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怪

第6章 妖怪

少女細白的手指還沾着血,叫漆黑鏈條一襯,愈見得紅紅白白,顯眼異常。但鎖鏈毫無變化,他的手腕仍被束縛着。

頭上豎起來的狐狸耳朵像被風霜打蔫,又塌了下去。

迦嵐皺眉望着唐寧的臉,口氣冷硬地道:“拽一下。”

唐寧摔在地上,大汗淋漓,又渾身是血,狼狽得彷彿才從屍堆里爬出來,哪有閑心思管他。可一抬眼,她又看見了那種看食物的眼神。

手下用力,唐寧抓住粗長的鏈條,拽了拽。

依然毫無變化。

他輕輕“咦”了一聲,蹲下來打量她:“方才明明……”但話未說完,他忽然打住,轉而道,“你果然有些古怪。”

唐寧聞言看看他的尾巴,嗤笑了聲:“你這模樣,也好意思說我古怪?”一番折騰,她身上沒了力氣。

如今這模樣,恐怕真要變成他的盤中餐。

心灰意冷,唐寧又道:“人不人狗不狗的,也不知道是該叫你狗人還是人狗。”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可是妖怪。”

唐寧勉強翻個身,仰面躺好,嘆口氣:“看出來了。”

他哈哈大笑,像是很愛聽刻薄話。

唐寧忽然有些說不下去,向上看了一眼。眼前的妖怪,笑着笑着,眼神卻落寞起來。

這樣的神情,偶爾,她會在鏡子裏看見。

別開視線,深吸口氣,唐寧試着抬了抬腳。

只有腳趾頭,好像動了一下。

真是奇怪,一會能動,一會半分也動彈不得。

她以手撐地,半坐起來。

髒兮兮的褲管還挽着,露出底下玉似的肌膚。

地上的陣,裂隙似乎更大了些。血淌的到處都是。原來一個人身上,能有這般多的血。

忽然,地面又震動起來。

唐寧連忙看向血污中間。

那個坑洞,正在往下塌陷。

“滴答。”

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她和一旁的狐狸仰頭向上空看去。

噼里啪啦,頭頂上落下來一陣冰冷大雨,來勢洶洶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唐寧立即明白過來。

是那汪奇怪的水,正在傾瀉而下!

耳邊響起隆隆的轟鳴聲。

牆壁崩壞,石塊墜落,這地方要毀了!

三九寒冬才有的冷意,籠罩在周身,彷彿要將她的四肢冰凍起來。視線因為水流而模糊,唐寧掙扎着想站起來。

周圍越來越黑,很快便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嘩嘩的水聲愈發響亮。

水越積越多,逐漸沒過唐寧頭頂。

她在水裏上下沉浮,艱難喘氣,忽然抓到了一樣東西。

是那根她先前沒能拽斷的鎖鏈!

唐寧立即雙手並用,牢牢抓住它。

可是,“咔嚓——”一聲。

斷了!

糟糕。

嘴裏嗆進一口水,唐寧無法自已地咳嗽起來。

雖然多年沒有走過路,用過腿,但小的時候,其實她是會水的。

總是陽光爛漫的江城,有許多湖泊。母親還在的時候,父親偶爾興起會帶她出門。父女倆,一大一小,各自提一個小木桶,去湖邊垂釣。

她的桶,小得不配叫桶,裏頭也塞不下什麼魚。

是以,垂釣不垂釣,同她並沒有什麼干係。

她去了便只是玩水。

胡亂地鬧,胡亂地跑。

父親也扶着釣竿和她一起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她就這樣學會了鳧水。

且旁人家的小孩都不會,只有她會。

她得意洋洋,父親也得意洋洋,說不愧是他的女兒,像他,聰明能幹,不管什麼東西,總是一學就會。

但回到家,母親知道了,上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通訓斥,說父親對她太過放縱,沒有大人模樣,不知危險。

父親愁眉苦臉。

母親又來訓她,說她果真像她老子。

訓完了,她讓他們爺倆去罰站,面壁思過,還說不許吃晚飯。

父親領着她,唉聲嘆氣,等母親一走,卻忽然從袖中掏出包果子。

也不知他是何時準備的。

等到掌燈時分,母親惦記,來給他們送吃的時,爺倆一轉頭,嘴邊都是碎末子,氣得母親連覺也不想讓他們睡。

可父親帶着她,不到戌時便已呼呼大睡。

……

人人都說父親愛她,寵她,對她視若明珠。

可那樣的好時光,如今想來,卻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人生。

父親拋棄了她。

她再沒有做過垂釣、鳧水那樣的事。

離開江城,在雷州一住十年,她已經連鄉音都不記得。

身旁水流越來越急。

肺里火燎一般得難受。

唐寧還睜着眼睛,但除了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好像有人在叫她,可聲音聽起來很遠。

忽然,身子一輕,又落下。

她聞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氣味。

有風拂過臉頰,像溫柔的手。風裏,還帶着淡淡的香氣。

是桃花嗎?

身上骨頭斷裂般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

眼前漸漸明亮,唐寧看見了天空。

墨一般濃稠的漆黑夜空上,掛着一輪彎彎的弦月。

月下,則有一棵桃樹。

桃樹旁,是一口井。

井沿上,坐着一個少年。

春夜的桃花,被風吹得高高飛起來,呼啦啦地打轉。風一停,花瓣落下來,恰好落在少年的銀髮上。

有藍色的火焰盤旋在半空。

唐寧清楚地看見。

他毛茸茸的耳朵。

毛茸茸的尾巴。

全不見了。

他看上去,已經完全是個人的模樣。

發現唐寧醒來,他歪了歪頭,忽然問:“這是什麼地方?”

唐寧猝不及防,怔怔道:“是雷州唐家的後山……”

他聞言,臉上露出困惑之色:“雷州?”語氣里,亦充滿疑惑。

唐寧聽着他的聲音,看着他的神情,也跟着困惑起來。雷州,是大越國中,除了王都以外,最大的城。

沒有人不知道雷州。

雖說他一個妖怪,顯然不能算人,但他們此刻就身在雷州。

他為什麼一副從沒有聽過“雷州”二字的神情?

心念電轉,唐寧撐着地坐起來,靠到塊石頭上,輕聲問:“你既是妖怪……想來已經活了很多年吧?”

頭髮和衣裳都濕了。

夜風裏,她打了個寒噤。

迦嵐從井邊站起來,走到樹下,仰頭看了看上面綻放的桃花。

藍色的火焰,一路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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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有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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