遇見講義上有什麼漏洞可指的時候,他並不開口,只寫一小紙條搓團,丟給別的學生,讓他起來說話,於是每星期幾乎總有人對先生質問指摘。這已經鬧得教員很窘了,末了不知怎麼又有什麼匿名信出現,作很惡毒的人身攻擊,也不清楚這是什麼人的主動。學校方面終於弄得不能不問,把一位向來出頭反對的姓心的學生,在將要畢業的前幾時除了名,而姓敷的仁兄安然畢業,成了文學士。這姓敷的是區區的同鄉,而姓心的則是朱老夫子自己的同鄉,都是浙江人,可以說是頗有意思的一段因緣。
林琴南的蠡叟叢談
後來還有一回類似的事,在五四之前,大約是民七吧,文學革命運動漸漸的起勁,校內外都發生了相當的反應,校外的反對派代表是林琴南,他在《新申報》《公言報》上時常發表文章,肆行攻擊,頂有名的是《新申報》上的《蠡叟叢談》,本是假《聊齋》之流,沒有什麼價值,其中有一篇名叫“荊生”的寓言,是專門攻擊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的,三人均有化名,錢玄同的金心異曾見於魯迅的書札中,胡博士的狄莫—蓋用《論語》無適也無莫也的典故,便不見有人提起,陳獨秀則似名田必美,想起來也有點不大確實了。法科學生張豂子喜歡談京戲,常在《公言報》的報屁股上寫些戲評雜文,有一時還曾經同《新青年》的同人討論過舊戲,雖然雙方意見極端相反,卻也還沒有發生什麼衝突。後來林琴南的攻勢愈加來得猛烈了,大有憑藉了段祺瑞一派的勢力來干涉北大的形勢,(那篇《荊生》裏便很有明顯的表示,這時候雖未動手,但在五四以後,陳獨秀終於被迫辭了文科學長而去了,)張豂子也有在內策應之嫌疑,於是學校方面下了斷然的處置,將他除名,也在畢業之前,與心君后先暉映,更沒有第三人可與媲美,因為在蔡校長治下的北大是向來不大開除學生的。現在想起來,這兩件似乎都是疑獄,那匿名文件是否心君所為恐怕並無充分證據,張君的內應也不見得真是那麼嚴重,大概透露校內消息,給林琴南做點情報,也許有的,或者不值得那麼看重,但是那時北大受着舊勢力的襲擊,在風雨漂搖之中,急謀自衛,不得不取這種處分,也是不足怪的事吧。
古今中外的蔡校長和辜鴻銘
蔡校長辦學是主張兼容並包的,所以當時有些人給他一個四字的批語,叫做古今中外,這四個字雖然似乎散漫,但很足以表示他獨有的自由思想的精神,在他以外沒人趕得上,就是現今美國叔叔十分恭維的胡博士,也恐怕還要差一點兒吧。他所請的各教授中,第一個有特色的,大概中外一致的要推辜鴻銘了,他是福建的閩南人,他的母親本是西洋人吧,所以生得一副深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相,頭上一撮黃頭毛,卻編作一條小辮子,冬天穿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上戴瓜皮小帽,不要說在民國十年前後的北京,就是在前清時代,馬路上遇見這樣一位小城市裏的華裝教士似的人物,大家也不免要張大了眼睛看得出神的吧。尤其妙的是他那包車的車夫,不知是從那裏鄉下去找了來的,也是一個背拖大辮子的漢子,正同課堂上的主人一樣,他在紅樓的大門外坐在車兜上等着,也不失為車夫隊中一個特出的人物。辜鴻銘早年留學蘇格蘭,歸國後有一時也是西裝革履,顯出是高等華人,可是後來卻變得那一副怪相,嘴裏也滿口春秋大義,成了十足的保皇黨了。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課,不能發揮他的正統思想,可是他總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發泄。例如有一次北大開文科教授會,討論功課,各人紛紛發言,蔡校長也站起來想要說話,辜鴻銘一眼看見首先大聲說道,現在請大家聽校長的吩咐!這是他原來的語氣,他的精神也就充分表現在裏邊了。
關於端先生
又有一次是五四運動時,六三以後,大概是民八的六月五日左右吧。北大教授在紅樓第二層臨街的一間教室里開臨時會議,除應付事件外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長,各人照例說了好些話,反正對於挽留是沒有異議的,問題只怎麼辦,打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辜鴻銘也走上講台,贊成挽留校長,卻有他自己的特別理由。他說道,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新青年》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們有好些都在座,但是因為他是贊成挽留蔡校長的,所以也沒有人再來和他抬杠。可是後面的一個人出來說話,卻無意中鬧了一個大亂子,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這位理科教授姓端,是江蘇人,本來能講普通話,可是他一上講台去,說了一大串叫人聽了難懂,而且又非常難過的話。那時天氣本是炎熱,時在下午,又在高樓上一間房裏,聚集了許多人,大家已經很是煩燥的了,這端先生的話雖是個個字可以聽得清,可是幾乎沒有兩個字以上連得起來的,只聽他單調地斷續地說道,我們,今天,今天,我們,北大,今天,北大,我們,如是者略約有兩三分鐘,不,或者簡直只有半分鐘也說不定,但是人們彷彿覺得已是很長久,在熱悶的空氣中,聽了這單調的斷續的單語,有如在頭頂上滴着屋漏水,實在令人不容易忍受。大家正在焦燥,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忽然教室的門開了一點,有人把劉半農叫了出去。不久就聽得劉君在門外頓足大聲罵道,“混賬”!裏邊的人都愕然出驚,端先生以為是在罵他,也便匆匆地下了講台,退回原位去了。這樣地會議就中途停頓,等到劉半農回來報告,才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這所罵的當然並不是端先生,卻是法科學長王某,他的名字忘記了,彷彿其中有一個祖字。六三那一天,北京的中小學生都列隊出來講演,援助五四被捕的學生,北京政府便派軍警把這些中小學生一隊隊的捉了來,都監禁在北大法科校舍內。各方面紛紛援助,贈送食物,北大方面略盡地主之誼,預備茶水食料之類,也就在法科支用了若干款項。這數目記不清了,大約也不大會多,或者是一二百元吧,北大教授會決定請學校核銷此款,歸入正式開支之內。可是法科學長不允許,於是事務員跑來找劉半農,因為他是教授會的幹事負責人,劉君聽了不禁發起火來,破口大喝一聲,後來大概法科方面也得了着落,而在當時解決了端先生的糾紛,其功勞實在也是很大的。因為假如沒有他這一來,會場裏會得要發生很嚴重的結果。看那情形,端先生暫時並無自動停止的意思,而這樣的講下去,聽的人又忍受不了,立刻就得會有挺而走險的可能。劉文典也在場,據他日後對人說,其時倘若沒有劉半農的那一喝,他就要奔上講台去,先打一個耳光,隨後再叩頭謝罪,因為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新青年與國故
北大文科教員中,有《新青年》《國故》新舊兩派對立,這原是事實,但是對立着而並未正式開過火。《國故》以舊派學生為主體,辦的也不很出色,教員中只有黃季剛在課堂內外對學生罵罵而已,向不執筆,劉申叔寫些文章,也只談舊學,卻未罵人。《新青年》上寫文章的都是教員,積極的取攻勢,猛厲無比,劉半農復王敬軒書最為痛快,至於王敬軒原是社內“某君”的化名,後來也成為公開秘密了。隨感錄與通信也是一種匕首似的戰鬥文章,以錢玄同的為多,因為他的意見多以通信隨感發表,不寫正式文章,直到《語絲》時代這才以“廢話”的題目寫些小文,但實在也還是雜感的性質。隨感錄中又有一件逸事不知道那一期上登有一則,署名“二十八畫生”,這是後來非常有名的人物,姓名暫不便發表,只是三個字總算起來是二十八筆,所以他用了這別號,至於內容則已忘記,大概很是平常,總之不是談社會主義的。這逸事恐怕知道的人不大多,我也還是在二十年前,偶然遇見疑古先生,聽他談起才知道的,他記得這一類的新掌故真多,可惜故去了,沒有筆錄一部分下來。《新青年》本來名叫“青年雜誌”,是極平凡的一種學生讀物,歸陳獨秀編輯后始改名,經胡博士從美國投稿幫忙,成為文學革命的先鋒。民七時又由北大教員幾個人每月捐出一點錢來,創辦了《每周評論》,在五四時很發揮了些力量,但是不久給政府禁止了,只出了三十六期。其時陳獨秀因為在市場發傳單,早已拘禁在警廳,這周刊雖然由胡博士代任編輯,亦已成了強弩之末,停刊也覺得沒有什麼可惜了。胡博士向來寫文章的態度很是嚴肅,不主張用別號,也不說遊戲話或激烈一點的話。但是他代編的時期,他用過好幾個別號,如QV即QuoVddis的縮寫,寫示你往何處去,為胡適二字的意譯,又如天風,則不知道是什麼用意,陳獨秀的筆名是隻眼,李守常的似是一個明字。獨秀被捕后,《每周評論》隨感錄欄上有一則雲,出研究室進監獄,出監獄進研究室,是學者的任務,這也是胡博士的手筆。這種文句在他平時著作中絕不容易找得出,所以不失為逸聞的好資料,上十四字確是原文如此,下一句有點兒模胡了。學生中間所辦的新刊物則有《新潮》,是響應《新青年》的文學革命運動而起來的,由國文系傅某英文系羅某主持其事。傅本是黃季剛派的重要學生,這時來了一個兩直角的轉變,陳獨秀當時便很有點懷疑,是不是那方面的第五縱隊呢。那時候北大內有反朱案,餘波未了,外有林派的反動勢力,形勢未可樂觀,這種疑慮實在也不是無理由的。這中間的事只是得諸傳聞,大概由於胡博士的保駕,學校對於傅羅的計劃加以贊可,為之墊款印刷發行,前後一共出了三卷。上文所說的事情大抵至五四那一年為止,其時北大文科已經移在漢花園的新建宿舍內,就是世間所說的紅樓,馬神廟的校舍作為理科,校長辦公處也在裏邊,卯字號也早已不存在,那一部分地方似乎改做了校醫室,有一個時候又做過女生寄宿舍,與我們所講的故事便沒有什麼關係了。
紅樓中的名人
北大紅樓中有不少的名人,許多逸事都有紀錄的價值,如馬裕藻許之衡林損劉半農錢玄同諸人都已去世,又事隔二三十年,現在談談似乎也不妨事了。但是他們都是我的前輩,隨便談講他們的故事,雖然並不一定牽涉個人的私德,而且講話的人也無故意毀謗的意思,總之逸事都不免有點滑稽味,那就含有小小不敬之意,不是後學所應當的,所以不能不從謹慎,只好選擇無甚關係的事情紀述幾則下來,真是所謂管中窺豹,略見一斑,一斑雖少,卻總是豹的文采,或者也還值得一窺吧。
有一位明先生,(也不是真姓,以舊式反切字母代之,)是文科的老教授之一,為人很和藹,有學問,只是有一種特殊的脾氣,那便是所謂譽妻癖。本來在知識階級中間這是很平常的事,居家相敬如賓,出外說到太太,總說自己不如,或是學問好,或是治家有方,有些人聽了也不大以為然,但這畢竟與季常之癖稍有不同,所以並無什麼可笑之處,至多是有點幽默味罷了。明先生有一時候曾在女師大兼課,上課時不知怎的說及那個問題,關於“內人”講了些話,到了下星期的上課時間,有兩個女學生提出請求道,“這一班還請老師給我們講講內人的事吧!”這很使得明先生有點為難,大概是嗨嗨一笑,翻開講義夾來,模胡過去了吧。這班學生里很出些人物,便是對明先生開那玩笑的人也都是後來有名的,但是這些只好從略,此時不便發表了。
連類的想到了曉先生的故事。曉先生是專教詞曲的教員,專門學問自然不錯,可是打扮有點特別,模樣是個老學究,卻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頭,腦門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頭髮,狀如桃子,長約四五分,不知是何取義。他在北大還好,可是到女子文理學院去兼課的時候,就可以想得到不免要受點窘了。其實那裏的學生倒也並不怎麼特別窘他,只是從上課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點窘狀來而已。我有一個同學,在那裏教國文,有一回叫學生作文,寫教室里的印象,其中一篇寫得頗妙,即是講曉先生的,雖然不曾說出姓名來。她說有一位教師進來,身穿西服,光頭,前面留着一個桃子,走上講台,深深的一鞠躬,隨後翻開書來講。學生們有編織東西的,有看小說寫信的,有三三兩兩低聲說話的。起初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逐漸響起來,教師的話有點不大聽得出了,於是教師用力提高聲音,於嗡嗡聲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聽到講義里的詞句,但這也只是暫時的,因為學生的說話相應的也加響,又將教師的聲音沉沒到裏邊去了。這樣一直到了下課的鐘聲響了,曉先生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講台,這事才告一段落。魯迅的小說里有一篇《高老夫子》,說高爾礎老夫子往女學校去上歷史課,向講台下一望,看見滿屋子蓬蓬的頭髮,和許多鼻孔與眼睛,使他大發生其恐慌,《袁了凡綱鑒》本來沒有預備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匆匆的逃了出去。這位慕高爾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慌張,別人自然也是一樣,但是曉先生卻還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過窘也總是難免的了。
不客氣的林公鐸
和上邊兩位先生相反的有一個林公鐸,單名一個損字。他對人的態度是相當強韌(不是硬)的,其不客氣的地方也實在可以佩服。有一回我跑到國文系去找主任說話,可是主任還沒有來,只好在那裏暫等,有一位姓甘的畢業生早已等着,此外則只有林先生,他是來上課的。甘君等久了覺得無味,便去同林先生搭訕說話,桌上適有一個北大三十幾周年紀念冊,拿起來說道,林先生看過這冊子么,裏邊的文章怎麼樣?林先生微微搖頭道,不通,不通。這已經夠了,可是甘君還不肯甘休,翻開冊內自己的一篇文章,指着說,林先生看我這篇怎樣?林先生從容的笑道,亦不通,亦不通。(當時的確說“亦”不是說“也”的。)甘君名大文,本在中國大學讀書,因聽了胡博士的講演,轉到北大哲學系來,能作幾萬言的洋洋大文,曾在孫伏園的《晨報副刊》上登載《陶淵明與托爾斯泰》一文,接續登了有兩三個月之久,讀者看了又頭痛又佩服。甘君的應酬交際工夫十二分的綿密,許多教授都惶恐退避,可是他遇着了林公鐸,也就一敗塗地了。
論甘君的學力,教教書總是可以的,但他過於自信,其態度也頗強韌,所以終於失敗。疑古先生曾經介紹他到師大去教“大一國文”,他的選本第一篇是韓愈的《進學解》,第二篇以下至於第末都是他自己的大作,學期末了學生便去要求主任把他撤換了。後來我到沙灘的一家公寓裏去訪報人劉少少,看見對門住着一位名叫烏英的禿頂怪老人,說是美國也到過,終日嗚嗚的念他自作的詩詞,因為是台州口音,也聽不懂是什麼詞句,只據劉少少說,見過他一首新詞,卻都是蘇東坡的話,中間只有五個字不一樣。俗話說,文章是自己的好,這也是人情之常。但如甘烏者則是極端的例,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了。
林公鐸嗜酒,平常遇見總是臉紅紅的,講學問寫文章都不免有愛使氣的地方。我在紅樓常見着他,曾問他在北大外還有兼課么,答說在中國大學有兩小時。什麼課呢,說是唐詩。我又好奇追問道,林先生講那些人的詩呢?他的答覆很出意外,他說是講陶淵明。大家知道陶淵明與唐朝之間還整個的隔着一個(姑且說一個吧)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樣的講的。他算是北大老教授中舊派之一人,在民國二十年頃北大改組時和許之衡一起被學校所辭退了。北大舊例,聘請教員頭一年規定任期一年,算是試教,假如兩方面都沒有問題,第二學年便送來一個正式聘書,只簡單的說聘為教授,並無年限及薪水數目,因為這聘任是無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別事故有一方面預先聲明解約,這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後始改為每年送聘書,如至本學年末不曾收到,那便算是解了聘,在學校方面生怕照從前的辦法,有不合理的教授拿着無限期的聘書,學校要解約時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這個方法。其實也不盡然,這原是在人不在辦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無限期聘書,也會不則一聲的走了,激烈的雖是期限已滿,也還要爭執,不肯罷休的。許之衡便是前者的例,林公鐸則屬於後者,他大寫其抗議的文章,在《世界日報》上發表的致胡博士(其時為文學院長兼國文學系主任)的信中,有“遺我一矢”之語,但是胡博士並不回答,所以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錢玄同與劉半農
說起逸事來,當以錢玄同劉半農二人為最多,但瑣屑而近於笑話的也多不宜於紀錄,現在且挑選兩件事,都是關於鞋子的來一說吧。疑古先生的逸事是馬九先生所常講的,疑古也聽着微笑,大概並非假作,不過多一點文飾當然也是有的。馬九先生是馬氏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專門研究明代小說,很有工夫,少時寫有《勞久筆記》,講小說戲曲的考據書中常有徵引,雲著者不詳,其實這原只是老九二字的變化罷了。據說疑古先生有一天,大約還在民十以前吧,從什麼地方以廉價買得一雙夾鞋,說是棗紅寧綢的,這自然是說話人的誇張,恐怕也就是黑色嗶嘰之類而已。及至拿回來一看,卻是左右兩隻腳一樣的,舊式鞋子本來都是如此,而這乃是原分左右,是認腳穿的,但如今卻是兩隻一樣,即是說兩隻鞋都是左腳,或者都是右腳的。我們推想這鞋不是從什麼有招牌的店鋪里買來的,所以疑古先生無法去退換。覺得很窘,這並不因了塊把鈔票的損失,那是小事,窘的是沒法子處分這兩隻一樣的鞋子。假如扔在垃圾堆廢紙簍里,也會有人發見,而且看了要發笑,不免傳揚開去。情急計生,等到晚間,他拿起鞋子的紙包,出門雇了洋車走到市場,下車時故意將鞋包留在車上,心想溜走,不料這車夫是個規矩老實人,一眼看見了便即把他叫住,說先生你忘了東西了。疑古先生於是不得不哭喪着臉迴轉去,向車夫道了謝,仍將那鞋子帶了回來。到了第二天清早,想出了更好的辦法,他走到中央公園,花了五分錢門票,一逕往公共廁所去,恰巧沒有人,便趕緊將鞋包放將角落裏,小偷似的(這是馬九先生原來的口氣)心驚膽戰的踅了出來,一溜煙的從後門走出公園,奔回宿捨去了。至於劉半農的事情,說來極其簡單,並無這些曲折。在民國六七年頃,還只有二十七八歲,當然很是時髦的,平時衣着怎樣大家當時看過也忘記了,只有一回,他打扮得有點特別,手裏拿着一根長只二尺的短棍,腳上着了一雙時式新鞋。材料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總是一種綢類吧,顏色很奇怪,彷彿是俗稱霞色的有似出爐銀而更濃厚,上邊又有魚鱗似的花紋模樣。熟朋友嘲笑他,說他穿魚皮鞋子,這事就成了故實,劉半農的“魚皮鞋子”說起來大家多知道,不過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故事,劉博士於二十三年去世,這些事情以後也就少有人知道了。劉半農於那一年夏天往內蒙古一帶調查語音,在蒙古包內被虱子咬了幾口,竟得了回歸熱,回北平來醫治。這回歸熱大概七天發一轉,比“四日兩頭”的瘧疾還要來得兇惡,其螺旋形的病菌卻是同梅毒的是一類的,所以如用了六零六或九一四之類注射就可以治好。但是劉半農的病卻有點擔誤了,即使病治好了,而血細胞太被破壞,心臟出了危險,也已不能挽救了。劉半農歿於廿三年七月,年四十四。錢玄同則於廿八年一月去世,年五十三歲,原因是腦溢血,舊稱中風,今則一般稱為腦沖血,卻是新舊醫學上所沒有的名字。錢劉都很有風趣,又各具絕學,在北大中是很不易得的教授,他們的早死實在是學問上的一個大損失,我想同意的人一定也很不少,不單隻是認識的人覺得如此吧。
戲曲與印度哲學
大學文學系裏有戲曲的功課,始於北大,大概也是民六吧,當時文化界聽了還議論紛然,記得上海的《時事新報》有過嘲罵的話,這還是在研究系參加文化運動之前,所以也是不足為怪的。最初的教員是吳梅,號瞿安,他回南京之後始推薦許之衡繼任。吳瞿安很喜歡飲酒,不記得是那一年,我在紅樓上看見他,問他近來酒興如何,他說因為有病,聽醫生勸告,不喝酒了,可是晚上不喝便睡不着,所以還喝一點。我問喝多少呢,他笑嘻嘻的說道,不過就是一斤。這話說得很有點幽默,可是他的意見與思想卻是很正統的,雖然所教的功課是戲曲,後來見到盧冀野所編《清都散客二種》,有吳瞿安的跋語,硬拉六一居士做陪客說趙夢白的有些散曲小令是人家偽托的,其實這真是趙忠毅公有魄力有情性的所在,也是那集子裏極有意思的幾篇作品。哲學系裏也有一門新功課,即是印度哲學史,講的是婆羅門及外道六師的哲學,大約也頗為正統派佛教徒所不滿,教師是許丹,字季上,所編講義很古雅可誦。蔡校長最初想請萬慧法師來教,他是謝無量的兄弟,出家為僧,在印度留學,但是他回信謝絕了,不願意回來,所以改請了許季上。許君教了一兩年,也堅決的辭職了,理由是依照佛法不能以道法賣錢,他是佛教密宗的信徒,所以我們懷疑他所說的理由只是一半,還有一半恐怕也是因為不願意講外道的學問的緣故吧。後任的教師是梁漱溟,他講印度哲學不記得多久,但也隨即變向,由佛教轉入儒教,有名的著書《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即是在北大講學的一部份結果。梁君現尚健在,不宜隨便評論他,這裏所說只以校事為限,總之印度哲學在北大的運氣不大好,不能得到專家予以介紹發揮,近來吳曉鈴金克木諸君聽說從印度回來,不知對於此事有無興趣,或者能介紹印度哲學文學進來,總之是頗有希望的事吧。
張競生博士
北大教員中有一個人,我們總不宜忽略不提的,那便是張競生博士。他在社會上批評現在不管是如何,總之在北大講“美的生活”的時候,他的態度是誠實的,所主張的話也多合理,雖然不免有好些浪漫的地方。他的《性史》第一集,在出版以前曾經同我談及,印成後送給我一冊,這是原板初印的真本,以後在上海續出的各集真假如何,不曾研究,也沒有見到,所以無從說起,大概更是每下愈況了。《性史》第一集不能說寫得好,只是當初本意原是不壞的。英國人的《性心理研究》七冊中,常常附有調查來的各人性史,男女都有,長短詳略不同,卻都是誠實的報告,也是一種很有價值的研究資料,張君自己談的原意即是想照樣的來一下,所以我說這本不壞,不過寫的人太不高明了,這裏邊有沒有張君的大作我不知道,總之如看過《性心理研究》上的記錄的人總不應當那麼亂寫,特別是小江平那麼的描寫,平白地把性史的名字糟塌了,實在是可惜的事。張君自己的文章,到了上海以後也就隨之而下落,所廣告的《第三種水》不知真出版了沒有,單就他所說的話看來,就夠荒唐無稽了,只要查考英藹理斯,以及奧大利勃勞厄耳,荷蘭凡特威耳台諸人的書,並無所謂第三種水那麼樣的東西,這真可以算是張君獨自的發明,卻未免有賣野人頭的嫌疑,一時滿天下(說得誇大一點。實在只是說全國而已)讀者上了他的當,被他暗笑為阿木林,可以說是很大的一個惡作劇。它的影響至今還普遍存在,《子曰》上講西北的文章里說起,還使得姓水的“水先生”很受其窘,真是池魚之殃,張君原來也是預料不到的吧。人們對於性生活感到好奇,也是人情之常,要想知道,不難從正當書籍上去覓取,多少年前有北新出板的一本朗醫生的書,說得好,書名及譯者姓名都已忘卻,現在事隔二十餘年,也不知道絕板了沒有。
五四與三一八
當作《紅樓內外》的續稿,我們這裏來講另外一件更為嚴肅的事,這便是關於北大教授中幾個人的死。說起發源於北大的新文化運動,即是中國知識階級的鬥爭史來,實在是很可悲的。這有如一座小山,北面的山坡很短,一下子就到了山頂,這算甲點,從甲點至乙點是小小一片平地,南邊乙點以下則是下山的路,大約很長也很陡,底下是什麼地方還沒有人知道。假如是五十歲的人,從二十歲時即民國七八年起,留心看下來,到了現時來總結一下,一定都有同感,覺得這其間的知識階級運動的興衰史的書頁是很暗淡的—自然,這是中國現代全面史的一頁,其暗淡或者不足為奇,不過這總是可悲的一件事。如前文所述我於民初就在北大,所見所聞很是不少,但說來似乎矛盾,因此也就記得很少了,就所記憶的說來,我覺得五四與三一八這兩件是頂重大的事,就是剛才所說的那甲點與乙點。五四的意義是很容易明白的。如說遠因,自東漢南宋的太學生,以及明末的東林,清末的公車上書等,都有關係,但在民國實在醞釀並不久,積蓄也並不深,卻是一飛衝天,達到了學生運動的頂點,其成功的迅速是可驚異的。可是好景不長,轉瞬過了七年,就到了下坡的乙點,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在執政府門前死的那些男女學生和工人市民,都當了犧牲品,紀念這大轉變的開始。我真覺得奇怪,為什麼世間對於三一八的事件後來總是那麼冷淡或是健忘,這事雖然出在北京一隅,但其意義卻是極其重大的,因為正如五四是代表了知識階級對於北京政府進攻的成功,三一八乃是代表北京政府對於知識階級以及人民的反攻的開始,而這反攻卻比當初進攻更為猛烈,持久,它的影響說起來真是更仆難盡。我這裏並不要談過去三十年的事情,只因要說北大幾個教授之死,不得不附帶的說明幾句,因為他們正是死於三一八以後政府的反攻中間,以政治關係而被害的。在三一八那年之前,學生和教授在社會上似乎保有一種權威和地位,雖然政府討厭他們,但不敢輕易動手,只有民八陳獨秀因為在市場發傳單,被警廳捉去關了幾個月,民七教員索薪代表馬敘倫沈士遠等在總統府門外被軍警打傷,結果北京政府也抵賴,硬說是自己碰傷,和解了事。及至三一八那時,執政府衛隊公然對了學生群眾開排槍,這情形就不同了,對知識階級的恐怖時代可以說就此開始了。到了第二年裏,北大的教授就有兩個人遭了毒手,這即是李守常與高仁山。
圖書館長李守常
李守常原任北大圖書館長,在他的屬下出過幾個名人,助理有張申府(崧年),書記里有以辦副刊成名的孫伏園(福源)以及“二十八畫生”。他在校本來也兼教功課,可是在北伐的前幾時,他隱藏了起來專在做黨的地下工作了,雖然在三一八那天,還有人看見他也在執政府的人群中間。民國十六年四月六日,張作霖已經做了大元帥,與東交民巷的公使團聯絡,突然派軍警查抄俄國大使館捉去黨務人員十九名,不久便把主要的五個人處了絞刑,李君之外只記得有路友於張挹蘭二人。張系北大女生,她擔任國民黨部的婦女部長,本系女師大的某君(姓名從略)所擔任,後來離開北京,乃由她繼任,沒有多久便殉了難。她的兄弟也是北大出身,曾譯有英國吉卜林的小說,我也是認識的,我聽說她遇難之後老母非常哀傷,我每看見張君,常覺得難過,想安慰一兩句話,可是想不出話來,覺得還不如不說好,所以始終不曾提及一個字,雖然在那一年內遇見的次數並不少。這事件的內情如何,我們局外人不能詳知,可以知道的部分當時新聞上多已報道過,不用重說,也實在記不清楚了。現在所要講的只是附屬一點小事情,知道的人卻並不多,所以夠得上說真是逸事,雖然我原來也是聽來的。告訴我這故事的人是我長輩,他的話是靠得住的,至少像我覺得自己的話的可靠一樣,他本來別有名字,但在北大一小部分同人中通稱他為方六,所以這裏便這樣的寫了。
從四月六日說起
這事就是從四月六日說起。當天是星期日,北大有幾教授約好了往海甸去玩一天,同去的有明君,審君,方六,一共五六人吧,其中也有金心異,或者還有劉半農。審君有一位哥哥,我們姑稱之為審甲,在燕京大學教書,大家就跑到那裏去,吃過中飯後,談到傍晚方散,趕回城裏來。李君的大兒子,假設名為羽英,恰巧與這班教員的兒子們都是中學同學,所以他們也約會了去玩,當晚他一個人不曾進城,便寄宿在審甲的家裏。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打開報紙來看時,大吃一驚,原來李君一行人正於那個星期日被捕了。審君趕緊打電話給他哥哥,叫他暫留羽英住在燕大,以避追捕。北京官方查問家屬,只找到李君的趙夫人,羽英的妹子辰英等二人,小兄弟才幾歲而已,都與黨事沒有什麼關係。這樣的過了幾天,審君覺得羽英留在海甸也不是好辦法,因為燕大的南門外就是偵緝分隊,未免多危險,於是打電話給方六,叫他到燕大去上課的時候順便帶他進城來,留在方家暫住,那裏比較的偏僻安穩點。方君就這樣的辦了,叫他住在里院東邊的屋內,那間屋空着,在那時節曾經前後住過好些避難的人。方君將這事由電話告知了審君,彼此剛放了心的時候,想不到次日就會得遇見極棘手的困難問題的。據方君告訴我,他往燕大上課去的那天大概是星期五,那麼應當是四月十一吧,但是假如這不是星期五而是星期二,則須得順延四天下去,這的確的日子有點不容易說定,總之是在那一天的次日,見到報紙,一眼就瞥見李君幾個人的相片,原來他們都已於前一天裏執行死刑了。方君這時候的狼狽是可以想像得來的。叫不叫羽英知道,怎麼能夠叫他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要告訴他又怎麼說?他急忙打電話給審君,審君立即同了明君趕了來。審君在朋友中最有智謀,劉半農曾戲呼他為鬼谷子的,他想了一想,便說這事非告訴他不可,讓我來同他說吧。羽英正在里院同小孩們閑玩,被叫到書房裏來之後,審君鄭重其事的開始說話,說你老太爺投身革命運動,為中國人民謀福利,其為主義而犧牲自己,原是預先覺悟的事,這次被反動政府所捕,本是凶多吉少,現今如此情形,你也不必過於悲傷,還是努力前進,繼承遺志云云。羽英聽着,從頭至末一聲不響,顏色也並不變,末了只嗯嗯的答應了幾聲,拿起桌上的報紙來,把記事和照相仔細看了,很鎮靜的退了出去,仍到後院同小朋友們去玩去了。鬼谷子的說話當初很費了一番安排,可是在他面前卻失了效果,也覺得是出於意外的事。據方君說,在北大所見師生中,這樣沉毅的人不曾多見,連他在內只可說見過兩個罷了。過了兩三個月,審君設法送羽英東京去留學,用他姨夫的姓名為楊,考進在高等師範讀書,但是到了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件發生,他也跟了幾箇舊中學同學一起歸國,以後不曾再遇見他,雖然他的小兄弟喜英直至民國三十一二年頃我還是見到他的。李君故后,停棺地安門外西皇城根嘉興寺,至民國二十二三年左右,國民黨故友寄贈一千元去為安葬之費,另外又捐集了若干,遂下葬於西山萬安公墓,後來趙夫人去世,也合葬在那裏。遺文散見於各雜誌報章,後由其族侄為之搜集,編為四卷,歷兵火盜賊之劫,未曾毀失,將來或有出版的希望亦未可知雲。
高仁山其人
關於高仁山的事,我知道得不多。最初在北大出版的刊物上,大概是《史學季刊》吧,看到有一篇介紹美國人房龍所著《人類的故事》的文章,覺得很有意思,署名高寶壽,這是我知道他的第一次。後來我在孔德中學教國文,高君以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資格,來擔任中學的指導工作,於開會時見過幾次,也記不得是那一年的事情了。三一八之後,北大教授星散,多數南行,只剩若干肯冒點險的留在北京,高君也是其一,聽說也是在做黨務地下工作。大概也是在李君遇難的那一年,他終於被張作霖的部下所逮捕,關了不少日子,有一時傳說有什麼人疏通的關係,可以沒有什麼事。忽然有一天,內人往東城買東西去,回家時慌張的說道,高仁山先生不行了!據說她在路上看見有一隊軍警簇擁着一輛大車往南去,知道是送往天橋去的。及至看大車上面卻見高仁山一人端然坐着。記得那時內人說,高君戴着一頂皮帽子,那麼這當是民國十六年的冬天或十七年的春天吧。大概這時候北伐軍節節勝利,張大帥的形勢日非,所以老羞成怒,便又把高君殺害,聊以出他一口心頭的悶氣,也未可知。除了袁世凱末期之外,這樣的殺戮知識階級特別是教員,就是在北京政府近十年間(民五至十五)也是沒有的,自從三一八動了手之後,學生既然整批的被槍擊,教員也陸續的捉去殺害,孫傳芳在上海也大開其刀,這事在南方人士自然都還清楚記得,所以我說三一八的意義很大,古人云,履霜堅冰至,三一八正是冬初的嚴霜,而李高二君則成了以後眾多犧牲之先驅,此所以值得紀念,初不僅為他們個人的關係也。
黃晦聞與孟心史之死
末了我們再來講兩個人,他們並不是為政治而犧牲,但是盡心於教育,也是可以令人佩服的。照年月不照年歲來講,其一是北大中國文學系教授黃晦聞。前清光緒年間,上海出版《國粹學報》,黃節的名字同鄧實(秋枚)劉師培(申叔)馬敘倫(夷初)等常常出現,跟了黃黎洲呂晚村的路線,以復古來講革命,灌輸民族思想,在知識階級間很有些勢力。及至民國成立之後,雖然他是革命老同志,在國民黨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廣東教育廳長,以後就回到北大來教他的書,不復再出。北伐成功以來,所謂吃五四飯的飛黃騰達起來,都做了新官僚,黃君是老輩卻那樣的退隱下來,豈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黃君是自有見地的。他平常憤世疾俗覺得現時很像明季,為人寫字常鈐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於民國廿三年秋季在北大講顧亭林詩,感念往昔,常對諸生慨然言之。次年一月廿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詩終未完成。所作詩集曰“蒹葭樓詩”曾見有仿宋鉛印本,番禺汪氏為之出資印行者,今不知市上有之否。(《書房一角》中雲,晦聞卒余撰一輓聯曰,如此江山,漸將日暮途窮,不堪追憶索常侍。及今歸去,等是風流雲散,差倖免作顧亭林。附以小注云,近來先生常用一印雲,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學講亭林詩,感念古昔,常對諸生慨然言之。)
其二是史學系的孟心史。孟君在北大教書多年,兼任研究所工作,著書甚多,但是我所最記得最喜歡讀的,還是民國五六年頃所出的《心史叢刊》,共有三集,搜集另碎材料,貫串成為一篇,對於史事既多所發明,亦殊有趣味。其記清代科場案,多有感慨語,如云:“凡汲引人材,從古無以刀鋸斧鉞隨其後者。至清代乃興科場大案,草菅人命,無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縛而馳驟之。”又雲,“漢人陷溺於科舉至深且酷,不惜借滿人屠戮同胞,以泄多數僥倖未遂之人年年被擯之憤,此所謂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耄年宿學,而其意見明達,前後不變,往往出後輩賢達之上,可謂難得矣。廿六年華北淪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入協和醫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訪問他一次,給我看日記中有好些感憤的詩,至次年一月十四日乃歸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開追悼會於城外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是北大同人,別無儀式,只默默行禮而已。我曾撰了一副輓聯,文曰,野記偏多言外意,新詩應有井中函,因字數太少不好寫,又找不到人代寫,亦不果用。這裏所說黃孟二君,比起上邊李高二君來顯得質樸無華,似乎要差一籌了,其實也不盡然,這只是情形不同罷了,其堅守崗位而死,這一點卻是沒有多大差別的。中國新文化與學術之沒有成績與進步,其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從事於此的太不專心亦是其一。做官去的人不必說了,有些人就是不求富貴也求安樂,向著生活比較舒服處去,向著靠近家鄉處去,向著少危險處去,這雖不能說是怎麼不好,但是這樣的移動下去,就影響到事業不能專一,這並不是一件什麼微小的毛病。這樣看起來,像黃孟二君的事,雖然看去似乎平常,卻實在也是很有重大的意義的。如要吹毛求疵的來說,則為了教育與學校去犧牲自己的幸福,縱說是難能可貴,也只是為了知識階級換句話說就是士大夫階級的利益,於民眾並無多大好處,所以亦無足取,話雖說得苛刻,細想起來也或不無理由,那麼應當後悔的人正是不少,即如我輩亦當知所警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