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拳劍
正說間,雪地里一聲清亮的馬嘶傳來,是陸辛紅的棗紅馬在不安地踏蹄。甄少遙伸脖子望了望遠方,低聲提醒季河東:“師父,那人來了。”
“哦?季兄還有同行的朋友?”司馬輕與陸辛紅同時扭頭看去。
“不是朋友,是找我比試的對手!”
季河東豁然立起,抓起桌上劍就要走。一步邁出,才催動的元氣在體內猛烈翻騰,身子一晃,竟是不由自己倒坐回了凳上。
“師父!”
甄少遙與韓少方搶上前扶住他,同時關切。
司馬輕搖起頭:“不成,不成。季兄方才用力過猛,亂了氣息,沒個一宿功夫,難以恢復,更別提比劍了。”順口編排陸辛紅一句,“小紅,這可你的不是了。”
陸辛紅瓠齒微露:“無妨,這一架我去幫季大俠打。”
“不用你去,我來!”
沒等他起身,甄少遙嚷嚷着爭搶先跳起來,然而步履輕浮,顯然在與陸辛紅的一戰中受的影響也很大。
司馬輕勸住兩人:“別爭了,你倆才罷斗,都歇歇吧。”眼神隨即游到了六神無主的韓少方身上。
“他不行。”季河東短短說了三個字,很是喪氣。韓少方亦有自知之明,低頭不語。
司馬輕環視一周,忽朗笑起來,聲震四野。
“一群老弱病殘,到頭來還得我司馬輕出手。”
甄少遙明知他故意調笑,仍氣不過,奮力走出兩步,結果腳下一絆,踉蹌着在雪地里摔了個狗啃泥。
“省省吧,老實坐着。”
甄少遙耳邊颳起一陣風,急視過去,一道精光正劃過半空,直飛向十餘丈外的雪原,觀那形制,分明就是司馬輕背上的長劍。
尚未回過神,眼角白影晃動,司馬輕竟然踏着雪追那劍而去。劍與人一前一後,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最後,在那長劍落地的一霎那,司馬輕接踵而至,白袍袂飄間穩穩噹噹將劍柄攥住,人劍合一,挺立茫茫雪中。
此等身法,甄少遙與韓少方何曾見過,無不瞠目結舌。即使季河東,望此揮灑如意的動作都不由咋嘆:“二十年不見,司馬兄的身手真遠非昔日可比。”
他自謂二十年來,功力大進遠超尋常進度,可當下見識到了司馬輕這驚人的人逐劍,驕傲之心頓消。
陸辛紅目不轉睛看着遠處,努了努嘴:“心傳宗這‘靜心訣’的練氣功夫看來有些門道,不是唬人的花花架子。”
他無心之言,季河東聽了卻格外刺耳。回想起陸辛紅那一句“正光府的功夫又不稀奇”,再一相比,分明是將正光府置於心傳宗這一不入流的野門派之下。若非身體當真不聽使喚無復戰力,季河東寧願糾上兩名徒弟不光彩的三打一,也要向陸辛紅討個說法。
司馬輕落腳之地與正在雪原上趕馬緩行的路行雲相隔咫尺。路行雲隨即跳下馬,手拉韁繩,一步步走到司馬輕身前,抱拳道:“前輩身法了得,大開眼界。”接着自報家門,“江夏郡路行雲。”
“江夏郡心傳宗司馬輕。”司馬輕冷峻的臉上沒有半點善意。
“前輩也是江夏郡的,路某......”
路行雲難得撞見江夏郡郡屬的劍客,倍感親切,還想聊上兩句,冷不丁司馬輕未出鞘的長劍已經搭上了他的肩頭:“別啰嗦,季河東這一戰,我替他比,動手吧!”
“前輩,你......”
路行雲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聞“我替他比”四個字,身隨意動,幾乎是不假思索反射性地拔劍,但拇指才將劍刃頂出一小截,司馬輕左手按上來連帶着將劍刃又推回了劍鞘。
“唗!”
路行雲兀自吃驚,司馬輕的喉頭滾出聲響,將劍換到左手,右手從聲起,朝路行雲面門抓去。
使劍者往往拳劍並重,重劍而輕拳者,若遇上難以拔劍或者劍不在身邊的緊急情況,不免成為待宰羔羊。另外拳術對練氣亦有裨益,故而素來用劍名家的拳腳功夫也不會弱。與季河東一樣,司馬輕同樣因路行雲無門無派的身份而生出藐視,連劍也不屑拔,存心先試試路行雲拳腳,探他基本功之深淺。
“那是心傳宗的‘拒劍手’。”韓少方聽見甄少遙暗暗低語,呼吸之間再轉視前方雪地,路行雲與司馬輕已經雙拳相抵,又聽甄少遙戲謔道,“人言心傳宗拳勝於劍,以致於失了八宗的地位,今日使出來果然名副其實!”
二人硬拼了一拳,司馬輕原地不動,路行雲身軀微微向後倒。再見司馬輕撤招之際,周身盪出一股金氣向四面八方掀起一層微雪,逼得路行雲向後退了數步,以免沾染雪絨。甄少遙對韓少方道:“你瞧,這些雪絨都是給司馬輕的元氣激起來的,名為‘華袞拂塵’。不是心傳宗的招數,不知司馬輕找了什麼機會從棲隱湖靜女宗偷學來了。嘿嘿,心傳宗自招牌砸了,樹倒猢猻散,果然也沒了規矩約束,再無正統傳人。”
司馬輕涉獵廣博固然令人驚嘆,但這種學習他家技法取巧的手段甄少遙是看不上的。
韓少方訥然怔怔,雙眼發愣。
路行雲搶到空隙,連忙拔劍,結果這一次劍依然沒能拔出來——司馬輕的劍鋒先至!
“小子,拳腳功夫倒也不弱,便不與你客氣了!”
司馬輕人如其名,身法迅如輕風,人劍一影。從適才的對拳中他感覺的到,路行雲元氣有基礎。這世上,會招數易、能練氣難,原本平平無奇的招數只要有了元氣驅動,威力將遠勝千百倍。因此,此時他不再猶疑,陡然疾起,意欲一劍定乾坤。
可他萬萬沒想到,劍出無果,路行雲目如射電、直盯劍刃,身子斜側,右手食指和中指也在一刻間緊緊併攏着貼着劍刃順勢滑下,點向末端的劍格。
“不好!”
司馬輕驚覺不對,不顧岔氣的危險,猛然將整個前傾的身姿繃緊,硬生生剎住了去勢,手腕來去兩力相抗,幾乎拉脫了臼。為了緩解反攻的勁力,他不得不接着向後連翻兩個筋斗,落到四五步外方罷。這一套去而復返的動作,外人看着分外滑稽,內中艱險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路行雲這時候長吁口氣,先將腰間沉重晃蕩的酒罈子輕輕放在一邊,繼而徐徐拔出了腰間佩劍。那劍包鞘其貌不揚,但看劍身,霜冷似冰、寒光凜凜,格調倒極是不同凡響,只可惜劍鋒劍刃似乎有些鈍了。
微喘着氣的司馬輕並無心思關注他的劍,聲音彷彿從喉底一個個將滾出來也似,帶着此前不曾有過的兇狠:“小子,你從哪裏偷學來了我心傳宗的絕技?”
路行雲答道:“前輩說話,晚輩不明。”
“別裝蒜!”司馬輕低咆着,“你剛才那一招是我心傳宗獨門的‘奪鋒手’,我若不及時撤劍,下一刻,你的兩指就將順着劍刃點上劍格,逼我掉劍!”
誠如甄少遙的譏諷,心傳宗雖還沒到拳重於劍的地步,但較之其他劍術門派,招式里偏重拳腳功夫的部分佔比亦可謂極大。尤其在空手奪白刃這一項上,獨闢蹊徑,研究之深堪稱武林翹楚。
司馬輕一開始不讓路行雲出劍的拳術是為“拒劍手”,如果未能收效讓路行雲拔出了劍,那麼按照套路,他後續也會擇機以“奪鋒手”再度反制,哪料到會給路行雲以相同的招數搶先一步。
“什麼‘奪鋒手’,晚輩這招另有名目......前輩怕是看錯了。”路行雲再次強調。
“放屁!老子用這招用了幾十年,閉上眼也聽得出它的套路,你拿什麼哄我?”
路行雲正色道:“這是大師兄教我的拳術,我用了十餘年了。”
“你師兄叫什麼?”
“無可奉告。”
司馬輕一怔,旋即勃然大怒,飛沫從口中暴出:“臭小子,敢在老子面前耍貧嘴!”喝罷,暴起一劍。
路行雲見他攻勢洶洶,趕忙揮劍相格,邊守御邊觀察他的路數。一連格擋七八招,暗中心驚:“怎麼這人的劍法,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司馬輕打定主意要擒拿路行雲一探究竟,所以出手之際,招招凌厲,全無保留。劍劍相疊,一疊勁道強過一疊,饒是路行雲尚能硬承着劈頭蓋臉而來的進攻,腳步卻是控制不住,節節後退。
“大師兄......”
不知怎麼,百忙之中,本該心無旁騖的路行雲腦海中忽而浮現出了一張面孔。
只這短短的一瞬,他頓覺右臂一涼,急視過去,司馬輕的劍鋒掠過,割透了衣袖,劃破了皮肉。
路行雲趕忙定下心,沉着應戰,然而稍一聚力,渾身突然間便如給千萬隻蟲鼠嚙咬般難受,胸口處更是叫人拿刀錐猛鑿般劇痛,不要說揮劍對戰了,就是多走兩步也難。
“不好!”
路行雲叫苦不迭,忍痛強行跳到一株大松樹后。司馬輕一劍劈在樹榦上,閃亮的金色劍氣猛溢,將半面樹皮都盡數掀去。
下一劍,路行雲已避無可避。寒芒當眉心而來,路行雲咬牙準備以肉身相抵,說時遲、那時快,但聽“梆”一聲清響,不知何人出手,竟將司馬輕的鋒刃硬生生擋了出去。
路行雲與司馬輕二人均自驚異瞧去,這才發現,原來這大松樹后,本就藏着一人。
“阿彌陀佛,小僧現身突兀,有失禮數,請二位施主原諒。”
說話的居然是個身着灰色僧袍、手執齊眉棍的年輕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