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中秋賞月
朱棣聽見人群騷亂的聲音,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青衣人已經抽出了自己的刀,右手緊緊握着,儘管這是一隻半殘的手,對於慣用右手的人來說,這是明智的選擇。
他的刀有些像唐刀,又有些像少林梅花刀,比單刀長,但又比長劍短。刃極薄,鋒利無比,只有極純的鋼才能打造出這樣的利刃。
“綉春刀!”朱棣心中暗呼。他沒有使用過綉春刀,不過他知道綉春刀的威力,削鐵如泥,通常兵器碰到它都會變成殘枝斷臂。
他斷定這個人是跟蹤他的校尉,奇怪他為何半路遇襲,又是誰膽敢襲擊錦衣衛的校尉。
朱棣看向閶闔,他正滿不在乎地把自己的長劍迎向綉春刀。“哐當”一聲,火光四射,長劍完美無瑕的薄刃遺憾地出現了一個缺口,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閶闔如山壓卵般鉗制校尉。
校尉的右臂開始滲出血來,額頭直冒冷汗,他拼盡全力用刀抵着劍,蒼白的面龐懊喪不已,因為他從未將綉春刀用得如此笨拙。
在失去信念的情況下,抵抗力隨之銳減,校尉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個機會——逃走。然而他永遠不會料到正是這個念頭把他迅速逼向死亡。
沒有人跑得過閶闔。沒有人能像他一樣在奔跑的同時行雲流水般用劍。
校尉全心全意向前奔跑,傷殘的右臂奮力揮動,輕盈的腳步勝似奔馬,如此完美的配合只是持續了片刻,利劍從他的後背破腸而入,從肚臍眼冒出尖頭。校尉踉蹌兩步,倒在血泊之中。
朱棣愕然地望着眼前這一幕,他連是否要對校尉出手相助都還沒來得及思考,一切都已經結束。
等他回過神來,街上唯一一處沒有行人的空地上,滿地血色,一具扭曲的屍體顯現出曾經痛苦掙扎的痕迹。
沿街的兩排店鋪里有人探出腦袋,竊竊私語。他們心癢難耐,想要知道事情原委的迫切絕不比朱棣少半分。
朱棣沒有上前查看,他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眼睛在背後盯視,宮裏的,宮外的,那些藏形匿影,那些神出鬼沒的。
他們到底想幹些什麼?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皓月當空之時,神農宮眾弟子三五成群圍坐在平時習武的場地上賞月。
神農宮乃中原西部第一大宮,宮中弟子加雜役人員約五千二百餘人。它歷史悠久,在兩千多年前由神農氏的後人創辦,宗旨是為了將神農藥理髮揚光大。
神農宮的宮主之位並不只傳給神農氏的後人,而是由上一任宮主選擇弟子中能力最強的人擔任繼任宮主。這樣神農藥理就被一代又一代優秀的接班人完好地傳承了下來。
與王朝的壽命相比,神農宮堪稱長生不老,它在風雨飄搖中見證一代又一代王朝的興衰,它在深山蔽野中蹈機握杼,日甚一日。如今它根深葉茂,成為中原首屈可指的大幫派。
它將藥理分文別類,每一類都精耕細作,在治病、制毒和解毒方面登峰造極,在武術方面亦是出類拔萃,舉足輕重。
神農宮如今的掌門人叫農青雲,年近五十,雖已過盛年,但龍精虎猛,精神煥發,眼角和前額的皺紋不但未能掩蓋他眉目間的俊朗,反而增添幾分深謀遠慮,高瞻遠矚的氣質。
他不愛笑,神農宮的人都不愛笑。不知是因為宮規森嚴,人人都不苟言笑,所以他也不笑,還是因為他不笑,所以其他人也不敢笑。
總之,平日裏神農宮如死一般沉寂,眾弟子除了學習和練功,沒有任何娛樂休閑活動。
但是到了傳統佳節,如新年、上元和中秋,宮中會呈現出大相逕庭的歡愉氛圍,令外人驚詫,彷彿看見一個人三天沒有吃東西,一口氣要吞下一頭壯牛。
月明星稀,秋高氣爽。萬眾矚目的主角光芒萬丈,光彩溢目,動人心弦,宛如天地間萬事萬物都為她而生,拜服在她的腳下,接受她萬丈光芒的恩賜。
有一個弟子忽然高聲吟誦: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里明;
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①
餘眾有的同聲吟誦,有的有韻律地拍着大腿,似乎想給這神奇的詩詞配樂。
農鐵舒再添一助興之物,她拍拍手掌,示意僕人們為眾弟子斟上今年新制的神農茶。
農鐵舒是宮主農青雲的義女,幼年被農青雲收留,當男孩養大。她知道自己是被撿來的,但是離開父母的經過和父母的長相都已在記憶中模糊,只剩下幾聲遙遠的啼哭偶爾在睡夢中讓她驚醒。
她和農青雲的關係很好,甚至比一般的父女關係更好,因為她心中多了一份感激。
她長相秀美,身材窈窕,可卻偏偏喜歡打扮成男人的模樣,沒有流光溢彩的頭釵,沒有艷麗繽紛的裙衫,不過細看之下,她的嬌媚姿態還是有跡可循。
“呵呵,鐵舒,急什麼?師兄弟們才剛剛用完晚膳,都還飽着!”農青雲和顏悅色,神情怡然自得。
這樣的他看起來又具有另一種魅力,可以親近的魅力。他今夜心情大好,不僅是因為佳節同樂,還因為近來他在宮主之位上做出的努力,保住了神農宮的名聲。
師父農平風把神農宮宮主之位傳給農青雲的時候,神農宮還處在鼎盛時期。可是由於神農宮的鎮宮之寶神農鞭不慎遺失,西部江湖的眾多小幫派就聯合起來,妄圖推翻神農宮的統治地位。
農青云為保住神農宮千百年來的基業,廢寢忘食,日精圖治。他一方面更加嚴厲地督促宮內弟子研葯練武,另一方面派人潛伏在各個幫派中,打探消息,防患於未然。
前幾個月,神農宮研製的最新毒藥試驗成功。它的毒性比令人聞風喪膽的神農宮第一毒“神農頂”更毒數十倍,成為新的“神農頂”。
這個消息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蠢蠢欲動的幫派勢力立即偃旗息鼓。
“爹,飲茶是慢慢飲的,不能一口喝完,這和飽不飽有什麼關係啊?”農鐵舒看見神經緊繃的父親卸下重壓,心裏十分高興,俏皮地還起嘴來。
“哈哈哈,好,好好,小丫頭越來越會說話了,爹說不過你。”
“今年新制的神農茶,成色可好?"農鐵舒問管茶的弟子。
“稟少主,今年日光充沛,雨水豐足,新茶成色當屬近十年來最佳。”
“各幫派送來賀中秋的茶葉呢?”
“請少主驗茶!”管茶的弟子揮了揮手,十來個手端各式各樣精美木製捧盒的弟子立即在西面站成一排。
農鐵舒走上前仔細察看。每個捧盒裏都鋪着一塊淡綠色的絹帛,極好地襯托出了茶葉深綠色的光澤。
它們的香氣好像隱藏在光澤之後,若有若無。對於愛茶的人來說,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法實在高明。
農鐵舒用兩隻手指捏起第一個八角形捧盒裏一小撮茶葉,放在鼻子邊嗅了嗅:“嗯,龍泉茶,好茶。清香中帶有一絲甘甜,入口清淡,回味無窮,飲此茶就像讀了一首好詩,鬱氣全消,令人愉悅。”
接着,她又走到第二個桃形捧盒前:“騫林茶。《群芳譜》云:太和山出騫林茶,初泡極苦澀,至三四泡,清香特異,人以為茶寶。此茶可健胃消食,祛瘀強筋,真乃茶中之寶。”
第三個荷葉形捧盒似乎尤為得到她的喜愛,她細細觀察盒子一番后才開口:“雲霧茶。此茶產於江夏九峰寺獅子崖。該崖常年雲霧繚繞,故得此名。茶葉鮮嫩,世間罕見。”
第四和第五個捧盒皆成鐘形,她各瞟了一眼,胸有成竹道:“興國茶品豐富繁多且個中絕妙令人驚嘆。此為桃花尖山出產之桃花絕品。而此茶則是大坡山的坡山鳳髓。兩者香氣甚異,卻不擾心脾,反倒讓人胸懷開闊,心靈通達。眾多名醫將興國茶入葯,醫治憂思煩怨,糾結不解,效果甚好。”
“爹,看!你最喜愛的利川霧洞坡的霧洞茶,經久耐泡,清香綿長,就像爹一樣,越老越有魅力!”
農鐵舒指着第六個牡丹形捧盒眉飛色舞。今日她有些放肆了,這些話平時決計不會從她的口中吐出。
她因為自己的身世,一直以來都想表達對父親的親近和喜歡。可是,除了起居就寢前的問候,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式。
今天被她逮着了機會,她覺察出父親從未有過的容光煥發和輕鬆自在,她決定讓他們父女的親密關係更進一步。
“你這臭丫頭,就知道折損你爹爹,我現在又老又丑,哪有什麼魅力?”農青雲用手捋着下巴的一撮鬍子,樂呵呵地道。
其實農青雲年輕時相貌俊美,體態挺拔,在神農宮算是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只是他向來重視的是功名,卻從不因為自己的相貌而沾沾自喜。
“爹,你這是說哪裏話?爹年輕力盛,武功高強,醫術如在世扁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下至十五六歲的姑娘,上至八十歲的老太有誰見了爹會不喜歡?”
“你這丫頭越大越胡鬧,爹是管不了了,給你找個婆家,讓婆家來管你!”
農鐵舒一聽此話急了,忙說:“別別,爹,我錯了,我可不想找婆家,我要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伺候你。”
“別說傻話,臭丫頭。前一段你高伯伯來我們宮裏提到了一個……”
“爹,你看這是什麼?”農鐵舒指着最後一個盤裏的茶葉,岔開了話題。
“少主,這是荊州海會寺進奉的茶葉。”
“荊州海會寺今年也進奉了茶葉?”農青雲聽到“海會寺”三個字大吃一驚,臉上掠過一絲疑慮。
註:①引《千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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