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命運之二

關於命運之二

關於命運之二

前幾天我寫了一篇《關於命運》,上海方面就有人挑剔字眼。我說:

“我近來很有點相信命運。那麼難道我竟去請教某法師某星士,要他指點我的流年或終身的吉凶么?那也未必。這些要知道我自己都可以知道,因為知道自己應該無過於自己。我相信命運,所憑的不是吾家《易經》神課,卻是人家的科學術數。我說命,這就是個人的先天的質地,今雲遺傳。我說運,是後天的影響,今雲環境。”挑剔者乃曰:

“在歷史上感覺到自己的遲暮的人,總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要躲在神秘中去尋覓自己的安慰,像求神拜佛呀,崇拜性靈呀,相信命運呀,總逃不開了這些圈套。”這裏,我不知是他們的故意“歪曲”呢,還是真看不懂我那簡單的白話文?奧國的孟特耳不幸晚出,他的學說得不到恩格爾斯的批准,中國新人礙難承認遺傳說這也可以原諒的,但是遺傳到底是不是像求神拜佛的一樣神秘,我想這一點也總該知道吧。我又引明張岱的與人書云:

“魯王監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輩猶曰,非東林不可進用,則是東林二字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挑剔者乃曰:

“甚至當時為人民抗清力量所支持下的魯王監國,曾被那沒有心肝的人斥為蕞爾小朝廷,也居然得到了知堂先生的附和。”這裏,他們似乎也不知道“那沒有心肝的人”原來是明末遺民張岱。據邵廷采《思復堂集》,《明遺民所知傳》云:

“性承忠孝,長於史學。丙戌后屏居卧龍山之仙室,短檐危壁,沉淫於有明一代紀傳,名曰‘石匱藏書’,以擬鄭思肖之《鐵函心史》也,至於廢興存亡之際,孤臣貞士之操,未嘗不感慨流連隕涕三致意也。”岱《自為墓志銘》云:

“五羖大夫,焉肯自鬻,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照這樣看來,其有無心肝,大約就是不去尋鄭所南來問也該可以明白吧。我不知道他們何所根據而斷定其為沒有心肝也。蕞爾,查《辭通》卷十二雲,“小貌”,爾者蓋是語助辭,並非爾汝之爾。小朝廷一語曾有胡銓說過,系指南宋,論者不曾以為大不敬,然則以指魯王浙江一區,似亦不能說怎麼不對。今便斷為說者沒有心肝,如不是錯看“爾”字,當是有意歪曲,如紹興師爺之舞文周納耳。至於張岱與魯王的關係在《夢憶》中曾經說及,可以參考,據《硯雲甲編》本第二則云:

“魯王播遷至越,以先父相魯先王,幸舊臣第。岱接駕。無所考儀注,以意為之,踏腳四扇,氍毹藉之,高廳事尺,設御座,席七重,備山海之供。魯王至,冠翼善,玄色蟒袍,玉帶朱玉綬。觀者雜沓,前後左右用梯用台用凳,環立看之,幾不能步,剩御前數步而已。傳旨,勿辟人。岱進行君臣禮,獻茶畢安席,再行禮,不送杯箸,示不敢為主也,趨侍坐。……二鼓轉席,臨不二齋梅花書屋,坐木猶龍,卧岱書榻,劇談移時。出登席,設二席於御座傍,命岱與陳洪綬侍飲,諧謔歡笑如平交,睿量弘,已進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氣盡,陳洪綬不勝飲,嘔噦御座傍。尋設一小几,命洪綬書箑,醉捉筆不起,止之。……起駕,轉席后又進酒半斗,睿顏微酡,進輦,兩書堂官掖之不能步。岱送至閭外,命書堂官再傳旨曰,爺今日大喜,爺今日喜極。君臣歡洽脫略至此,真屬異數。”

張岱與魯王君臣歡洽脫略至此,但是對於結黨營私的任孔當輩仍要痛罵,正如那侍飲大醉的陳洪綬之要痛罵誤國殃民的官軍一樣。陳洪綬即老蓮,他的畫至今很有名,也是瓜瓜叫的明遺民,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在他的《寶綸堂集》末有避難詩一卷,丙戌除夕自敘,其《作飯行》一篇序中有雲,“今小民苦官兵淫殺有日矣”,詩末四聯云:

“魯國越官吏,江上逍遙師,避敵甚畏虎,篦民若養狸。時日曷喪語,聲聞於天知,民情即天意,兵來皆安之。”又《官軍行》末四語云:

“卿今冒餉欲未充,駕言輸餉縛富翁。卿先士卒抄村落,分明教我亦淫掠。”又《搜牢行》中有云:

“長官亦如賊所為,人則何賴有此國。”我想在這裏可以不必再加說明,只請讀者自己去看這種官與兵是不是該痛罵,張陳皆明遺民,與魯王又有這種關係,而使二人都忍不住說及汝偕亡或時日曷喪的話,豈不哀哉,當時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前回我說現今很像明末,但這其間自然也有些不同,現在的人總比三百年前的人要聰明一點了吧。如斷定明遺民張岱是沒有心肝的人,一也,根據我所引的永井荷風的話,斷定是前期年青人的反對黑暗之英雄的悲叫,二也。荷風原已說過: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在原論第一節中又曾云:

“余初甚憤且悲。但是幸而此悲憤絕望乃成為使余入於日本人古來遺傳性的死心之無差別觀。不見上野的老杉乎,默默不語亦不訴說,獨知自己的命數,從容地漸就枯死耳。無情的草木豈不遠勝有情的人類耶。

我如今才知道現代我們的社會乃是現代人的東西,決非我等所得容喙。我於此對於古迹的毀棄與時代的醜化不復引起何等憤慨,覺得此反足以供給最上的諷刺的滑稽材料,故一變而成為最有詭辯的興味之中心焉。”死心一語原文作“諦”,本是審義,因審諦事理而死心斷念,其消極過於絕望,是為今通行的第二義,其用此字蓋與佛教四諦有關亦未可知。永井荷風的“前期年青人”的叫聲如往別的書里去找或者也有一句二句,但在我所引的這篇文章里就想利用,實在未免太聰明一點了。

近來文壇上的“批評”的方法與手段的確大有進步了。茲姑不列舉。總之他們的態度是與任孔當輩一鼻孔出氣的。這也正是中國人的遺傳性—或是命運吧。詩云: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着,“業”便會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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