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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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班牙的古城

聽了君培的保薦之後,我特地跑到市場,買了一本徐霞村戴望舒兩位先生合譯的《西萬提斯的未婚妻》,又添上一本徐先生編著的《現代南歐文學概觀》,結果給了岐山書社一塊錢,只找回二十枚的一張破銅元票。

我在路上看了《概觀》裏的一篇講阿左林的文章,雖是很簡單,卻比那些更長的評論還覺得有意思。隨後讀了《未婚妻》裏兩篇小品,《一個西班牙的城》和《一個勞動者的生活》,我都覺得很好。回家后總是無閑,隔了三天遇見星期日,吃過午飯,才有工夫翻開書來讀了五六篇,到了《節日》讀完,放下書嘆了一口氣: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寫這樣的文章呢!

我不知怎樣對於西班牙頗有點兒感情。為什麼緣故呢?誰知道。同是在南歐的義大利,我便不十分喜歡。做《神聖的喜劇》的但丁實在是壓根兒就不懂,鄧南遮將軍的帝國主義的氣焰不必說我是不敢領教,就是早期的《死之勝利》我知道它的寫得好,也總不是我的愛讀書。《十日談》的著者濮卡屈大師有點兒可喜,但也似乎不及法國的後輩拉勃來與蒙丹納更使人感到親近。這大約是我的偏見,一直從古代起,我對於羅馬文學沒有什麼興趣,——其墮落時期的兩種小說自然是例外。雖然後來義大利文學未必就是羅馬的傳統,但我總覺得對於二者之冷淡彷彿是有什麼關係似的。

有一個西萬提斯和“吉訶德先生”,這恐怕是使我對西班牙懷着好感的一個原因。這部十六世紀的小說,我還想偷閑來仔細讀它一下子。英國學者們做的《西萬提斯傳》與烏納木諾解說的《吉訶德先生的生活》,我讀了同樣地感到興趣與意義,雖然烏納木諾的解釋有些都是主觀的,借了吉訶德先生來罵現代資本主義的一切罪惡,但我想整個的精神上總是不錯的。同烏納木諾一樣地反對專政的伊巴涅支,寫他故鄉的生活也很有味,雖然他在世界以《啟示錄的四騎士》得名,我卻還沒有讀,我想這或者也如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反把短篇小說埋沒了罷。其次是阿左林。他的文章的確好而且特別,讀他描寫西班牙的小品,真令人對於那些古城小市不能不感到一種牽引了。藹理斯的《西班牙的精神》給我不少愉快的印象,伊爾文的《大食故宮余載》也是我小時候愛讀的書,至今朦朧地回憶起來,不知怎地覺得伊伯利亞半島的東西雜糅的破落戶的古國很有點像是夢裏的故鄉,只可惜真的故鄉和祖國沒有藝術的寫真,在日光直射之下但有明明白白的老耄與變質,不免如司馬牛那樣要嫉妒人家的幸福了。

《西萬提斯的未婚妻》這本譯本是我所喜歡的書,——不過書名似乎不大好,有點兒Journalistic(江湖氣?),而且也太長。

二希臘的古歌

承小峰寄給我幾本新出版的書,其中有一本鮑文蔚君所譯法國比埃爾路易的《美的性生活》,原名“亞芙羅蒂忒”(Aphrodite)的便是。關於這本書,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時在東京丸善書店見到一本英譯,印得頗草草,而定價須日金九圓,雖然很想買卻是拿不出這些錢,只得作罷,買了須華勃擬曲的譯文回來,是Mosher的印本,覺得還不差,但是總還不能忘記路易的那本小說,不料過了幾天丸善失火,就此一起燒掉了。現在居然能夠看見中國譯本,實在可以說是很愉快的事。

先看序文。在第十四頁上譯者說,第四部第一章中的古希臘詩,曾經問過好些學者,都說不大了解,覺得有點奇怪,翻出來看時,其中有“白臂膊的安得洛瑪該”與“殺人者赫克多耳”等字,疑心是荷馬的詩,到《伊里亞特》裏去找,果然在第二十四章中找着。其大意如下:

“他們(輓歌郎)唱哀歌,女人們跟着悼嘆。在女人中間白臂膊的安得洛瑪該開始號哭,兩隻手抱着殺人者赫克多耳的頭,說道:丈夫,你年青死去了,剩下我在房中做寡婦;孩兒還是稚弱,不幸的你和我所生的兒子。”

但是我又想到東亞病夫先生父子也有此書的譯本,隨即託人到景山書社去買了來,這叫做“肉與死”,是真美善書店出版的。第四部原詩之下附有后注,文曰:

“這是荷馬《伊利亞特》中的一節,譯意是——

婦人們啜泣,他們也多悲號。這些婦人中白臂膊的恩特羅麥克領着哀號,在她手中提着個殺人者海格多的首級:丈夫,你離去人生,享着青年去了,只留下我這寡婦在你家中,孩子們還多幼稚,我和你倒運的雙親的子息。”(二八六頁)

關於這裏“殺人者”(Androphonos)我覺得有註解的必要,這是一種尊稱,並無什麼惡意,應解作“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殺人,這一個字我實在覺得沒有好的譯法。曾先生譯文中“提着……首級”云云似乎有點不大妥當,因為原文“手”是複數,乃是抱或捧而非提。赫克多耳被亞吉勒思用矛刺在喉間而死,並沒有被斬下首級來,雖然詩中有兩次說起老父去贖回赫克多耳的頭,這只是一種普通說法,其實他的屍首還是整個的。亞吉勒思為要報他殺友之仇,從足跟到髁骨穿通兩面的腳筋,穿上牛皮條,把他拴在車子後邊,讓頭拖在地上,一直拖到船邊,可以為證。就是這樣做法希臘詩人也就很不以為然,上面說過他“想出處置高貴的赫克多耳的惡劣的方法”,後邊又說亞吉勒思在憤怒中這樣可恥地處置高貴的赫克多耳,又述說亞坡羅垂憐赫克多耳,用金盾給他包蓋,在亞吉勒思拖着他走的時候使他皮膚不致受傷。赫克多耳原是希臘聯軍的敵人,但希臘詩人卻這樣地憐惜他,有時候還簡直有點不直勝者之所為,這種地方完全不是婦女子的感傷,卻正是希臘人的偉大精神的所在。照這樣看來,我們的盲詩人荷馬翁(無論是他或是誰)大約不會願意使赫克多耳首身異處,更未必會叫他的妻子提着他的首級的罷。這原是很小的小事情,不過我以為誤解了一句話,容易就損傷了原詩的精神,而且也要減少了葛麗雪所說的“忍不住要掉淚”的力量了。文中“孩子”是單數。我們知道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即是亞思都亞那克斯(Astyanax),據歐列比台斯(Euripides)在《忒羅亞的婦女》中說(《伊里亞特》中也已暗示),被希臘人捉去,從城牆上摔下來跌死的,所以“孩子們還多幼稚”一句也有可商之處。至於“享着青春去了”的意思在原文找不着,只有Neos一個字,似乎是說“年紀青青”而死去,只是死的補足語罷了。

路易原書的價值如何,我此刻說不上來,因為實在還沒有讀,而且鮑曾二君的序跋和外國批評家的言論具在,說得很是明白了。我現在只想挑剔一句,“肉與死”和“美的性生活”的書名都不很好,至少是我覺得不喜歡,雖然我知道“阿弗洛狄德”的譯名在中國讀書界不很流通,引不起什麼情感,不甚適宜於做書名,假如希望讀者因了題名而去讀書。

(十九年五月廿五日。)

三古希臘擬曲

暑假中照例要預定下好些工作,如譯述或編著一兩部書,但是結果照例是沒有東西。論理,在暑假中至少是四個有閑了,應該很有工夫來做這些閑事,然而不然。這是什麼理由我也不知道,只是積十多年的經驗知道它是這樣罷了。今年夏天因此不再去計劃大事業,只想寫幾篇小文章,可以去送給朋友登在周刊上,——可是說到“寫”,這件事談何容易,回過頭來還只能又想到譯,於是便想到譯那古希臘的擬曲(Mimiamboi)。這是亞力山大時代海羅達思(Herodas)所作,現存七篇,每篇平均二千多字,其中有兩篇又已根據英譯本重譯過,收在《陀螺》裏,現在只須再照原文校讀一下,加以訂正就好,所以工作似乎不很繁重,在兩個月內想必可以完成的了。

九月十日已經到來了。僥倖國立各大學大都開學無期,大家還可以逍遙度日,但是日期總是日期,暑假總是已經完畢,以後只可算是紀念放假,不能連上並算了。看看我的工作,卻還只譯了三篇,——《妒婦》,《塾師》,《樂戶》,——雖然就原本說來篇篇都是珠玉,畢竟還只是三篇,還有四篇未曾譯出。這有什麼法子呢?暑假裏的工作是那麼靠不住,只好在暑假之後再來從頭着手了。

工作的成績不好,把這個責任完全推給暑假也實在是不公平的,這隻能算是三分之一,三分之一還在自己。其中一部分或者是懶吧,一部分卻是病,不知道是否因為有閏六月的關係,今年夏天天氣有點不正,雨下得少,牆倒得也少,固然是好事,但涼熱也不大准,影響到了我的鼻子,很長久地生了鼻加答兒,有兩三星期不能執筆。至於其餘的三分之一的原因,還要歸在擬曲原文的身上。“難”是當然的,這不過多費工夫力氣罷了,重要的還是由於“妙”,這個便費盡心機也有點沒法想,有時候只好翻開又放下,大有望洋興嘆之概,《樂戶》一篇即是此例,後來根據了醜媳婦免不了見公婆面的哲學,決心把它寫了下來,其第六篇《密談》曾收在《陀螺》裏邊,也早就想改譯,可是一直還沒有能實行。這篇里所談的是關於一件東西,英譯本稱之曰皮帶,實在卻如威伯來(CharlesWhibley)在所著《坦白之研究》(StudiesinFrankness)第五章說的那樣,乃是一種不名譽的物事,她們叫作tonkokkinonbaubona,考據家說baubon即是olisbos,古詞典上說得很是明白,aidoionsukinonhusterondeekdermatoneruthronskhemaaidoiouekhontesandreiou,別處又申明之曰,hoiskhrontaihaikheraigunaikes,本來中國也有很好的譯名,只是總不好用,所以這篇絕妙的小文我至今還不能動手改譯,坎不列治註釋本之定價三鎊三,這個緣故我也才明了,古典書銷路少,固然該貴些,但與這baubon總也有點關係吧?

這個年頭兒,翻譯這種二千年前的古老東西,真可以算是不識時務了。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我近來不大喜歡重譯,除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英文,高明的人很多,日文卻是想譯,不過不是文藝作品,只有這個擬曲最是合式,所以先譯了。而且我也很喜歡古希臘的精神,覺得值得費點力來紹介。英國文人哈士列忒(WilliamHazlitt)說過,“書同女人不一樣,不會老了就不行。”古希臘的書大抵是這樣,老而不老。威伯來批評海羅達思說,“他所寫的腳色都呼吸着,活着。他所寫的簡單的情景只用幾筆描成,但是筆致那麼靈活,情景寫得完全逼真。材料是從平凡生活中取來,但是使用得那麼實在,所以二千年的光陰不能夠損傷那圖畫的真實。這書是現代的,好像並不是昨天所發見,卻是昨天所新寫。海羅達思所描寫的情緒不是希臘的,但是人類的,要賞識了解這些,極是容易,並無預先吞下去許多考古學知識之必要。”或者可以說,描寫的情緒是人類的,這也就是希臘的,因為這種中庸普遍的性質原來是希臘文化之一特色。我真覺得奇怪,我對於從猶太系或印度系的宗教出來的文學有時候很有點隔膜,對於希臘系的要容易理解得多,希臘神話就是最好的例,雖然我們與猶太印度都是屬於所謂東方文明底下的。——話似乎說遠了,現在應該拉它回來。中國現代需要不需要這些古典文學,我不知道。但是,從歷史上看起來,這是不需要的,因為歷來最為中國所需要的東西乃是八股之類,而這類東西在古希臘是沒有的。不需要也罷,現在還是設法翻譯要緊。

四薔薇頰的故事

日前閑暇無事,不免到東安市場去遊玩一番,在某書攤上看見方璧先生著的《西洋文學通論》,心中大喜,趕緊買了回來,連夜翻閱一下子。這是用唯物史觀來講西洋文學變遷的簡明的入門書,花了一塊半錢買來一看也該還是值得的。但是我看到第三章希臘與羅馬原書第六十四頁,不禁大吃一驚,只見上面寫着道:

“抒情詩人中最惹起興味的,是女詩人莎孚(Sappho)。關於她的身世,已成為一部分的傳說:據說她先陷為奴,由她的哥哥贖出,嫁於‘玫瑰紅頰’的洛獨劈斯(Rhodopis),今傳有莎孚的斷章懷洛獨劈斯。另一傳說則謂莎孚在尼洛河中洗浴,有鷹攫其屣飛去,直至門非斯(Memphis)而墜於埃及皇帝之御座前。因為屣美甚,埃及皇愛慕屣之主人,遣使者大索,終得莎孚而立以為後,莎孚死後,埃及皇為立一金字塔以為紀念。又有一傳說則謂莎孚的戀人極多,然始終為她所愛而竟不得回答者,則為一舟子發翁(Phaon);據說發翁因對於愛神委娜斯有禮,被這位女神賜以青春不老的容貌。莎孚愛發翁不得,則投崖而死。”

這一大段,講作家的軼事似乎也講得太多了。除末一個傳說確曾有過外,其餘又何其那麼樣的“纏夾二先生”,講得真是莫名其妙。中國關於莎孚的記述想必還有,如《文學大綱》等,可惜手頭沒有,姑且查《自己的園地》中《希臘女詩人》一文,節錄於下以資比較:

“薩福有二弟。……次名哈拉克瑣思,業運酒,至埃及遇一女子,名羅陀比思,悅之,以巨金贖其身;羅陀比思者義雲薔薇頰,舊為耶特芒家奴,與寓言作者埃索坡思(舊譯伊索)為同僚也。”

上面所說,大抵是根據二千四百年前的歷史,老祖師海羅陀妥思(Herodotos)的話。我們現在可以再去從英國華頓(H.R.Wharton)的《莎孚小傳》中得到一點資料,他說:

“哈拉克瑣思以運酒為業,將有名的勒色波思酒運往埃及的瑙克拉帖思,他在那裏愛上了一個美婦人,名叫陀列哈或羅陀比思,以巨金為之贖出奴籍。海羅陀妥思說她從忒拉垓地方去,曾服侍過薩摩思的耶特芒,和寓言家伊索做過同僚。蘇伊達思說哈拉克瑣思娶了她,生有子女,但海羅陀妥思只說她被落籍,仍留在埃及,因為她很美麗,獲得相當的財產,她後來捐出十分之一,做了許多烤牛用的鐵串獻在台耳菲的亞頗羅廟裏。但是亞典那歐思批評海羅陀妥思錯把兩個人溷在一起,說哈拉克瑣思娶了陀列哈,獻鐵串給台耳菲的乃是羅陀比思。的確莎孚在詩中稱她為陀列哈,而羅陀比思則是她的狎客們通用叫她的名字亦未可知。

還有一種關於羅陀比思的混亂的傳說,便是在希臘說她建築那第三金字塔。海羅陀妥思曾經努力說明,這樣一個工程遠非她的財力所能及,實在是前代的帝王們所造的。可是這故事還是流傳,雖然明顯地是虛假的,至少到普列尼時代為止。朋生等人曾說明這造塔的人或者是尼多克列思,埃及的美后,許多傳說的主人公,蓋建築始於米克列奴思,而尼多克列思完成之也。

斯忒拉波和愛列安又講一羅陀比思的故事,令人想起童話里的灰娘(Cinderella)。他們說,有一天羅陀比思在瑙克拉帖思河裏洗浴,一隻鷹從她侍女的手裏攫去了她的一隻鞋子,飛到門非斯,在埃及王的頭上盤旋,就將鞋子落在他的懷中。王看見鞋子之美,又覺得這事之奇,便遣人到全國去訪求這鞋的主人。這主人在瑙克拉帖思城中找到了,帶到王那裏去,他就立她為王后,據說在她死後王又給她造了第三金字塔作為紀念。”

所謂莎孚“憶洛獨劈斯”的斷章我們也找不到,只見過有四句,英國Haines編《莎孚遺詩》第十,大意云:

拘普列思,他找到了更苦辣的你,

他們誇張地這樣說著,

陀列哈得到了她的

真如意的第二的情人!

拘普列思即愛神的別名,即亞孚羅迭德,羅馬稱為威奴思,或譯維納絲,委娜斯。這斷句大約是說哈拉克瑣思獲不到愛神的恩惠,所以娶了陀列哈這個娼女,為瑙克拉帖思人所嘲笑,末二行是模仿他們的口氣。莎孚及其弟兄與羅陀比思即薔薇頰的關係大概就是如此。至於另外有男性的洛獨劈斯,以及莎孚為奴為後的各種有趣味的傳說,孤陋寡聞的我們實在未曾聽見過,亦未知有何出典也。

(二十年三月七日。)

五楊柳風

去年冬天在一個朋友那裏見到英國密倫(A.A.Milne)的著作,論文和兒歌,覺得喜歡,便也去定購了一本論文集,名叫“這沒有關係”(NotThatItMatters,1928九板),其中有一篇《金魚》,我擬作了一篇,幾乎闖了禍,這固然是晦氣,但是從這裏得來的益處卻也並不是沒有。集裏又有一篇文章,名“家常書”,乃是介紹格來亨(KennethGrahame)所作的《楊柳風》(TheWindintheWillows,1908)的。關於格來亨,我簡直無所知,除了華克(HughWalker)教授在《英國論文及其作者》中說及,“密特耳頓(RichardMiddleton)的論文自有它的地位,在那裏是差不多沒有敵手的,除了格來亨君的幾本書之外。”密特耳頓著有論文集《前天》,是講兒童生活的,所以這裏所引的格來亨大約也是他的這一類的書,如《黃金時代》等,但總不是我所想要知道的《楊柳風》,結果還只得回來聽密倫的話才能明白。可是,他也不肯說得怎麼明白,他說,“我不來形容這書,形容是無用的。我只說這句話,這是我所謂家常書的便是。”他在上邊又說,“近十年來我在保薦它。我初次和生客會見常談到這書。這是我的開場白,正如你的是關於天氣的什麼空話。我如起頭沒有說到,我就把它擠在末尾。”我聽了介紹者的話,就信用了他,又去托書店定購一本格來亨的《楊柳風》。

但是我沒有信用他到底,我只定了一本三先令半的,雖然明知道有沛恩(WyndhamPayne)的插畫本,因為要貴三先令,所以沒有要,自己也覺得很小氣似的。到了上月中旬,這本書寄來了,我不禁大呼愚人不止,——我真懊悔,不該吝惜這三九兩塊七的錢,不買那插畫本的《楊柳風》。平常或者有人覺得買洋書總是一件奢侈的事,其實我也不能常買,買了也未必全讀,有些買了只是備參考用,有些實在並不怎麼好,好聽不中吃,但也有些是懶——懶於把它讀完。這本《楊柳風》我卻是一拿來便從頭至尾讀完了,這是平常不常有的事,雖然忘記了共花了幾天工夫。書裏邊的事情我也不能細說,只記得所講的是土撥鼠,水老鼠,獾,獺,黃鼠狼,以及“癩施堂的癩施先生”(Mr.ToadofToadHall),和他老先生駕汽車,鬧事,越獄等事的。無論這給別位看了覺得怎樣,在我總是很滿意,只可惜沒有能夠見到插畫,那想必也是很好的了。據書頁上廣告說明這本書,我覺得很是適切,雖然普通廣告都是不大可靠:“這是一本少年之書,所以因此或者專是給少年看,以及心裏還有少年精神活着的人們看的。這是生命,日光,流水,樹林,塵土飛揚的路,和冬天的爐邊之書。這與《愛麗思漫遊奇境記》相併,成為一種古典。”

《楊柳風》於一九〇八年出版,我得到的是一九二九年本,已是三十一版了,卷首廣告密倫的新著劇本《癩施堂的癩施》,註明即是根據《楊柳風》改編的。恰巧天津有一位小朋友知道我愛那《楊柳風》,便買了這本劇本來送我,省得我再花錢去定,使我非常感激。我得到這劇本后又把它從頭至尾讀完了,這是根據格來亨的,卻仍滿是密倫,所以覺得很有意思。序文上有些話說得很好,抄錄一點在這裏:“有好些隨便的事,只肯讓我們自己去做。你的手和我的手都不見得比別人的手更乾淨,但是我們所願要的那捏過一捏的牛油麵包還是放過我們自己的大拇指的那幾片。把格來亨先生變成劇本,或者會使得他遍身都印上不大漂亮的指痕,可是我那樣地愛他的書,所以我不願意別人把它來弄糟了。因此我接受了那提示,便是我來改編《楊柳風》為劇本,假如這是別一種書,我就以為太難,只好辭謝了。”關於書中的土撥鼠,他說,“有時候我們該把他想作真的土撥鼠,有時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時候是同人一樣的大,有時候用兩隻腳走路,有時候是四隻腳。他是一個土撥鼠,他不是一個土撥鼠。他是什麼?我不知道。而且,因為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並不介意。”這些話我都很佩服,所以樂為介紹,至於劇本(及故事原本)的內容,只好請它自己來說明,我覺得別無辦法了,除非來整篇地翻譯。

《楊柳風》與《癩施堂的癩施》的確是二十世紀的兒童(一歲到二十五歲!)文學的佳作,值得把它譯述出來,只是很不容易罷了。它沒有同愛麗思那樣好玩,但是另有一種詩趣,如《楊柳風》第七章黎明的門前之吹簫者,寫得很美,卻也就太玄一點了,這個我懷疑是否系西方文人的通病。不過,我們自己既然來不成,那麼剩下的可走的路只有翻譯了。這個實在難,然而也顧不得它難,——到底還是難,我聲明不敢嘗試,雖然覺得應當嘗試。從前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沒有迎合社會心理去給群眾做應制的詩文的義務,但是迎合兒童心理供給他們文藝作品的義務,我們卻是有的,正如我們應該拒絕老輩的鴉片煙的供應而不得不供給小孩的乳汁。”這是民國十二年三月里的事,七月二十日在《土之盤筵》一篇後記里說,“即使我們已盡了對於一切的義務,然而其中最大的——對於兒童的義務還未曾盡,我們不能不擔受了人世一切的苦辛,來給小孩們講笑話,”也是同樣的意思。實行到底不大容易,所以至今還是空話介紹,實在很是慚愧,而兒童文學“這個年頭兒”已經似乎就要畢命了。在河南的友人來信說,“在中國什麼東西都會舊廢的,如關稅和政治學說都印在初級小學一二年級課本上,那注重兒童個性,切近兒童生活,引起兒童興趣的話,便是廢舊了。”這有什麼法子呢?中國的兒童教育法恐怕始終不能跳出“讀經”,民國以來實在不讀經的日子沒有多少。我介紹這兩種小書,也只好給有閑的朋友隨便讀了消遣長夏吧?

(八月四日於北平。)

六擁護達生編等

本月六日《新晨報》上登載一位瑤君先生的大文,責備北京大學的圖書館,分四點說來,洋洋洒洒,罵得極其暢快,這且按下不表。我見第三節中有這一段話,不禁有點異議,想要替那些書叫聲冤枉,並且喊出擁護的口號來。原文云:

“據發表中文方面所買的書籍,竟至有沿街地攤所擺,三小枚人猶不要的大著,赫赫在焉,買書員之不識字可知。姑舉一例,如所購者有《達生編》,及《戒淫寶訓》,以及《太上感應篇》等類,在我個人看來,此等聖諭書籍,實無往圖書館之必要,不知他人以為如何?該書何幸,竟遇無識之徒,一游北大之高閣,斯真天下之大笑話。有用而最普通者,反不備置,見字紙即拾,誠為善舉,其弊當可想見。雖購書之款不大聲呼冤,當其差者至少應於眾人之前,責其賠償后,共唾逐之。”

我覺得,《達生編》等的價值未必就這樣地等於零。誠然,《達生編》是專講產科的,北大既非產婆養成所,那麼既非有用而亦並不普通,原也不錯,至於《戒淫寶訓》與《太上感應篇》乃系所謂善書,只應由道德總會等類機關印刷分送,青年新人即使接到,也就撂在一邊,不然還當送進該去的地方去才對罷。但是以我個人的意見說來,卻以為這大有價值,不特應該保存,而且還當著實寶重的。為什麼呢?研究中國文化,從代表的最高成績看去固然是一種方法,但如從全體的平均成績着眼,所見應比較地更近於真相。關於性的現象,交接,孕娠,生產,哺乳,保育,種種民間的思想與習慣,如能搜集研究,橫的從地方上,縱的從年代上編成有統系的一種史志,我相信它能抓住中國文化的一面,會比《九通》之類還要多,還要精確。《達生編》即是關於生產的資料之一,只可惜它的思想太是開通一點了,不及更原始的醫書之重要,這個我們還非費錢費力去搜集不可。《戒淫寶訓》我未見過,不知是否《不可錄》等書中所錄的文章。至於《太上感應篇》,則是我素所看重的儒教化的道教之好資料之一,與文昌帝君《陰騭文》關聖帝君《覺世真經》堪稱三璧。真正的中國國民思想是道教的,即薩滿教的,但也混入儒佛的分子,其經典中的上列三書與《玉曆鈔傳》就是這兩派混合的成績品。把這些成文的混合道教經典與不成文(卻更為重要)的風俗禮節,廣加採集,深加研究,所得結果也要比單從十三經二十四史研究出來的更能得到國民思想的真相。所以我主張要趁現在沿街地攤上還有的時候,只要能夠看到,盡量地多收,留作特種重要研究的資料,如能搜到許多,另闢一個書庫藏貯更佳。現在話已說了,讓我來發聲高呼擁護的口號:

擁護《達生編》!

擁護《戒淫寶訓》與《太上感應篇》!

擁護一切聖諭書籍!

七介紹政治工作

《政治工作大綱》,何容著,本年四月北平出版。洋紙六開本二四二頁,定價大洋八角。

本書內容共計十章,即總理紀念周,黨旗與國旗,贊禮,總理遺囑,標語,口號,演說,軍民聯歡大會,黨務,傳單,是也。此外有緒論及後記,附錄三種,卷首有“獻給王得勝同志”的呈獻辭,次為題詞,引陳公博先生的文章里一個武裝同志的話:“貼標語總要找人罷!”封面圖案系“自子愷漫畫中偷來”,記得是一張“病的汽車”。至於字呢,據精通掌故的人說,乃自中山先生手書的文章中集出雲。

這是一本近來少有的好書,我一拿到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沒有一行跳過不讀。是什麼緣故呢?這個我實在說不出。我想,未必因為彼此是同行罷?老實說,我以前曾經有過一個計畫,想編一部完全的“宣傳大全”,內分天文地理時令人物等門,人物門中按照百家姓,以人為綱,劃分擁護打倒兩目,將某人的同一事件,依照擁打兩種場合,擬成適當文句,分別登錄,以備臨時應用。這部大全如能編印成功,生意一定不會差,只可惜工程浩大,而且泄盡人天奧妙,恐遭造物之忌,也不很好,所以就擱下了。現在何君的《大綱》出來,略可補此缺恨,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中國有句老話,“同行嫉妒”,我既是著者的同行,又被他捷足先登,那麼因此而反愛讀該書,照中國的道理是不會有的了。

其次,難道是因為意見相近么?恐怕這也不見得。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不大喜歡口號與標語,因為彷彿覺得這是東方文化的把戲,是“古已有之”的東西,玩了沒有什麼意思。假如相信它有實在的神力,那就有點近於符咒,或者只是根據命令,應時應節地裝點,這又有點類似八股了。即使以廣告論,我又是很討厭廣告的,其原因當然是一半由於商業廣告之撒謊,一半則是被沿路的香煙廣告——特別是畫廣告窮凶極惡地包圍,失去了姑妄觀之的忍耐性了。反過來說,我因為不喜歡符咒,八股,以及廣告,所以對於標語口號也不大喜歡,或者說得更為妥當一點亦未可知。但是,假如因為自己不喜歡,看見人家有類似的意見,便五體投地的讚美他的全部著作,那也未免太感情用事,是我所極想避免的。況且,著者也並未明了地表示他反對的意見呢。

我稱讚這本書的緣故是很簡單的,便是因為它能夠將政治工作的大綱簡明地說給我們知道。著者是專攻標語學(Posterology)的同志,凡讀過他批評北大三十一周紀念標語的文章的人無不知道,這回他根據了多年的經驗與研究,把以標語口號為中心的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寫成一本書,的確如著者所說,“自黨國成立以來,這類著作似乎還不甚多見。”看官們手裏如有八毛錢,想到平安去看有聲電影,我勸大家不如買一本這個大綱,拿回公寓去讀:你如不贊成喊口號貼標語的,讀了也有意思,萬一是將來要去做這些政治工作的,讀了尤有用處,反正是不會叫你上當的。不過若是手裏有一塊六毛錢,想兩個人去看電影,那麼我就不好意思勸你買,因為叫人家犧牲戀愛來研究政治工作,未免有點拂人之性,所以我也只能恕不替著者硬拉買賣了。

八論剽竊

拿出英國喬治隆(GeorgeLoane)所編的一本《文學語小字典》來,想查一個字,偶然翻到Plagiarism,看見它的註解很有意思,就抄譯在這裏。其文曰:

剽竊,即是抄襲移用別個作家的文句與意思。彌耳登說,“文人間的借用,如借用者不能運用得更好,是即為剽竊。”現在來討論這件事的是非,系屬無用。作家向來常互相抄襲,無論是意識地或非意識地,而且將來也總常要如此。一個羅馬批評家說,“貨物的分享與共有,在詩人和別的作家中間常是許可的。”只是假如他們把借用的東西弄糟了,我們這才非難他們。湯姆生說,“在文學上,斯巴達的法律一樣有效,在這裏偷竊是體面的事情,只要做得巧妙好看,因此麥加利是偷兒與詩人兩者的祖師。”有些剽竊在我們看去確有點卑劣,但要給我們感情舉出很好的理由來也是不大容易。詩人們在他們偷竊的程度上也大有差別,絕少有人像格萊那樣繼續地巧妙地偷,他的詩多是些鑲嵌工作,用前代詩人的碎片湊成的,這就是現代作家寫拉丁詩的方法。有人或者覺得受了欺騙,看出創作的詩是這樣構成的,但也有人看見舊識的珍寶裝在新的座盤上的時候,感到一種特別的愉快。真詩人的借用並不是為省麻煩。假如有人以為用了別人的文句做成好詩是很容易的事,那麼讓他去試試看。但是,我們對於美妙文句的製造者,自然要比巧妙的偷竊者更為感謝。莫里哀,斯滕,仲馬以及迭色勒列,都是偉大的剽竊家隊中的人物。

看了這一節話,我略有點感觸。第一,所說“現代作家寫拉丁詩的方法”實在也即是中國作家寫古文的方法。中國幾千年來文章都已做盡,話也已說盡,在一定的範圍內,用一定的文字去寫,又不準有新的材料添加,結果不得不成為鑲嵌細工,把前人的碎片湊成一篇東西,不過這種工作實在太難,所以古文難免於沒落了。第二,所引芳濟湯姆生的話我覺得很有意思。這不儘是幽默的話,也並不限於詩人的作賊,我想無論什麼事都是這個道理。什麼事都可以做,只要做得巧妙好看便都是對的,不過有些事總不能巧妙好看地做,那麼這些事還是不做好,即使未必就是不對。我看見惠公的《閑話》原稿中引鶴兄的話,大意說人無好壞,只有雅俗之分,我很同意,覺得比湯姆生或者說得更為圓廣一點。然而雅俗之事蓋亦難言之矣,這個大約七分出於性情,三分由於境界,恐怕很不容易勉強,此其所以難也。——從文學上的剽竊岔到雅俗問題來,實在拉得太遠了,我的本意還只在抄譯那段文章,差不多是翻譯的工作,這個尾巴乃是外加上去的,與本文並無多大關係,所以現在也就可以不再拉扯下去了。

(十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刮大風之夜,於北平。)

九文字的魔力

中國是文字之國,中國人是文字的國民。這是日本人時常挖苦中國的話,但是我仔細想過覺得並不怎麼冤枉。

中國人之善於做應制文詩,章奏狀詞,傳單揭帖等,截至民國十九年止,至少已有二千年的歷史了。不過這個暫且擱起不談,我所想說的只是文字在中國的一種魔力。

據說那位有四隻眼睛的倉頡菩薩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就鬧得天翻地覆,惜字聖會的大黃布口袋至今還出現於北平市上,可見不是偶然的事。張天師派的鬼畫符,以至夜行不恐的手心的虎字,或者是各地都有類似的花樣,等於西洋也有臭蟲,但是“對我生財”等標語則似乎是我們的特別國情了。再看通行全國的戲曲小說,其才子佳人一類的結構,無非是小生落難,後花園訂百年盟,狀元及第,考試院對七字課之流,《平山冷燕》與《花月痕》等書里的主人公,唯一的本領幾乎就是吟詩。在秀才階級支配着思想的中國,雖然實際上還是武帝與財神在執牛耳,文章卻有他的虛榮,武帝財神都非仗他擁護不可,有時他們還得屈尊和他來做同伴才行。儒將和儒醫一樣,有特別的聲價,所以說關聖帝君必得說他讀《春秋》,說岳爺爺也必得舉出他的一首《滿江紅》來。民國以來這種情形還不大變,如威名蓋世的吳子玉先生和馮煥章先生都有一部詩集出世,即是很好的例子。

諸暨蔣觀雲先生在《新民叢報》上詠盧騷曰:“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其是之謂歟?

十論罵人

有一天,一個友人問我怕罵否。我答說,從前我罵人的時候,當然不能怕被人家回罵,到了現在不再罵人了,覺得罵更沒有什麼可怕了。友人說這上半是“瓦罐不離井上破”的道理,本是平常,下半的話有李卓吾的一則語錄似乎可作說明。這是李氏《焚書》附錄《寒燈小話》的第二段,其文如下。

是夜(案第一段雲九月十三夜)懷林侍次,見有貓兒伏在禪椅之下,林曰,這貓兒日間只拾得幾塊帶肉的骨頭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嘆曰,人言最無義者是貓兒,今看養他顧他時,他即戀着不去,以此觀之,貓兒義矣。林曰,今之罵人者動以禽獸奴狗罵人,強盜罵人,罵人者以為至重,故受罵者亦自為至重,吁,誰知此豈罵人語也。夫世間稱有義者莫過於人,你看他威儀禮貌,出言吐氣,好不和美,憐人愛人之狀,好不切至,只是還有一件不如禽獸奴狗強盜之處。蓋世上做強盜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氣無伸,遂爾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宜忘恩矣。然則以強盜罵人,是不為罵人了,是反為讚歎稱美其人了也。狗雖人奴,義性尤重,守護家主,逐亦不去,不與食吃,彼亦無嗔,自去吃屎,將就度日,所謂狗不厭家貧是也。今以奴狗罵人,又豈當乎?吾恐不是以狗罵人,反是以人罵狗了也。至於奴之一字,但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謂之奴。世間曷嘗有使人之人哉?為君者漢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余盡奴也,則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號,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謂禽獸畜生強盜奴狗既不足以罵人,則當以何者罵人,乃為恰當。林遂引數十種,如蛇如虎之類,俱是罵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嘆曰,嗚呼,好看者人也,好相處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腸甚不可看不可處。林曰,果如此,則人真難形容哉。世謂人皮包倒狗骨頭,我謂狗皮包倒人骨頭,未審此罵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罵人。遂去睡。

此文蓋繫懷林所記,《堅瓠集》甲三雲,“李卓吾侍者懷林甚穎慧,病中作詩數首,袁小修隨筆載其一絕雲,哀告太陽光,且莫急如梭,我有禪未參,念佛尚不多,亦可念也。”所論罵人的話也很聰明,要是仔細一想,人將真有無話可罵之概,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完全一樣,無話可罵固然是一個理由,而罵之無用卻也是別一個理由。普通的罵除了極少數的揭發陰私以外都是咒詛,例如什麼殺千刀,烏焦火滅啦,什麼王八兔子啦,以及辱及宗親的所謂國罵,皆是。——有些人以為國罵是討便宜,其實不是,我看英國克洛來(E.Crawley)所著《性與野蠻之研究》中一篇文章,悟出我們的國罵不是第一人稱的直敘,而是第二人稱的命令,是叫他去犯亂倫的罪,好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嫉,所以王八雖然也是罵的材料之一,而那種國罵中決不涉及他的配偶,可以為證。但是我自從不相信符咒以來,對於這一切詛罵也失了興趣,覺得只可作為研究的對象,不值得認真地去計較我罵他或他罵我。

我用了耳朵眼睛看見聽見人家口頭或紙上費盡心血地相罵,好像是見了道士身穿八卦衣手執七星木劍劃破紙糊的酆都城,或是老太婆替失戀的女郎作法,拿了七支繡花針去刺草人的五官四體,常覺得有點忍俊不禁。我想天下一切事只有理與不理二法,不理便是不理,要理便乾脆地打過去。可惜我們禮義之邦另有兩句格言,叫做“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於是有所謂“口誅筆伐”的玩藝兒,這派的祖師大約是作《春秋》的孔仲尼先生,這位先生的有些言論我也還頗佩服,可是這一件事實在是不高明,至少在我看來總很缺少紳士態度了。本來人類是有點兒誇大狂的,他從四條腿爬變成兩條腿走,從吱吱叫變成你好哇,又(不知道其間隔了幾千或萬年)把這你好哇一畫一畫地畫在土石竹木上面,實在是不容易,難怪覺得了不得,對於語言文字起了一種神秘之感,於是而有符咒,於是而有罵,或說或寫。然而這有什麼用呢,在我沒有信仰的人看來。出出氣,這也是或種解釋,不過在不見得否則要成鼓脹病的時候這個似乎也非必須。——天下事不能執一而論,凡事有如雅片,不吃的可以不吃,吃的便非吃不可,不然便要拖鼻淚打呵欠,那麼罵不罵也沒有多大關係,總之只“存乎其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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