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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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四川開縣有二百五十歲的胡老人,普通還只是說人生百年,其實這也還是最大的整數。若是人民平均有四五十歲的壽,那已經可以登入祥瑞志,說什麼壽星見了。我們鄉間稱三十六歲為本壽,這時候死了,雖不能說壽考,也就不是夭折。這種說法我覺得頗有意思。日本兼好法師曾說,“即使長命,在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雖然未免性急一點,卻也有幾分道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吾友某君則雲,人到了四十歲便可以槍斃。兩樣相反的話,實在原是盾的兩面。合而言之,若曰,四十可以不惑,但也可以不不惑,那麼,那時就是槍斃了也不足惜云爾。平常中年以後的人大抵胡塗荒謬的多,正如兼好法師所說,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執著人生,私慾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了解,“至可嘆息”是也。不過因為怕獻老丑,便想得體地死掉,那也似乎可以不必。為什麼呢?假如能夠知道這些事情,就很有不惑的希望,讓他多活幾年也不礙事。所以在原則上我雖贊成兼好法師的話,但覺得實際上還可稍加斟酌,這倒未必全是為自己道地,想大家都可見諒的罷。

我決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惑,雖然歲月是過了不惑之年好久了,但是我總想努力不至於不不惑,不要人情物理都不了解。本來人生是一貫的,其中卻分幾個段落,如童年,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意義,都不容空過。譬如少年時代是浪漫的,中年是理智的時代,到了老年差不多可以說是待死堂的生活罷。然而中國凡事是顛倒錯亂的,往往少年老成,擺出道學家超人志士的模樣,中年以來重新來秋冬行春令,大講其戀愛等等,這樣地跟着青年跑,或者可以免於落伍之譏,實在猶如將晝作夜,“拽直照原”,只落得不見日光而見月亮,未始沒有好些危險。我想最好還是順其自然,六十過後雖不必急做壽衣,唯一只腳確已踏在墳里,亦無庸再去請斯坦那赫博士結紮生殖腺了,至於戀愛則在中年以前應該畢業,以後便可應用經驗與理性去觀察人情與物理,即使在市街戰鬥或示威運動的隊伍里少了一個人,實在也有益無損,因為後起的青年自然會去補充,(這是說假如少年不是都老成化了,不在那裏做各種八股,)而別一隊伍里也就多了一個人,有如退伍兵去研究動物學,反正於參謀本部的作戰計畫並無什麼妨害的。

話雖如此,在這個當兒要使它不發生亂調,實在是不大容易的事。世間稱四十左右曰危險時期,對於名利,特別是色,時常露出好些醜態,這是人類的弱點,原也有可以容忍的地方。但是可容忍與可佩服是絕不相同的事情,尤其是無慚愧地,得意似地那樣做,還彷彿是我們的模範似地那樣做,那麼容忍也還是我們從數十年的世故中來最大的應許,若鼓吹護持似乎可以無須了罷。我們少年時浪漫地崇拜好許多英雄,到了中年再一回顧,那些舊日的英雄,無論是道學家或超人志士,此時也都是老年中年了,差不多盡數地不是顯出泥臉便即露出羊腳,給我們一個不客氣的幻滅。這有什麼辦法呢?自然太太的計畫誰也難違拗它。風水與流年也好,遣傳與環境也好,總之是說明這個的可怕。這樣說來,得體地活着這件事或者比得體地死要難得多,假如我們過了四十卻還能平凡地生活,雖不見得怎麼得體,也不至於怎樣出醜,這實在要算是儌天之幸,不能不知所感謝了。

人是動物,這一句老實話,自人類發生以至地球毀滅,永久是實實在在的,但在我們人類則須經過相當年齡才能明白承認。所謂動物,可以含有科學家一視同仁的“生物”與儒教徒罵人的“禽獸”這兩種意思,所以對於這一句話人們也可以有兩樣態度。其一,以為既同禽獸,便異聖賢,因感不滿,以至悲觀。其二,呼鏟曰鏟,本無不當,聽之可也。我可以說就是這樣地想,但是附加一點,有時要去綜核名實言行,加以批評。本來棘皮動物不會膚如凝脂,怒毛上指棟的貓不打着呼嚕,原是一定的理,毋庸怎麼考核,無如人這動物是會說話的,可以自稱什麼家或主唱某主義等,這都是別的眾生所沒有的。我們如有閑一點兒,免不得要注意及此。譬如普通男女私情我們可以不管,但如見一個社會棟樑高談女權或社會改革,卻照例納妾等等,那有如無產首領浸在高貴的溫泉里命令大眾衝鋒,未免可笑,覺得這動物有點變質了。我想文明社會上道德的管束應該很寬,但應該要求誠實,言行不一致是一種大欺詐,大家應該留心不要上當。我想,我們與其偽善還不如真惡,真惡還是要負責任,冒危險。

我這些意思恐怕都很有老朽的氣味,這也是沒有法的事情。年紀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過去,所見既多,對於從前的意見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說。不過,走着路專為貪看人物風景,不復去訪求奇遇,所以或者比較地看得平靜仔細一點也未可知。然而這又怎麼能夠自信呢?

(十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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