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類價值中性的位置

第20章 人類價值中性的位置

第20章

人類價值中性的位置

通常,很多論述性問題的作者總會受到指責的危險,因為那些認為這種問題不應提及的人會說他對於這個問題未免太着迷了。人們認為,如果他不是對於這問題的興趣過於濃厚,那麼他是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抨擊那些假正經而真好色的人。當然,這只是那些主張對傳統道德進行改革的人所持有的觀點。那些極力呼籲制裁娼妓的人,而實際上是反對自願而和諧的婚外關係的人;那些斥責女人穿短裙和抹口紅的人,以及那些在海邊窺探,希望發現泳衣不雅者的人,他們大概是不會有性迷戀之嫌的。但是事實上,他們比那些撰文主張更大的性自由的人所受到的性折磨要多得多。嚴酷的道德通常是對於情慾起副作用,因此,一個表現出這種副作用的人通常充滿着猥褻的心理——這些心理之所以猥褻,並不是因為其包含有性的成分,而是因為道德使得那樣的人不能對於這個問題產生純潔而健康的思想。

教會認為迷戀性問題是一種罪惡,對此,我是完全贊同的:但是對於教會在避免這種罪惡時所採用的那些方法,我卻不敢恭維。眾所周知,聖安東尼比迄今世界上最惡劣的酒色之徒還要為性所迷戀。我不敢舉出更近代的例子,因為那樣就要得罪人了。其實,性是一種本能需求,正像飲食一樣。我們之所以指責饕餮和酒色之徒,並不是由於他們對於食物和酒的興趣不合法,而是由於這種興趣在他們的思想和情感中佔有過大的比重。我們從不指責一個飲食正常的人。但是,那些禁欲主義者卻不是如此。他們認為一個人應當把他的食量減少到勉強維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當然,這種觀念現在已經不是十分普遍,我們可以不予理睬。那些清教徒決意避免性的享受,所以他們要比過去那些反對食物享受的人更有意識性。這正如17世紀一位批評清教主義的人所說的那樣:

如你要享受迷人的夜晚和美味的佳肴,那你就去和聖者同食。與罪人共寢吧。

由此可見,那些清教徒並沒有壓制住人類本性中那純屬肉體的慾望,只是把失之於性的東西轉移到大吃大喝上。饕餮被天主教視為該罰入地獄的七大重罪之一,但丁也把饕餮者打入地獄的深層。但是,這種罪孽似乎有些模糊不清,因為我們很難說清飲食的興趣應該達到怎樣一種程度才屬合理,而罪孽又是源於何處。吃沒有營養的食物算不算犯罪?如果算的話,那麼我們每吃一粒咸杏仁就會增加一分罪孽。然而。這種觀念已經過時了。當我們看到一個饕餮之徒時,我們都知道他稟性貪吃,雖然我們對他有些藐視,但卻不會嚴厲地斥責他。撇開這一事實不談,那些從未嘗過飢餓之苦的人,是不會對食物過於迷戀的。大多數人吃過飯後,只有到了下一頓飯時才會想到吃東西。相反,那些信奉禁欲主義哲學的人只能獲得最低限度的食物,所以他們總是擺脫不了盛宴的幻想和那些攜帶着甘果的精靈的美夢。那些只能以鯨脂為生的孤立無援的南極探險者,總是計劃着返家后在飯店裏美餐的事情。

通過上述事實我們可以知道,要想使人們不迷戀於性,道德家們對於性的態度應當像現在人們對於食物的態度。而不應當像提貝易德的隱士們對於食物的態度。性和飲食一樣,是人類的一種本能的需求。當然,人類沒有性仍然可以生存。而沒有飲食就無法生存了。但是從心理的角度上看,性的慾望絕不亞於飲食的慾望。性的慾望越是壓制就越是強烈,只有滿足才可使它得到暫時的緩和。當性慾強烈時,它會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排斥於理智之外,所有其他的興趣都會暫時消失,此時的行為事後看來純屬神經錯亂之舉,使當事人為此感到內疚。此外,這種慾望會因禁止而極大地增強,和飲食的情況完全一致。據我所知,有些孩子在早餐時拒絕吃蘋果,他們卻跑到果園裏去偷吃蘋果,雖然早餐時的蘋果是熟的,而偷來的蘋果是生的。我認為,無可否認的事實是,現在那些富有的美國人,飲酒的慾望比20年前要強烈得多。

基督教的說教和權威正是通過同樣方式而極大地激發了人們對於性的興趣。因此,首先不信奉傳統說教的那一代人必然會沉溺於性自由之中,其嚴重程度將遠遠超出那些在性觀念上不為迷信說教左右的人所希望的範圍,且不管它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除了自由再沒有別的措施能夠防止人們對於性的過分迷戀。但是,如果自由沒有形成一種習慣,並且沒有和明智的性教育結合起來,即使有了自由,也是毫無作用的。然而,倘若我們對於這個問題有所偏見,那是一種罪惡。並且我認為這種罪惡目前已經相當普遍,尤其是在美國。在美國,我發現那些刻板的道德家不但反對性自由問題,而且很願意相信有關他們反對者的各種無稽之談。

那些饕餮者和酒色之徒以及禁欲主義者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他們的視野局限在他們自己的慾望之內,無論他們是要滿足自己的慾望,還是克制自己的慾望。一個身心健康的人是不會把全部的興趣都集中他自己的身上的。他會認真觀察周圍的世界。從中找到他認為值得他注意的對象。許多人認為,自私並不是一個墮落者的必然條件,它幾乎總是自然衝動受挫所引起的一種病態。一般來說,一個酒色之徒之所以要竭力滿足他的性慾,正是由於他得不到滿足,這正像一個經歷過飢荒的人往往要貯存糧食一樣。所以,只有當一切有關幸福生活的衝動得到均衡發展時,才能產生心理健康的男女。他們決不會從自然衝動受挫中產生出來。

對於性,我並不是說不應當有道德和自製,因為即使對於飲食也是應當有道德和自製的。對於飲食,我們有三個方面的制約:法律、禮貌和衛生。我們把偷食物、吃飯超量和用餐不講究衛生視為一件壞事。對於性也需要有類似的制約,不過對性的制約要比飲食的制約複雜得多,所包含的內容也豐富得多。此外,既然一個人不應佔有他人的財產,因此,類似偷竊的行為並非通姦而是強姦,後者顯然是法律所必須禁止的。至於衛生方面的問題,那幾乎完全是針對花柳病而言。對於這個問題,我們在討論賣淫的那一章里已經談過了。顯而易見取締職業賣淫是除醫療外對付這種罪惡的最好辦法,而取締職業賣淫的最佳途徑就是給青年人以更大的自由,這種自由近幾年來一直在不斷地增長着。

一種全面的性道德不能把性僅僅看作是本能的慾望和危險的根源。這兩種觀點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忘記,性與人類生活中最大的幸福是密切相連的。所謂最大的幸福有三件:第一是奔放的愛情;第二是幸福的婚姻;第三美妙的藝術。關於愛情和婚姻,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了。有些人認為,藝術和性是毫無聯繫的,但是,現在相信這一觀念的人比過去要少多了。不言而喻,任何一種藝術創造在心理上都是與求愛有聯繫的,這種聯繫不一定很直接或很明顯,但卻是十分深切的。不過,要使性衝動升華為藝術上的表現,需要具備幾個條件。第一,必須具有藝術能力。但就是在同一民族中,藝術能力也是不盡相同的,有時很普遍,有時則難得一見。由此我們得出一個結論:與天生的能力相對的環境在藝術衝動的演進中,具有重要的作用。第二,必須具有一定的自由度。但這種自由並不是指要獎賞藝術家,而是指不要強迫或引誘他去形成會使他成為庸俗之輩的習慣。當朱利葉斯二世監禁米開朗琪羅時,他並沒有限制這位藝術家所需要那種自由。他之所以監禁米開朗琪羅,是因為米開朗琪羅竟以要人自居,而他是不允許身份在教皇以下的任何人對他稍有不敬的。然而,如果一個藝術家被迫屈膝於有錢的主顧或市政府的官員面前,使他的作品符合他們的藝術標準,他就喪失了藝術創作的自由;如果社會的恐嚇和經濟的壓力迫使他繼續維持他那難以忍受的婚姻,他就會喪失藝術創作所需要的動力。

傳統道德的社會從未產生過偉大的藝術。產生過偉大藝術的社會都是由類似愛達荷州所要閹割的人們組成的。現在,美國所擁有的藝術天才大都是從自由一息尚存的歐洲輸入的,但是歐洲的美國化已經使得歐洲非向黑人求教不可了。由此看來,藝術的最後故鄉即使不在西藏高原,也是在剛果的某個地方。但是藝術的最後滅絕可能已經不是遙遠的事了,由於美國給予外國藝術家們的慷慨獎賞,必將導致藝術的滅亡。

在過去,藝術具有一種普遍的根據,這根據所依賴的是生活的樂趣,而生活的樂趣則是依賴於性的某種自發性。如果性受到壓制,剩下的只有工作了,但為了工作而工作的做法是不會產生任何有價值的工作的。有人搜集過關於美國每人每天性交次數的統計數據。數據表明,美國人性交的次數至少不下於其他國家。我不知道情況是否真的如此,所以我無法否認。

為了加罪於性,那些傳統的道德家把性的作用歸納為性交,這是他們最具有危害性的謬論之一。據我所知,無論是文明人還是野蠻人,他們的本能都不會僅僅滿足於性交。如果要使那種會導致性交的衝動得到滿足,就必須有求愛、戀愛和伴侶生活,否則,雖然肉體的慾望暫時平息,但精神的慾望卻而沒能得到深切的滿足。藝術家所需要的性自由是戀愛的自由,而不是那種通過陌生的女人去滿足肉體需要的粗俗的自由。這種戀愛自由是傳統道德家們所無法接受的。如果全世界在受了美國文化影響之後,藝術能夠復蘇,那麼美國就必須進行改革,它的道德家必須減少一些道德,而它的非道德家卻要增加一些道德。換句話說,無論是道德家還是非道德家都應當承認性具有更高的價值,而且應當承認幸福比銀行中的存款更有價值。凡是去美國旅行的人感到最痛苦的,莫過於享受的匱乏。狂喜是暫時的解脫,而不是愉快的自我表現。先輩們過去常在巴爾幹或波蘭的村寨里伴隨着管笛的樂曲跳舞,而他們的後代卻終日坐在辦公桌前,與電話和打字機為伍,雖嚴肅認真而又索然寡味。晚上,他們暗自喝上幾盅酒,再聽一點流行音樂,便自以為是在尋找享樂。其實,他們所尋找的不過是乏味工作之餘瘋狂而不完全的解脫。他們把錢財用於他們的身體的消遣,而身體中的靈魂早已變賣為奴隸般的生活。

我並不相信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與性有關這個觀點。我不認為科學無論是實踐上或理論上會與性有關;而且也不承認某些重要的社會活動和政治活動會與性有關。在我看來,導致成年人生活中各種複雜慾望的衝動大體可以分為幾種。人類大多數行為都是從權力、性和父母的關係中產生的,只有自衛所必須的行為除外。在這三者當中,權力最為重要。一個孩子由於權力極小,所以他充滿了得到更多權力的慾望。的確,他的大部分行動都源於這一慾望。他的另一個主要慾望是虛榮心——希望受到稱讚,害怕受到批評和輕視。正是這種虛榮心使他成為一個社會的人,並且使他得到社會生活中所必需的道德。虛榮心是一種和性極有關係的動機,雖然它們在理論上是彼此分開的。但是據我所知,權力卻是與性沒有多少關係。一個孩子之所以能夠致力於他的學業並鍛煉身體,至少是因為像虛榮心那樣的權力欲的促使。我認為,好奇心和求知慾都從愛好權力而產生的。如果知識就是權力,那麼愛好知識就是愛好權力。因此,除了生物學和心理學,科學必須看作是屬於性的情感範疇之外的。既然弗雷德里克二世不會死而復生,這一觀念也只能是一種假設。假如他還健在,無疑他會做出閹割一個傑出的數學家和一個傑出的音樂家的決定,以觀察閹割對於他們各自的工作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我估計對於數學家的工作的影響等於零,但對於音樂家的工作的影響則是無法估量的。如果我沒有觀察錯的話,求知慾作為人類中極為重要的一項活動,已經逃出了性的勢力範圍,雖然它是人類天分中最有價值的成分之一。

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權力也是大多數政治活動的動機。我並不是說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對於人民的幸福是漠不關心的,恰恰相反,我相信他是一個充滿父母之情的人。然而,除非他同時具有強烈的愛權之心,否則。他將無法維持實現政治計劃所必須的工作。我認識許多熱心公益事業的人,如果他們沒有遠大的個人抱負,他們將很難精力充沛地去實現他們所希望的那種利益。在一次緊要關頭,林肯向兩個反對他的參議員講話。在講話的開頭和結尾之處,他都這樣說道:“我是擁有偉大權力的美國總統。”毫無疑問,當他指出這一事實時,他是有幾分愉悅的。在一切政治活動中,無論其目的是好或是壞,其最主要的兩種力量就是經濟動機和權力欲。在我看來,那種按照弗洛伊德的學說去解釋政治的企圖是錯誤的。

假如我們上面的話沒有說錯,除藝術家之外,大多數偉人所以能夠成就偉大的事業,是與性是沒有絲毫關係的。假如這種事業能夠繼續下去,並成為普通的事,性就不能包括一個人情感的剩餘部分了。認識世界的慾望與改造世界的慾望,是社會進步的兩個主要動力。如果沒有這兩種慾望,人類社會就會止步不前,甚至倒退。也許過分的享受會使認識和改造世界的衝動逐漸消失。當科布登想要動員約翰·布賴特加入自由貿易運動的時候,他所根據的是布賴特因喪妻正經歷着悲傷。如果布賴特沒有經歷着悲傷,也許他就不會很同情他人的悲傷。許多人不得不追求抽象的事情,因為他們對於現實世界已經絕望了。

對於一個有能力的人來說,痛苦也許是一種相當有價值的激勵。我認為,如果我們已經非常幸福了,我們就不會去追求更大的幸福了。但是,我並不認為,由於痛苦能夠帶來成果,人類的責任就是將痛苦帶給別人。在99%的情況下,痛苦只能起到破壞作用;至於那1%,便是產生人類時自然的痛苦。雖然。某些難能可貴之士懂得如何避免悲傷,但是,只要有死亡,就會有悲傷。而既然有悲傷,人類就不應該以增加悲傷為己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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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與婚姻(經世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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