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人與棋
在花街,店鋪的種類都是嚴格規劃好的。街首大多是油炸小店或是雞排和燒烤店。因為街前十幾米就是一條河渠,順水而來的濕風很容易將這裏的油煙帶走。拋開環境問題不談,各家珍藏的蘸料被油爆和炙烤后,混進肉香中,濃郁更甚,總能吸引街外閑逛之人的饞蟲。
街中部分,前半是門楣精緻的服飾店或工藝品店。玲姐姐的店是花街的唯一一家賣花的店鋪,又冠以街道同樣的名字,潛移默化中就成了花街的牌面。這裏的店面一般是一層或兩層,有着可以一覽內景的玻璃窗。後半就是販賣家禽魚類等的肉店了,這些味道難聞的店鋪一般會用厚厚的透明膠條簾在門口,防止氣味的逸散,室內有着粗大的通風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濁氣通向人流稀少的街背。
街尾就不像前邊那樣嚴謹了。道路也並非完全的筆直,在這裏的,很多都是傳承很多年的老店。像鹿叔的玉藏糕點店,只要逢節做事,附近的居民都會來他們家預定幾盒,包裝樸素,但味道卻是一成不變的美味。丁伯家的豆腐店,尤其以軟滑鮮嫩的白豆腐聞名。甚至,有不少外出讀大學的小子,因為想念這裏的原汁原味,一放假就奔來這裏。一疊和着湯汁的白豆腐就能滿足舌尖的慾望,要是吃不慣清淡,滴上幾滴海鮮醬油,是大魚大肉油膩后最清爽的口感。
這裏的店鋪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店鋪,很多都是自家房子改建的,二樓是睡覺的卧室,一樓就是他們工作的地方,櫃枱一般橫在門口。客人們是不允許自行進入店門的,只得在門前靜候。
如果要考究其古怪排布的原因,大約就要追溯到幾十年,甚至百年前。
花街的街尾有一條幽深的蛇巷,就叫花街巷,正是亭亭家租住的那裏。這條巷子並不是以花街命名的,而是正好相反。巷子彎彎曲曲,不知道有多少個彎折。而最前端的一個彎折,有着巷子最寬也是最直的道路。多年前,許多想要經營商品的花街巷居民便一同住到此地,開啟了上居下商的模式,這便是花街的前身。
此後的多年,商鋪不斷向外擴建,直到成為附近聞名的生活街。
玲姐姐的花店只有一層,當然不能住在店裏。她的家在花街巷第四個彎折的凹子裏。那裏的空間少有地開闊,路口處,有着大片竹林和一間四柱涼亭。涼亭牌匾着三個黑字,“慶平亭”,檐牙黑瓦泛白泛灰,柱表的漆紅也能細看出裂紋,大約是有些年歲了,但這並不妨礙老者們每日在此弈棋。亭后仍有一大片矮草地,經常有小孩蹦跳着尋小蟲玩。
哪怕屋前有着如此寬闊的空間,玲姐姐家的後院也是整個巷子中最大的。其中不乏很多稀奇古怪的樹種和花草,是玲姐姐的興趣使然。
因為有着昨日的約定,趁着下午天氣還算暖和,亭亭決定去她家拜擾一下。小胖本是來找亭亭玩耍的,但因為梁里昂的事情奔波耽擱,好不容易將一套廉價衣褲買回來,看到她出門自是欣喜的跟上。
亭亭知道玲姐姐人好,不會計較什麼,但突然多一個人造訪,說不定會讓主人家原先的準備稍失衡量。但她拗不過小胖的請求,只能帶着他前往。
小胖的調皮性格讓很多巷子的居民頗有不滿,年紀小些的時候,他會跑到別家院子門前亂塗亂畫,或是跑到菜地里用熱尿澆死大片的綠蔬,就算被當場發現,他也能溜之大吉。不少人對他咬牙切齒,跑去和他父親告狀,奈何他的父親龐德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就算知道兒子闖禍,這個龐德清也只會護短似的裝死,被罵上門,承諾要好好教訓教訓小胖,但也從來不真正實施。若是被逼急了,他甩出一句,“咋了?弄壞點東西咋了?多少錢,我來賠。”別人自是再氣憤,礙於面子也不好多計較了。
所以這個“大胖”,“小胖”的外號也不是空穴來風,很多是受盡龐羽禍害之人的憤氣怨語。
玲姐姐也曾慘遭小胖的惡手。前幾年,她家院后貼牆的一棵石榴樹不過才胳膊粗細,但枝葉繁盛,而後院的朝南一側正好是低矮的木籬,不巧就這樣攀牆而出了。路過的頑皮小胖當然閑不住他的手,將石榴枝條狠狠地往身下拖拽,最後竟將小石榴硬生生地折斷。
待花植樹物如友般的玲姐姐見到這副慘狀,眼淚落了許久,跑出後院又追不上他,只得撿起地上的散落枝條向他落荒而逃的背影丟去。
本來這梁子是結下了,但沒成想小胖這小子竟破天荒地登門道歉,還慷慨地拿出珍藏的零食和玩具。不知是虧心事做多了猛然醒悟,還是看到漂亮大姐姐走不動路。反正,玲姐姐一個成年人也不好對一個小孩子太過計較,只能含恨原諒。
如今,玲姐姐和小胖的關係也沒有前幾年那般緊張了,這其中好歹是亭亭幫忙緩和關係。畢竟玲姐姐也知道小胖對待亭亭確實地掏心挖肝,不然她都不願搭理。用她的話來說,“不能對這個小黑皮太親近,否則他恨不得恃寵得貼到你身上。”
亭亭來時沒有空手,拿着兩隻黃中透紅的蘋果。其實這也是別人贈送的,前幾日,鄰居王阿姨有親戚到訪,送來一大箱,大概是覺得數量太多,吃到後邊不新鮮,便客氣地抓了幾隻給她。如今只剩不大不小看得過去的兩隻,就連忙給揣過來了。
但玲姐姐覺得這樣太見外,苦着臉不開心,連茶水都沒有給兩人倒。不過看到亭亭小口舔着桂花糕,一副不捨得咬下去的樣子,她也沒了埋怨,偷偷笑了起來,還去儲藏室倒出一杯鮮果汁。
“小亭亭,這是我最喜歡的芒果口味,你嘗嘗看。”
“可以嗎?”亭亭瞪大了眼睛,光看着玻璃杯中那滿滿的濃稠黃色,其中竟還有果肉纖維浮動,她不禁小舌亂顫,迫不及待地想嗦一口。
“當然。知道你不喜歡碳酸飲料,我買的都是鮮榨果汁,指不定哪天又要招待你呢。”
亭亭聞言心中一熱,感動中又帶點愧疚。其實她並不討厭碳酸飲料,甜味的食物,她總是喜歡的。上次的借口推脫,只不過是過分的客氣了,沒想到玲姐姐卻記在了心上。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認錯,不然又傷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只能微笑,“姐姐你太好了,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呢。”
說出這些話,大概是亭亭的最高讚美了。她自小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當然不太了解其他女性的關照,僅能從書中認識到,姐妹之間的親情是除了母親之外,最為堅固的。
“小玲姐,我的呢?我的呢?”
玲姐姐原本正因為亭亭的話高興着,聽到小胖在身邊不斷吵鬧,一向溫柔的她也板起臉,“沒有你的份,死了這條心吧。”
“你不給我,我就搶亭亭的喝!”小胖哪能受這委屈,呼啦啦地站起來,就往玲姐姐的面前杵過去。
“你敢?”
“我怎麼不敢?”小胖就靠着死皮賴臉臭名於街,斷然不會怕了她的挑釁,犟着臉,伸手就要拿過杯子。但他僅僅是看了一眼杯口,就聲音沉沉地坐了回去。大概是看到亭亭已經喝了一口,杯壁留下一枚淺淺唇印,少男萌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繼續潑皮了吧。
“你想喝的話,就喝吧。這滿滿一杯,我大概也喝不完。”亭亭雖是奇怪小胖為什麼不像平時那般撒潑,但看着他苦着臉坐下,覺得多少委屈了他,於是把杯子遞了過去。
“不行!這是我給小亭亭的!”
玲姐姐仍懷恨在心地伸手護杯,但小胖卻莫名惱了,飛速地搶過杯子,一飲而盡。
“啊……”亭亭才喝一口,就看見杯中見底,下意識地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又恢復了尋常表情。她知道如果自己表現得太失望的話,玲姐姐一定會再去倒一杯給她,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
“你怎麼這麼討人厭啊!”玲姐姐紅着脖子,斜瞪了小胖一眼,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但也只是柔弱女子般的鬥氣怨語。這樣的她算是半發脾氣了,但自覺對這個潑皮小子依舊沒什麼威懾力,只得轉頭對亭亭安慰道,“我再給你倒一杯。”
“不用了,不用了。”亭亭撥浪鼓似的甩着腦袋,“真的不用了,我已經嘗過了,留給下次吧。”
“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那也不好,姐姐已經招待了我一杯,是我願意讓小胖喝的,怎麼能因為沒喝夠,還讓你再續一杯的道理呢?這是原則問題,雖然感謝,但還是對不起了……”
玲姐姐看着她如此認真的語氣,自然也不能多強求,只能無奈一笑,“小亭亭還是這麼倔強啊,哈哈。可愛的死腦筋。”
兩人從玲姐姐家中出來時,在大門口撞見玲姐姐的母親正在納鞋底。看面相就是個尖酸刻薄的婦女,對待亭亭的禮貌招呼完全地不屑一顧,甚至頭都沒抬。亭亭知道玲姐姐和她的母親關係不和,大概是因為談婚論嫁的事情。玲姐姐生得貌美,街坊有很多年輕的男子傾心於她,但她似乎完全沒把感情放在心上,大學畢業已經五年,除了和三兩舊友相約外,就一心撲在花店上。雖經營妥善完好,但她的母親並不滿意,甚至有些埋怨。聽說是其堅持認為女孩子就應以婚姻為重,早早地嫁人,相夫教子才是女德。
亭亭當然不苟同這種迂腐的看法,但她只是一介乳臭未乾的小孩,自然不能以一個外人身份說教別人家的私事。而且玲姐姐的家人中並不是沒有通情達理之人,據說其父親就會經常為女兒的決定和妻子爭吵,可以說是亭亭心中的第二模範父親了。
兩人再次走到彎折處的慶平亭時,仍有三兩老頭在其中下棋。亭亭偶爾經過這裏時,會好奇地看上幾局,而今日的邀約已赴,她估摸着大把剩餘時間,就又拽着小胖湊近過去。
但這次不同於以往,小胖不時地驚嘆乍呼,攪得幾個老頭神情煩躁。其中一個姓梁的老頭尤為兇惡,是附近都認識的爆脾氣,他放下棋子,仔細地打量兩人。
“老爺爺,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有些吵鬧了。”
亭亭被老者盯着,也不好意思抽身離開,只能幹笑着道歉。但老頭可不吃這一套,仰頭就罵,“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來看什麼棋呢?這是你該看得東西嗎?早些滾回家去!”
“是我吵到你們,你罵她做什麼?”小胖雖然有錯在先,但他聽到這般侮辱,自是坐不住,上前指着楊老頭的鼻子一陣呲牙。
明明是小胖的過錯,老頭卻遷怒於亭亭,還帶着明顯的性別歧視,確實地過分了。其他兩位老者大概也覺得有失偏頗,連忙勸慰着雙方,其中一個花白地中海老頭,甚至語氣親切,“小姑娘,看你對圍棋很感興趣啊,會下嗎?要不等這盤結束了,陪老朽來玩玩?”
這位地中海老頭臉上的皺紋明顯比其餘兩位多出不少,甚至皮肉都是皺巴得下垂了,看來年歲已高。
亭亭趕緊搖頭,“我不會……只是好奇,感覺很有趣的樣子。不過,看了幾次之後,好像大概知道一點規則了。”
“哦?怎麼說?”
“嗯,大概就是圈圍吃子嘛,誰占的地方多,誰贏。”
此話一出,三個老頭相望而覷,那個花白地中海甚至直接向另外兩人提議,想要看看亭亭這種還未入門之人的水平。
一番推脫無果后,亭亭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坐到了石凳上。她回頭看了看小胖,有些拘謹和慌張,但還是沉住心,捏着手下了先行的一子。
老人雙指一點,也緊隨其後。
這就像是一個信號,亭亭開始無所顧忌地將棋子啪啪得往棋盤上放,甚至都感覺沒有經過多少思考。但對面的地中海老頭動作似乎慢了起來,眉頭微皺,“這個開局……怎麼說呢?像新手又不像新手?”
梁老頭自是沒把亭亭放在眼裏,打趣道,“老,胡啊,你這是擔心啥呢,一個剛剛接觸圍棋的小姑娘而已,不用想太多的。”
“也是,也是。”那名姓胡的老頭,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繼續低頭看棋了。
可隨着棋盤上的黑白顏色越來越多,三位老人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每到亭亭落子之時,她都是不假思索地按上去,提子時也是反應迅速,感覺像早早布思一般。但胡老頭就需要思索良久,有些時候,甚至要抬頭打量一下她的表情。但這些都是徒勞的,亭亭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漠然,她已經全身心的投入到棋局中了。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最後一子落定,老人們還是有些緊張的,一排排的數起棋子來。
“你居然多一顆?”最後胡老頭驚訝地自言。
一旁的小胖根本看不懂這種遊戲,等得都快要睡著了,聽到胡老頭的話,興奮地向亭亭道賀起來,“你是第一次下吧?第一次下就贏了這些咄咄逼人的老頭?太厲害了吧!”接着轉頭就對着梁老頭一陣得瑟,“你們也太遜太垃圾了吧,天天擱這兒裝神弄鬼,原來這麼不堪一擊啊。”
“你別叫!她又沒贏么。”
“啊?不是我們的棋子更多嗎?”小胖差點啞然。
對坐姓胡的地中海,不停地摸着頭頂,說道,“嗯,黑子先行要貼子。”這樣說著,他表情忽然沮喪難看,雙拳輕捶桌面,“雖然贏了,但沒想到居然被逼到這種地步,老朽我真是枉下了這幾十年的棋了。”
“不。”另一位一直不吭聲的胖胖老人終於說話,“不是我們白下了,是這個小姑娘的天賦太高了。她很會誘子,早在你第三次被誘惑撲吃的時候,你就被她反制了一大波。”
“還不是只會耍些小手段,不見得厲害。”梁老頭酸諷道。
“梁兄,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吧。從整個走向來看,這個小姑娘是深諳佈局的,雖然下得很快,但從不亂走一步。你看這棋局,幾乎所有被提之子都是她刻意放出去的,沒有大意丟的子。要不是沒什麼經驗,估計我們撐不了幾招。”胖老頭給予了亭亭很高的評價。
亭亭安靜地聽着三位老人的探討,倒是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地點着頭。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垂頭喪腦的胡姓老頭已恢復精神,急急問道。
“唐羨亭。”
“姓唐啊,哦哦。你父親叫什麼?”
“父親叫唐全。”
“哦哦哦,是小唐家的女兒啊,平時也沒怎麼看到你們在一起的,我還不知道呢。”胡老頭哈哈一笑。
“原來老爺爺和父親認識啊,那我怎麼稱呼你呢?”
“哈哈,叫我三爺就好。”姓胡的老頭指着其餘兩人,“這個胖胖的爺爺姓張,另一個姓梁。”
“好。那三爺爺,張爺爺,還有梁爺爺,我們先走了,我要回去做飯了。”亭亭很客氣地起身鞠躬。
“哦哦,那你們快回家吧。”三爺應着,看着兩人離開,忽然大喊,“小亭姑娘,回去找個正經老師培養培養你的棋藝吧,說不定以後能拿獎。不要埋沒了你的才能啊,我三爺看好你。”
亭亭遙遙地聽到,含笑點頭。