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學校紀念日的舊話
孔德學校紀念日的舊話
我與孔德學校的關係並不怎麼深,但是卻也並不很淺。民國六年我來北京后便出入於孔德,十年在那裏講演過一篇《兒童的文學》,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以後教了幾年書,又參與些教材的會議,近來又與聞點董事會的事情,這回學校紀念日要我寫幾句文章,覺得似乎不好推辭,雖我所能說的反正也總是那些舊話。
民國二十三年間教育宗旨不知道變成怎麼樣子了,然而孔德是有它的宗旨的,我相信這在現在也還是沒有變。說什麼宗旨,像煞有介事的,老實說就只是一種意思,想讓學生自由發展,少用干涉,多用引導罷了。且莫談高調空論,只看看普通幼稚園的辦法就行,孔德學校的理論也只是一個園,想把學生當作樹木似的培植起來,中國有句老話,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原來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情卻是實實在在是“難似易”。前兩天我在一篇小文章里說過:“福勒貝爾(Froebel)大師的兒童栽培法本來與郭橐駝的種樹法相通,不幸流傳下來均不免貌似神離,幼稚園總也得受教育宗旨的指揮,花兒匠則以養唐花扎鹿鶴為事了。”這種情形悠悠者天下皆是,園藝之難得正鵠,蓋可知矣。
我常想中國的歷史多是循環的,思想也難逃此例。這不曉得是老病發作呢,還是時式流行,總之事實還是一樣。有一時談文化,有一時崇武力,有時鼓吹民主與科學,有時便恭維國粹與專制,三十年來已不知轉了幾個圈子。政客文人口頭筆下亂嚷胡寫,很是容易,反正說轉去是那一套,翻過來又是這一篇,別無實際變化,落得永久時髦。苦只苦了實在辦事的,特別是教育家。受教育者是人,人到底不是物件,不好像耍猴似的朝三暮四地訓練,而且人才也不是朝三暮四地訓練所能成功的,這需要十年以至百年的確定的教育才行,而在中國不幸這是做不到。要說孔德特別怎麼了不得原也未必,但它有一貫的意思,就是認定它教育的對象是兒童,兒童是什麼,智力體力是如何,去相應的加以引導,如此而已。這個本來是很平凡的意思,但因此便使它要遇見多少困難,趕不上時髦還在其次,所以我覺得這是值得表彰的。譬如像廣州那樣,勒令小學生讀那讀不懂的唐明皇注本《孝經》,又如蘇州那樣,叫小學生站在烈日下舉行什麼禮儀作法考查會,結果是七十多個學生暈倒了五十多個,這種問題是正在沿着鐵路爬,遲早會得遇見,要煩孔德費了種種心思去對付的。我想孔德從前千辛萬苦的弄下來到了現在,此後自然還要繼續地千辛萬苦的再弄下去,那是不成問題的,我只想敬贈孔德的同事同學們一句話曰,“勿時髦”!我們仍舊認定我們教育的對象是兒童,要少干涉,多引導,讓他們自由發展。一時即使外邊紮成鹿鶴的松柏銷場很好,但造房屋作舟楫的木料還是切要的,我們就無妨來擔任這一部分冷落的工作。不過,這個很難,不及學時髦容易,所以大家還得要特別努力忍耐才得。
(廿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