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憨齋編山歌跋

墨憨齋編山歌跋

墨憨齋編山歌跋

明末清初文壇上有兩個人,當時很有名,後來埋沒了,現在卻應當記憶的,一是唱經堂金聖嘆,二是墨憨齋馮夢龍,—此外還有湖上笠翁,現在且按下不表。

關於金聖嘆的事迹,《心史叢刊》中有一篇考,說得頗詳細。佩服聖嘆的人後世多有,但我想還應以清初的劉繼庄與廖柴舟為代表。廖柴舟的《二十七松堂文集》卷十四有一篇《金聖嘆先生傳》,聖嘆死後三十五年過吳門,“訪先生故居而莫知其處,因為詩吊之,並傳其略”雲。傳末論斷曰:

“予讀先生所評諸書,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覺作者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嗚呼,何其賢哉。”又曰:

“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後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柴舟對於聖嘆極致傾倒,至於原因則在其能揭發“文章秘妙”,有功後學。劉繼庄著《廣陽雜記》五卷,有兩處說及聖嘆。卷三講到潘良耜的《南華會解》,以內七篇為宗,外篇雜篇各以類從分附七篇之後,云:

“后游吳門,見金聖嘆先生所定本,亦依此序而刪去《讓王》《漁父》《盜跖》《說劍》四篇,而置《天下》篇於後。予嘗問金釋弓曰,曾見潘本《會解》否?釋弓曰,唱經堂藏此本,今籍沒入官矣。則聖嘆當時印可此書可知。”卷四說蜀中山水之奇,“自幼熟讀杜詩,若不入蜀,便成唐喪”,后云:

“唱經堂於病中無端忽思成都,有詩云,卜肆垂簾新雨霽,酒壚眠客亂花飛,餘生得到成都去,肯為妻兒一灑衣。想先生亦是杜詩在八識田中作怪,故現此境,不然先生從未到成都,何以無端忽有此想耶。”全謝山為繼庄作傳,末有附識兩則,其二曰:

“繼庄之才極矣,顧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極許可金聖嘆,故吳人不甚知繼庄,間有知之者則以繼庄與聖嘆並稱,又咄咄怪事也。聖嘆小才耳,學無根柢,繼庄何所取而許可之,乃以萬季野尚有未滿而心折於聖嘆,則吾無以知之。然繼庄終非聖嘆一流,吾不得不為別白也。”謝山雖有學問卻少見識,故大驚小怪,其實這一個大不可解很易解,《廣陽雜記》卷二有此兩則云: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

余嘗與韓圖麟論今世之戲文小說。圖老以為敗壞人心莫此為甚,最宜嚴禁者。余曰,先生莫作此說,戲文小說乃明王轉移世界之大樞機,聖人復起不能舍此而為治也。圖麟大駭。余為之痛言其故,反覆數千言,圖麟拊掌掀髯,嘆未曾有。彼時只及戲文小說耳,今更悟得卜筮祠祀為《易》《禮》之原,則六經之作果非徒爾已也。”

茅塞儒者之心蓋已久矣,此段道理本甚平實的確,然而無人能懂,便是謝山似亦不解,當時蓋唯繼庄聖嘆能知之耳。聖嘆評《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以次序定為六才子,此外又取《易》《左傳》等一律評之,在聖嘆眼中六經與戲文小說原無差別,不過他不注重轉移世界的問題而以文章秘妙為主,這一點是他們的不同而已。說到這裏,馮夢龍當然也是他們的同志,他的傾向與聖嘆相近,但他又不重在評點,而其活動的範圍比聖嘆也更為博大。說也奇怪,聖嘆著述有流傳而夢龍簡直不大有人知道,吾友馬隅卿先生搜集夢龍著作最多,研究最深,為輯墨憨齋遺稿,容肇祖先生曾撰論考發表,始漸見知於世。墨憨齋在文學上的功績多在其所撰或所編的小說戲文上,此點與聖嘆相同,唯量多而質稍不逮,可以雄長當時而未足津逮後世,若與聖嘆較蓋不能不坐第二把交椅了,但在另一方面別有發展,即戲文小說以外的別種俗文學的編選,確是自具手眼,有膽識,可謂難能矣。夢龍集史傳中笑談,編為《古今譚概》,又集史傳中各種智計,編為《智囊》正續兩編,此外復編《笑府》十三卷,則全系民間笑話也。今《譚概》尚可見到,後人改編為《古笑史》,有李笠翁序,亦不難得,《智囊》稍希見,而《智囊補》則店頭多有,且此種類似的書亦不少,如《智品》《遣愁集》皆是,唯《笑府》乃絕不可見,聞大連圖書館有一部,又今秋往東京在內閣文庫亦曾一見而已。《笑府》有墨憨齋主人序曰:

“古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笑也。兩儀之混沌開闢,列聖之揖讓征誅,見者其誰耶,夫亦話之而已。后之話今,亦猶今之話昔,話之而疑之,可笑也,話之而信之,尤可笑也。經書子史,鬼話也,而爭傳焉。詩賦文章,淡話也,而爭工焉。褒譏伸抑,亂話也,而爭趨避焉。或笑人,或笑於人,笑人者亦復笑於人,笑於人者亦復笑人,人之相笑寧有已時。笑府,集笑話也,十三篇猶雲薄乎云爾。或閱之而喜,請勿喜,或閱之而嗔,請勿嗔。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與若皆在其中供話柄,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布袋和尚,吾師乎,吾師乎。”

《笑府》所收笑話多極粗俗,與《笑林廣記》裏的相似,《廣記》蓋即根據《笑府》而改編者,但編者已不署名,到了後來再改為《一見哈哈笑》等,那就更不行了。笑話在中國古代地位本來不低,孔孟以及諸子都拿來利用過,唐宋時也還有人編過這種書,大約自道學與八股興盛以後這就被驅逐出文學的境外,直到明季才又跟了新文學新思想的運動而復活過來,墨憨齋的正式編刊《笑府》,使笑話再占俗文學的一個坐位,正是極有意義的事。與這件事同樣的有意義的,便是他的編刊山歌了。《山歌》一書未曾有人說起,近為吾鄉朱君所得,始得一讀,書凡十卷,大抵皆吳中俗歌,末一卷為《桐城時興歌》,有序曰:

“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並稱風雅,尚矣。自楚騷唐律,爭妍競暢,而民間性情之響,遂不得列於詩壇,於是別之曰山歌,言田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薦紳學士家不道也。唯詩壇不列,薦紳學士不道,而歌之權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雖然,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之遺歟?且今雖季世,而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則以山歌不與詩文爭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抑令人想見上古之陳於太史者如彼,而近代之留於民間者如此,倘亦論世之林云爾。若夫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其功與掛枝兒等,故錄掛枝兒而次及山歌。”

案原書總題“童痴二弄”,然則其中應包含《掛枝兒》與《山歌》兩種,今《掛枝兒》已佚,僅存其《山歌》這一部分耳。序中所言與劉繼庄謂好唱歌為性天中之《詩》同一道理,繼庄在《廣陽雜記》卷四中又有一節,可以參證:

“舊春上元在衡山縣,曾卧聽採茶歌,賞其音調而於辭句懵如也。今又在衡山,於其土音雖不盡解,然十可三四領其意義,因之而嘆古今相去不甚遠,村婦稚子口中之歌而有十五國之章法,顧左右無與言者,浩嘆而止。”袁中郎《錦帆集》卷二《小修詩序》中亦云: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則必不可無,必不可無,雖欲廢焉而不能,雷同則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則雖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謂今之詩文不傳矣,其萬一傳者,或今閭閻婦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尚能通於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慾,是可喜也。”此種意義蓋當時人多能言之,唯言之不難,實行乃為難耳。墨憨齋編刊《童痴二弄》,所以可說是難能可貴,有見識,有魄力,或者這也是明末風氣,如袁中郎在《觴政》中舉《金瓶梅》為必讀書,無人見怪,亦未可知,但總之此類署名編刊的書別無發見,則此名譽仍不得不歸之墨憨齋主人也。

《山歌》十卷中所收的全是民間俗歌,雖然長短略有不同,這在俗文學與民俗學的研究上是極有價值的。中國歌謠研究的歷史還不到二十年,搜集資料常有已經晚了之懼,前代不曾有一總集遺傳下來,甚是恨事,現在得到這部天崇時代的民歌集,真是望外之喜了。還有一層,文人錄存民歌,往往要加以筆削,以致形骸徒存,面目全非,亦是歌謠一劫,這部《山歌》卻無這種情形,能夠保存本來面目,更可貴重,至於有些意境文句,原來受的是讀書人的影響,自然混入,就是在現存俗歌中也是常有,與修改者不同,別無關係。從前有人介紹過《白雪遺音》,其價值或可與《山歌》比,惜只選刊其一部分,未見全書,今朱君能將《山歌》覆印行世,其有益於學藝界甚非淺鮮矣。關於馮夢龍與《山歌》的價值,有馬隅卿顧頡剛兩先生之序論在,我只能拉雜寫此一篇,以充跋文之數而已。

中華民國念三年十一月念四日,識於北平苦茶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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